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9.報應(21)

539.報應(21)

儘管我已經不吃麥子改吃洋麵粉了,卻還是時常給城裏長大的女兒不厭其煩地反覆叮嚀:不要忘記農村,那裏有我們的根。老家的黃土裏埋着你的爺爺奶奶,莊稼地里站着你的伯伯大媽,破舊的教室坐着你的表妹和堂弟……還有,故土村莊的土窯坂上那遍地生長的能充饑的苦苦菜、灰灰菜……哪一個品種,你爹我都吃過十八春啊!

我的結妻子是我念高中時的同桌,年輕時的人樣那還真不是一般的贏人。粉白的臉龐,彎彎的蛾眉,婀娜的身條,賢淑的舉止,一雙大辮子足有三尺多長。只要我們結伴兒回一趟老家,留在我們巷道那個搖曳的身姿曾經給我家那低矮的門戶增添過無限光彩。當年,在她的身邊向她頻頻示愛的,多達**個小伙,而且,個個都吃着商品糧。最終,她卻義無反顧地嫁給了我這個窮光蛋大兵。這是因為,當着我們的大媒,我曾給她許諾說:「以後鄰居家敢吃湯麵片,我保證讓你吃干撈臊子面!」本人那話也不是吹牛,村莊上當時已經分地了。憑我那滿腦子的小算盤,即就是回家種田也絕對再也餓不死一家人了。誰知道,隨着我提升軍官又一路升遷,卻讓她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十年分居、十年思念,她帶着女兒一年年收穫的只是一札書信和無盡的惆悵,卻遺留下一個很大的人生懸念,至今讓本人無法釋懷。當年,我那過分挑剔的老岳父,前邊兩個女婿娃都是吃皇糧的職工和幹部,他老人家何以有那氣度讓他最漂亮的三姑娘嫁給一個服役士兵呢?唉,那個時候,我一直不敢去問老爺子這個十分忌諱的問題。到了敢問的年紀,他老人家卻和我的父親在那個黑色的年份,一同結伴沉睡在了各自耕種過的土地里……

懷念,是不是一種健康愫?而且,這種懷念已經陷入一種無休止的反覆,折騰得我幾乎萬念俱灰,依然整天悲悲戚戚地貓在暗處瞎懷念!由此,是否可以判定我這個人神經已經出現了點小問題?從離開家鄉那時候算起,我有這種一個人偷偷懷念的頑疾已經三十餘年了。儘管本人一千個肯定我不是神經病患者,而且絕對比一般人還正常些。但是,按照我們居住小區受人尊敬的那個羅醫生的混賬邏輯說,依照他半生行醫的經歷,遇見像我這樣一千次重複自己不是神經病的人,恰恰一個個病症反而不輕!事實確實如此。我的許多好朋友,在一些相當體面的場合已經把我當做一個瘋子給予了相應規格的招待。同在一個桌子吃飯,別人上啤酒,讓我喝烈酒,而且只備玻璃杯。一氣不酎下三大缸子,他們一般不攆我走。他們知道只有這樣,才算是招待過我了。也只有老白乾的狂烈,才能把我從平日那極度苦悶的緒中解脫出來。

最近一段時日,因為這部「小說」的刺激,我又在反覆拷問自己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些沒有農村生活經歷的人們,他們會不會對自己的出生地懷有此種刻骨銘心的懷戀結呢?儘管命題很淺顯,正如一個人從來沒有體味過飢餓,面對無處下箸的酒肉,你非得強人所難地讓他去理解「飢餓」這兩個字眼的基本含義一樣,連我自己都承認這的確是一個十分無聊的研究課題。貧困的過去本身就十分無聊,你不但自己苦苦懷戀,還要動大家一起精神憶苦,這幾乎就是矯!況且,我們每個人的經歷都有所不同,就像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兩滴完全相同的水滴。然而,你非得承認,正是一個個不同的小水滴緊緊地融合在一起才有了大江大河;在奔向大海的共同旅途中,我們身邊的同類或者被灌溉,或者被蒸,最終不能與你一起同行時,你會不會時而感到過一絲跋涉的無奈?換而之,如果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僅僅只為自己的生計隨波逐流,幾近喪失了對一路結伴、相濡以沫的同類所經歷的悲苦深深的憐憫,我們將如何面對永生的海洋?

儘管我已經不是原生態的我了,僅存的人味也就這點杞人憂天之心還值得向世人昭示。有時,儘管自己都覺得混雜在這個人五人六的上流人群中說話辦事簡直像一個賭光衣服的閑痞當街兜售僅剩的一條破褲衩般無恥透頂!不過,每到此時我還記得在心底里反覆提醒自己——謝天祥,你龜孫萬萬不可狂妄!你應當知道,你永遠都是一個貧苦農民的兒子。一個人的出身,決定着他一生的世界觀。基於此因,也時常讓昨天村莊里的故事攪扯得我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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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閣城(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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