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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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馥濃這三十三年的人生里出現過兩個跳樓的女人。一個是他的親生母親葉菡青,還有一個是他十三歲時住在隔壁的舞蹈老師。

葉菡青跳樓的時候方馥濃尚在襁褓,沒印象也在所難免,所以他只能從姨媽葉浣君的嘴裏得悉母親當年跳樓的真相。

葉浣君是葉菡青的雙胞胎姐姐,人近中年依然未婚。她至今未婚的原因除了常年服用激素導致脾氣暴躁,體型走樣,還有一個就是她那張一打開就似機關炮般的嘴。葉浣君總喜歡一邊翹腿在沙發上修指甲,一邊喋喋不休地數落自己的妹妹當初是多麼瞎了眼。

方馥濃見過父母的照片,母親葉菡青年輕時算得上是遠近馳名的美人,但還是不若父親方瑄長得好,外國人般挺直的鼻樑,招搖的嘴唇,還有一雙分不清是深邃慵懶還是城府頗深的眼睛。可惜皮囊這東西真的不能當飯吃,方瑄留給方馥濃的全部印象,除了一張堪比阿蘭·德龍的英俊臉龐,就只剩下葉浣君無休無止的抱怨:他是一個吃軟飯的混蛋,好吃懶做,貪杯嗜賭,而且還打老婆。

當時方家住的是非常老舊的一室戶私房,房子中間拉了一襲帘子,就算隔成了兩間。據說在方馥濃出生之前,葉菡青曾經懷過兩個孩子,都因為方瑄酒後的暴力相向而流了產。葉菡青每天起早貪黑地擺地攤掙錢,回家之後要清理滿地的瓜皮煙蒂,還要為牌桌上的方瑄和他的狐朋狗友們端茶送飯,方瑄贏錢的時候溫柔甜蜜得像個謊言,但一旦輸錢就要動粗,每次動粗必要見血,這個女人常常被丈夫打得頭破血流,鼻樑骨、肋骨都斷過,還險些摘除了一個腎臟。

一年年的春天躡手躡腳地來,私房外的老杏樹開起花來總是摧枯拉朽,芳香四溢。又一次被打得滿臉青紫的葉菡青終於意識到這樣的日子永無盡頭,她本想抱着襁褓中的兒子一起自殺,但在墮樓而下的最後一刻,還是聽從姐姐的勸告留下了孩子。

她寄望此生的不甘全都能由這個孩子補償,她希望他聰俊勤勉,與人為善。

她希望他做個好人。

葉浣君每次說起這些都會放下手中的指甲鉗,神情複雜地望着方馥濃,眼角眉梢間還帶着點救命恩人的沾沾自喜。但方馥濃這個時候總是不受控制地走神,他不太能入戲,也理解不了父母那輩因貧窮而產生的愛恨情仇。

但另一個跳樓的女人就不一樣了,她實打實的在他眼前摔了個腦漿四濺,一地血腥。

方馥濃跟着葉浣君長到了十三歲,住得是侵華日軍留下的獨棟別墅,外頭看上去是紅磚綠蘿,分外洋氣,但其實一棟別墅里擠了七八戶人家,而大多數人家祖孫三代都住一起。這條迂折的弄堂里還有一座廢棄了的教堂,算是這片地界最高的建築。

那個跳樓的女人是葉浣君對門的鄰居,帶着一個七歲的兒子,卻沒有丈夫。有些不太好聽的流言說她是個小三,遲遲沒有扶正後被趕到了這裏。

那一年,第十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剛在北京舉行,改革開放的春風還未吹綠這片土地,自詡正經的婦人們對「小三」唯恐避之不及,卻沒意識到自己的丈夫卻一見那個女人就心笙蕩漾,總要尋着借口上前搭訕。

而這一地域所有的良家婦女里,最不喜歡這個女人的當屬葉浣君。她們曾因一點瑣事產生過口角,葉浣君人高馬大,嗓門也大,女人吵不過她,只好趁她得勝而去的時候偷偷罵了聲,「肥婆!」

回到家裏的葉浣君嚎啕大哭,當時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讓這個死三八嘗點苦頭!

對門的這戶人家給方馥濃的感覺一直有些古怪,女人鮮在人前露面,她的兒子更是幾乎從不出門,他們家始終門扉緊掩,偶然門開漏出的也是森森鬼氣。儘管如此,十二歲的方馥濃仍然無法否認這個女人的漂亮,她的肢體柔軟得像水蔥,頭髮長至腰際,漆黑似墨,眼睛既細且長,眼梢似妝后的伶人般微微上吊,一張薄施脂粉的臉總是依稀帶着淚痕。

成年以後他曾在某一刻恍然大悟,她就像是《西西里的美麗傳說》時的貝魯奇,成就了一個少年對於異性的最初的幻想。

某一天方馥濃放學回家,聽見浴室里傳來水聲與輕唱的歌聲,也不知怎麼就出現在了浴室門外。

浴室與廁所是三家人家共用的,粗心的女人沒有鎖門,方馥濃透過門縫可以清楚看見一具美麗的女性**。她剛洗完澡,一件嶄新的的確良襯衣就放在身旁。她的臉蛋很紅,繚繞的水蒸氣讓那雙細長的鳳眼帶着醉意,整個人似仙子一般綽約。

「你幹什麼!小小年紀那麼下作!」女人意識到對門的少年正在偷窺自己,立即手掩胸部,破口大罵。

方馥濃微微感到有些耳熱,卻沒有出聲辯解。自己絕非存心偷看,對於一個十三歲少年而言,看見這樣的**並不會馬上心生浮想。他只是窘迫於不知如何圓場。

大約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了頭,女人在柔軟的嘴唇前豎起食指,輕輕「噓」了聲,她沖這個手足無措的少年眨眼微笑,示意對方不要聲張,這是他們間的秘密。然後她就擺動手臂,做了幾個的扭腰送胯的舞蹈動作——一支非常簡短的舞蹈,卻大抵比得過那個能在手掌上作舞的飛燕。

年齡相差懸殊的女人與少年同時笑了,如同形成了友誼。

「不要臉!」葉浣君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了起來,像尖錐一樣扎向了他們的耳膜。

「你也太不要臉了!居然脫光衣服,去勾引一個未成年!」她站在黑黢黢的樓道里望着仍半裸上身的女人,大喊大叫着引來了整棟樓的人,滿心都是報復的快[]感。

「你說說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不要臉的女人!當人家情婦也就算了,還勾引中學生!」

「我上次看見那個不要臉的狐狸精在勾搭你家老王,胸口開得那麼低,一句話要拋三四個媚眼……」

「老李媳婦你要小心啊,你家老李上次幫她換了個液化氣罐,她硬要拉他進屋喝茶,手都摸到老李的襠部去啦!」

在葉浣君的刻意挑撥與搬弄下,里弄里的女人開始對「不要臉的狐狸精」展開了圍剿。電力公司不久前剛剛調整了電價,幾乎每家每戶都為漲了價的電費感到不安,正好順理成章地找到了撒氣的地方。不時有人把垃圾倒在女人的門口,還故意大起嗓門:「你要不要臉啊!居然勾引一個中學生!人家還是孩子呢!」

為了維護母親,足不出戶的六歲男孩將門開出一道縫隙,對在門口指指點點的婦人們哭喊道:「你們滾開!我媽媽不是這樣的人!」

這樣的日子並未維持多久,在一個天氣挺好的早晨,女人從廢棄教堂的樓頂一躍而下,結束了這場為人指戳脊梁骨的紛爭。

除了早起去買早飯的方馥濃,當時四周沒有人,世界靜得彷彿時間停止。

十三歲的少年本想立刻叫人來救命,可怎麼也難以張嘴發出聲音。瀕死之人的四肢一下下抽搐,除了滿地的腦漿與鮮血,她還失禁了。一段美好的年華如同花期短暫,這個死狀醜陋的女人給他帶來了一種痰積泄瀉似的難受感覺,也打碎了他曾因她產生的所有美麗遐想。

起床倒馬桶的葉浣君是第二個發現的人,隨着她一聲足以撕破人耳膜的尖叫:「有人跳樓啦!」里弄里的人一下全涌了出來。奇怪的是,當她活着的時候,每個人都咒她去死,可當她真的死了,大夥兒反倒急於表達起自己的同情心來。人們圍繞着這個將死未死的女人,連連搖頭,嘖嘖嘆息——

「唉……誰活着沒受點苦,為什麼要自尋死路呢?」

「好可憐啊……這麼年輕……這麼好看……她這樣死了,兒子怎麼辦呢?」

「肯定是被謀殺的啦,當小三也不看看人,我聽說那個原配很有來頭的,公安局也管不住……」

「……」

救護車沒有及時趕來,女人在周圍人七嘴八舌的議論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不多久她那七歲的兒子也失去了影蹤,而方馥濃跟着葉浣君離開上海,去了北京,直到大學才重回故土。

第二個跳樓的女人對方馥濃的一生都影響深遠。即使過去多年,他發現女人闔眼咽氣的那幕畫面依然清晰如昨,讓他感到自己猶如一盞被撥亮了的燈。他始終記得那一日他看見了紫氣東來,聽見了鐘磬齊鳴,那個死而復生的年輕女人在一片光明的幻景中勸諫他:

勿負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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