57第五十六章

57第五十六章

五月底,天一日比一日熱了,侍女們早換上了輕薄的夏衣。

「叩叩」叩門聲響起,許久,雕花的木門才被拉開了一條縫隙,露出女子一雙沉靜的眼睛。聞到熟悉的藥味,梅香鬆開手放了寄雨進來。

寄雨垂著頭,一言不發的跟着梅香進了內室,一層層垂下的紗幔被輕手輕腳的剝開,屋裏不知是熏了什麼香,越發的沉悶起來,熱氣蘊蒸得人腦袋都要不清醒。隔着茜色的床帳,寄雨隱隱看見裏面睡着的消瘦人影,露在床帳外的一隻手腕骨凸出,好像一不小心就能捏折了一般。

梅香突兀的回頭冷冷的看了寄雨一眼,寄雨一愣,膽戰心驚的低下頭去,再不敢多看。

拉開一角床帳,梅香拿着絲帕替王婉擦拭著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寄雨小心翼翼的瞥了幾眼,將藥罐里的葯倒進葯盞里,一時間,內室里沉悶的連一絲風響都聽不到,唯一入耳的只有藥液流動的聲響。

在這樣的地方,王姨娘的病能好透嗎?自打半月前那個女大夫來過,說王姨娘風邪入侵,傷了元氣,需要靜養,這半個月以來,小院裏再無人進出了。聽聞安寧宮中的皇後娘娘身子一直時好時壞,皇子妃一直在宮中侍疾,壞的時候連殿下都連夜入宮,就更沒人會顧得上這裏了。

寄雨做好自己的事情,恭順的準備推出去,院子裏卻突然吵嚷起來。

梅香皺眉,擱了帕子,聽見一個婆子在外面回話:「梅香姑娘,側妃娘娘身邊的懷雁姑娘來了,請您出來一下。」

梅香放下床帳,看了眼站在一側的寄雨,聲音平平:「你在這裏守着姨娘,等我回來。」

「是,梅香姐姐。」寄雨乖巧的應了,雙丫髻下圓圓的眼睛看着分外可親。

「吱呀」一聲,梅香小心的帶上了門,屋子裏又靜了。

留下來的小丫頭看了眼床帳里的人,眉頭輕皺,這場病還真是蹊蹺啊。

寄雨將葯盞擱在床頭凳上,半跪在床前,端詳著王婉的臉色,小心的握起她瘦骨嶙峋的手腕,感知到那細微的跳動,小丫頭的臉色不禁變了幾變。

「你在做什麼?梅香呢?」突兀的,耳邊響起王婉的聲音,一抬頭正對上女子清明的眼,寄雨只覺得心跳都快要漏掉幾拍,臉色一白,畏畏縮縮的低下頭去,將王婉的手放在薄被下,話都要說不清楚了。

「奴……奴婢寄雨,給姨娘送送葯來的。梅香姐姐剛讓懷雁姐姐叫走了,讓奴婢在這裏守着姨娘,奴婢是怕姨娘睡得不舒服才……才……」

「行了!扶我起來。」王婉卻是不耐煩再聽她說下去的,寄雨忙扶着她半靠在軟枕上,只見女子綠鬢紅顏,眼神清明,除卻憔悴消瘦之外,也沒有多少病態。

王婉接過寄雨手裏的葯喝的乾淨,望着搭在腹上的薄被,眉頭深鎖。都是這塊肉啊,來的時機不對如同雞肋的這塊肉啊,讓她只能日日龜縮在此,拖不得,得儘早想個辦法,再拖下去遲早要顯懷了。

她不要像那個吳氏一樣,不禁沒了孩子連自己也去了半條命,那人的話就如同詛咒般日日夜夜在耳邊迴響着。

「小婉,還認不清現實嗎?我的第一個兒子必須是嫡子,他的生母只會是朱家的女兒,在初珍沒有誕下孩子之前,這府中是不會有孩子出生的。」

纖細的手指緊握成拳,越發顯得瘦骨嶙峋,這個孩子來的太不是時候了。如果叫楚豐或者府里其他人知道,這孩子……這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姨娘!」梅香輕喚了句,聲音冷冽,將王婉陡然驚醒,這才意識到身邊還有個小丫頭在,梅香不露痕迹的上前用身子隔開了寄雨。

「這裏沒什麼事了,你下去吧。」王婉瞥了寄雨一眼,看寄雨一聲不響的推下去了,才回頭問梅香方才懷雁來所為何事。

「說是趙側妃擔心姨娘的身子,譴她來看看。」

「哼!」王婉冷哼了聲,有些疲累的靠在軟枕上,目光諷刺。

「我看她是來看我死沒死吧!」王婉的神色越發的狠戾,手輕撫上腹部,眼中才流露出與神情不符的矛盾糾結,這孩子早晚是留不得的,既然留不得,不如……不,怎麼說也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可她連自己都保不住怎麼能保住孩子?

梅香隨着王婉的目光一起落到她小腹上,輕聲道:「姨娘真的不和殿下說嗎?再這麼拖下去恐怕對孩子不好呢。」

「你懂什麼?」王婉橫了她一眼,垂下頭神情倒自若了許多,訓斥道。

「如今宮中事忙,殿下和皇子妃都顧不上這裏,這會兒要是說出去,我可就成了活生生的箭靶子,別說孩子連我自己恐怕都沒命活到皇子妃回來,不如稱病靜養反倒落個清靜。」

梅香總是謝謙之給她的人,有些話卻終究不是可以掏心剖腹的,王婉冷眼看着眼前的女子,將她每一分神情變化都盡收眼底。

「是,奴婢知道了。」梅香恭敬應了,眼裏一片木訥完全看不出暗地裏心思活泛,公子的猜測還應驗了,那就靜觀其變好了。

打發了那位女大夫的當日,梅香就去見了謝謙之。

按理說王婉有孕對她如今的處境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三皇子尚無子嗣,她若能誕下長子必然母憑子貴。可王婉聽到消息時,她清楚的看到王婉的眼裏,沒有一絲歡喜只有驚疑和最不應該出現的恐懼。

而隨後,她便厲聲喝命,有孕之事決不可走漏一絲風聲,更有甚者……

「王婉要公子結果了那個醫者。」昏暗中,梅香只能聽到「篤篤篤」的他食指輕敲桌面的聲音,跟在王婉身邊已經有些時日了,自認為將她性格捉摸的也有幾分透的梅香現下是真的有些糊塗了。

謝謙之的身形隱沒在昏暗裏,許是這樣的昏暗給了他安全感,褪去了一貫溫和謙遜的面具,眉間隱隱透出幾分戾氣。恩師王儉已經不止一次提醒過他了,可這股陰戾在謝弘拜駙馬都尉之後,只有愈演愈烈的份。

王婉是最會趨利避害的人,有利不圖必是其後有旁人不知的更大的危機了。

「先順着她,靜觀其變,見機行事。」謝謙之語調溫和,梅香猜不透他在盤算些什麼,但卻聽出了他口氣里微微的不耐煩,想來是為了公主殿下吧。平素木訥的眼睛此時更是黯淡的沒有一點光,還有什麼可奢望呢,在她心甘情願的做了他手中的卒子之後,還有什麼可以奢望呢?

安寧宮,點點昏黃的燈影將漆黑的夜暈染上幾分柔和與溫暖。

見母親漸漸睡得安穩,靖安微蹙的眉頭總算舒展了幾分,挺直的脊樑漸漸鬆懈下來,緩緩低下頭蹭了蹭朱皇后的手,整個人都被患得患失所籠罩着。

憂思鬱結,心疾複發,是御醫給出的診斷。一向慈愛溫和的母親,雍容華貴的母后,心底又藏了多少苦,憂思又是為誰而生呢。她有些悔,後悔曾經那樣絕烈的和她頂撞,明明上一世母親已經為她操碎了心,她更多的是恐懼,恐懼她在間隙間偷來的幸福終究會被收回。

肩上輕輕一沉,靖安低頭看見了張牙舞爪的龍紋,那人沉默的跪在了她身側,一言不發。

靖安想氣,卻有些氣不起來了。這是他們的母親,失去她,阿顏會和自己一樣痛吧,一樣的憂愁而恐懼吧。

「我以為母親是幸福的,至少她每次笑得那麼安然自得。」大殿裏,靖安未抬頭,聲音如春日裏的潺潺流水。

楚顏靜默的聽着,好像許久以前的那場衝突從未上演過一般。

「父皇那麼深愛着她……」靖安有些說不下去了,所有的事情都脫離掌控了,王婉鳳命,謝謙之重生,阿顏對她生出不該有的心思,母后的身子比上一世差了太多太多。

她越是費盡心思想要抓住的東西,就越像流沙一樣從手裏溜走,一點不留。

「阿顏,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可好像做也是錯,不做也是錯。」

母親不希望她手染鮮血,可她的心早已不復當初的明凈無塵了。

靖安抬望着燈下緘默的少年,肩頭白衣銀繡的披風彷彿還留着他的溫度。

而她希望那個天下至尊的位置能庇護他一世,可是阿顏卻不是最合適的人選,他不想也不願,他要的竟是足以讓他萬劫不復的感情。

燈下跪坐的少年身形蕭索,緊繃着臉,可眼底還是泄露出一絲心疼。

「皇姐你什麼都不要管,不要做。我會一步一步走過去的。」楚顏聲音低沉,直視靖安的目光卻無比認真,無論眼前是怎樣一條荊棘遍佈,鬼魅叢生的路,我都願披荊斬棘的走到你身邊,魔擋殺魔,神擋弒神。

少年眼底太過炙熱的感情灼傷了她的眼,讓她猝不及防,許久,靖安才長嘆一口氣,言語溫和:「阿顏,你還小。」

無視少年緊抿的唇角,靖安繼續說道:「我們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我愛護你,督促你,希望我的弟弟有一日能長成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男子漢。不管姐姐以後是為人妻還是為人母,也始終會是你最親近的人,絕不會丟下你的。」

可也不會再靠近一步了,楚顏低笑出聲,聲音壓抑而絕望,她不明白,他也不敢讓她明白,只能任憑深埋在心底的絕望將他掩埋。

「皇姐,夜深了你去睡吧,我在這裏守着,你可不要像表姐那樣累倒了。」

「你明日沒事嗎?」

「明日休沐,皇姐不用擔心耽誤正事。」

「知道了。」

這一夜,靖安睡得並不安穩,下半夜外面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而朱初珍昏昏沉沉的身上竟起了高熱,若不是後來降下來許多,差點就把值夜的御醫叫來了。

到了黎明,雨漸漸的停了,靖安迷迷糊糊的竟睡了個囫圇覺。

雨後,早晨的空氣格外清新,寄雨笑眯眯的從廚房裏順走了幾隻烙餅,顧不上燙手,吃的格外香甜。

「寄雨,你是今兒的假,要出門?」吳婆子笑着問她,這丫頭做事踏實為人又老實,招人喜歡。不像她家的閨女,好吃懶做屬第一。

「嗯,有幾種顏色的綉線沒了,打算去市集配齊了。而且好久沒出門了,可得好好逛逛,吳媽媽有什麼要我一起帶的嗎?」寄雨啃著餅,口齒不清的答道。

吳婆子見她那大大咧咧的樣子,只是囑咐道:「你辦好自己的事,別貪玩,早去早回。」

轉轉眼珠子,見四下無人,才又低聲說道:「王姨娘如今脾氣可不算好,你可小心着些。」

「知道啦!」寄雨笑着應道,拍拍身上的餅屑,拿個小挎籃就笑眯眯的走了。

安寧宮中,御醫例行問診之後,就被請到了偏殿。

原以為只是這段日子累著了,但見朱初珍這幅昏昏沉沉的樣子,靖安也不敢大意,此時立在榻前,耐著性子等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出結果。

許久,老大夫才收了手,捻了捻花白的山羊鬍,才出了內室。

「宋御醫,三皇子妃身子如何?」揮推了身側跟着的侍女,靖安問道。

宋御醫斟酌了下,筆走龍蛇寫下了方子,這才呵呵一笑,拱手回道:「公主不必憂心,是皇家的大喜事,三皇子妃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只是近來操勞過度……」

巧兒正聽得歡喜,皇子妃待她家公主好,因為子嗣的事常被人閑話,如今皇子妃有了孩子,她更覺得是好人好報。再看看公主,也是滿臉的喜色,可見是真心實意的替三皇子妃高興。

正想着,忽然看見殿外有個小宮女招手喚她,卻是芳華殿裏的,說過沒有大事不必來擾的。巧兒不敢大意,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聽她細細耳語,神情也是一凜。

「殿下!「巧兒進來輕喚了句,打斷了靖安的話,靖安一愣,巧兒在她耳邊小聲回了,靖安不禁皺起眉頭,問了句可知何事,巧兒搖了搖頭。

「宋御醫,三皇子妃母子還勞煩您老看顧了。您看看還有什麼是平時要注意的,我去去就來。」靖安笑道,宋御醫連道不敢。

在間不起眼的暗房裏,靖安見到了她想見的人。

狹小的氣窗泄露進一絲天光,身形利落的女子單膝跪地,參拜道:「參見公主殿下,殿下千歲,千千歲。」

這就是埋伏在三皇子府的暗樁了,接着那絲天光,靖安看清楚了女子的面容。若是三皇子府的人在此,必會大吃一驚,褪去了嬌憨,那雙笑眯眯的眼睛裏只剩凌厲和忠誠,正是府里機靈憨厚的小丫頭寄雨了。

「這麼急着入宮見我,所謂何事?」王婉的消息,一向都是紙書傳遞,鮮少有這般急躁的時候。

「啟稟公主,王婉身懷有孕,如今已三月有餘了。」寄雨臉色也有些難看,靖安公主不知為何好像分外在意王婉,自去年起,她收到調令直屬公主調配,就忠誠於公主,潛伏在王婉身側。如今王婉有孕三月有餘才察覺上報,已算是辦事不力了。

許久都沒聽到靖安的迴音,寄雨斗膽抬頭看了一眼,卻發覺公主臉色寡白,好像聽到了什麼極其驚懼的事情一樣,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之中。

事實上,靖安也並不比她想像的要好上多少。

大寶寺里慧明和尚的話再一次在耳邊迴響起,王婉的長子註定要登上帝位!王婉母憑子貴鳳命歸位!

還是抵抗不了所謂的天命嗎?不,靖安的腦子飛速的轉動着,她不信所謂的天命,即便真是天命,那她也要逆天改命!

父皇說過,表姐有孕前,三皇子府不允其他孩子誕生的。不,表姐已經懷孕了,那王婉的孩子就勢必會留下了,無論如何那也是皇家的血脈。

「你怎麼能讓她瞞到現在!」靖安抑制不住的怒斥道,如果在知道表姐有孕前解決了多好,偏偏是這個時候。王婉怕也是知道三皇子府的慣例,知道形勢於她無益,不知打的什麼主意才隱瞞至今。

「奴婢辦事不力,請公主降罪!」着實是王婉病的太久,若不是閉門不出,一味的忍氣吞聲,連三皇子到了都以怕過了病氣來婉拒,太不似王婉一貫的作風,她也不會起了疑心。

靖安強迫自己從那莫大的恐慌中抽身,現在最重要的是要瞞下表姐有孕的事情,其次就是解決王婉這個禍根了。

「寄雨,你先回府,不惜一切代價打下王婉的孩子。」靖安神情冷厲。

「是。」寄雨毫不猶豫的應道,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說道。

「還有一事,請公主定奪。」靖安聞言挑眉看向她。

「梅香,不知公主是否還記得此人。」

從暗房裏出來,天光耀得都有些刺眼了,守在外面的巧兒迎了上去,意外的發現公主臉上的那點喜色早已褪得乾乾淨淨。

梅香,謝謙之,呵,她倒要看看這些人能護王婉到幾時。

聽了靖安的話,宋御醫皺了皺眉,問道:「那公主的意思是?」

「如今母後身子還未大好,雖是天大的喜事,卻擔心母后情緒大起大落的,身子禁不住。二來是表姐懷孕還不滿三月,怕孩子小氣,所以還是暫且不要張揚,只管細心看顧,到足了月份再說不遲。宋御醫覺得呢。」靖安最後一句雖是詢問卻是不容置喙的口氣。

宋御醫想想確實有理,也就拱手應了。

西殿裏,靖安看着榻上睡得安穩的朱初珍,心裏不無掙扎。其實更好的辦法是趁著誰都不知道,解決了表姐的孩子,再揭露王婉隱瞞的事實,那麼威脅就都不會構成了。

可終究還是下不了手啊,哪怕是王婉的那個孩子,歸根結底都有着和她一樣的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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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無德,公子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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