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耳光響亮(6)

6.耳光響亮(6)

他們終於走了。牛青松說把卧室的燈關掉。我說你自己去關。牛青松坐在木沙里蹺著二郎腿,眯着眼睛看我。他說你關不關?我說不關。他從沙上跳起來,舉起右掌準備扇我,但右掌只舉到一半便收了回去。他說今天是非常時期,否則我必扇你半死。關了卧室的燈,他又坐到沙里,把兩隻臭腳丫架在一張小板凳上,用手拍拍沙,說牛翠柏,給我倒一杯開水來。我站在原地不理睬他。他的眼珠像吹脹的氣球,突然向外一瞪,又用手又拍拍沙,比第一次拍得響亮。他說老子這麼辛苦,需要休息休息,你給我倒一杯水來,我口渴了。我為他倒了一杯水。他說這才像我的弟弟。

我說爸爸已經死了,媽媽和牛紅梅還不知道,我們得想辦法通知她們。牛青松說怎麼通知他們?反正人已經死了,她們晚知道一兩個小時,希望就多延長一兩個小時。閉上眼睛,我都能想像出媽媽和牛紅梅焦急的模樣。讓她們焦急去吧。我說你真卑鄙。他說卑鄙是卑鄙者的證件,高尚是高尚者的招牌。我說你說什麼我不懂,我只懂得應該儘快把爸爸的消息告訴媽媽。他說要告訴你自己去告訴,我不知道她們在哪裏。

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客廳里坐立不安,我一次又一次地跑出家門,朝靜悄悄的巷口張望。我對着巷口喊,媽媽——你在哪裏?我對着大海喊,媽媽——你在哪裏?我對着森林喊,媽媽——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啊你在哪裏?我在心裏這麼默默地喊著,突然想這喊聲很像詩,這喊聲一定能寫一詩,如果我是詩人的話。

深夜11點27分,母親迎着我期待的目光走回家門。母親蓬頭垢面一隻褲腳高一隻褲腳低地站在我們面前,好像是剛剛經受了沉重的打擊,彷彿被人強姦或者遭人打劫。大姑牛慧站在母親的身後,她淡紅色的連衣裙一塵不染。她用未婚女青年特有的喜悅的目光,望着我們,似乎是希望我們給她一個較為完滿的答案。但是我們並不幼稚,我們爭先恐後地對牛慧說,爸爸死了,他留下一張遺囑,被派出所的拿走了,他們還拿走了爸爸的三本日記。

母親的目光突然一直,好像一截木棍打到我的臉上,但僅僅一秒鐘,她的目光便鬆軟下來,像一攤水散開。母親先是彎下腰,彎到一定的程度后,想重新站起來,但她怎麼也站不起來了,雙手緊緊捂住腹部,然後像一隻垂死的蝦倒在地上。一聲銳利的尖叫從她的嘴裏吐出來,那聲音銳利了好久,才變成淅淅瀝瀝的哭聲。大姑牛慧的眼裏,象徵性地掉了幾顆眼淚。大姑的眼淚,就像鱷魚的眼淚。

最後一個回家的是牛紅梅。她回來時已是凌晨3點了,我們全都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她拉亮電燈,把水龍頭開得嘩啦嘩啦的,她的涼鞋響亮地落在地板上,一張板凳從她腳邊飛起來,然後痛苦地栽到門角。她默默無語地做着這一切,沒有人跟她說話,她也沒有帶回來什麼,甚至連父親永別的消息,我們也沒有告訴她。晚安,牛紅梅,我在心底里默默地為她祝福。

第二天早晨,我蹲在母親的身邊,同她一起洗臉。昨天生的事,好像大風已吹過頭頂,現在母親的臉顯得風平浪靜。母親在臉盆里浸濕毛巾,然後用毛巾抹我的臉。我的鼻子、眼睛被她那藏在毛巾後面的手捏得生痛。我余痛未消,母親已把毛巾移到她的臉上。當毛巾從她的臉上滑落到盆里的時候,她的淚水便像雨點一樣跌落下來。在我的印象中,那簡直是一場傾盆大雨。雨水注滿臉盆,溢出盆沿流向地板。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隻搪瓷剝落的臉盆,盆底印着**的頭像。

洗完臉,母親把我們叫到她面前。我們的隊伍里少了牛紅梅。牛青松說她早早地便出門了,說是去找工作。母親說,你爸爸對你們好不好?我們說好。母親說你爸爸死得可憐不可憐?我們說可憐。母親說那你們為什麼不哭?你們好像一點兒都不悲傷。母親這麼一說,我的鼻子就一陣酸,淚水從眼眶裏一點一滴地滲出來,眼前一片迷濛,客廳和屋外細雨紛飛。母親去了一趟派出所,把父親的三本日記和遺書取了回來。她在上班之餘,開始認真研讀父親的日記。許多個傍晚,我淚眼矇矓地看見母親坐在沙上,手捧父親的日記自自語。她說如果不看這些日記,我還不知道你們的爸爸有這麼善良。如果你們抽空看看,就知道爸爸多麼愛你們。母親把我拉到她身邊,說翠柏,你看一看這段,說你的。我抬手抹了一把眼睛,說我看不見。母親說為什麼看不見?我說淚水一刻也沒有停過,它總是流。母親說在你剛滿一歲的時候,我又懷上了一個弟弟或妹妹,我叫你爸爸跟我去醫院做手術。他死活都不願去,說懷上了就把他(她)生下來。我說不能再生小孩了,我們養不活他(她)。你爸爸說要去你自己去,婦產科里有好多醫生是我的學生,我總不能在學生面前炫耀自己的播種能力。我說我們可以換一個醫院。你爸爸說換醫院也不去,他要在家帶你。他說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業,何必夫妻雙雙進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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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響亮(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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