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結局(上)

93結局(上)

大齊京城陰雲罩頂,鬼哭狼嚎,禁軍與羯人激戰至入夜時分,城北街道方才安定下來,空留一地血水和屍身。

原因無他,只因羯部軍隊徑直殺入皇宮,搶那皇室貴胄金銀財寶去了。

大街上唯余巡邏的羯人,蒼涼荒蕪,只有九曲十八彎的小巷中,偶爾傳來一聲滲人刺骨的貓叫。

「二奶奶,您別出去啊……」在一段巷子尾,忽地傳來一人小聲說話的聲音。

接着,又有一位女子細聲細氣的聲音傳來:「我要找夫君……」

「好罷,二奶奶您往這邊走,莫要令他們發現了。」小廝很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圓圓的臉上十分無奈,他心道,二奶奶是真不怕,還是裝不怕,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明喜提着裙子,從巷尾貓腰穿過,前頭是一名小廝模樣的下人開路,身後則是一位虛扶她的丫鬟。

出了巷子之後才發現,街頭遍地觸目驚心的屍體,遠處城牆下更加誇張,幾乎堆了一座屍山。

「唔……」明喜皺了皺眉,抬手捂住了嘴,此地血腥味濃稠,刺得她鼻子發堵,竟有想要嘔吐的衝動。

不過,待得久便好了,三人走着走着,倒是被噁心成習慣了。

三人提心弔膽,來到城北牆不遠處,忽地,那小廝似踩到什麼東西似的,低頭一看,竟是一隻血淋淋的胳膊。

「啊……」

小廝驚訝地張大了嘴,正要尖叫一番,冷不丁瞥見不遠處來了一支羯部巡邏隊伍,又立即將尖叫給咽回了肚中,青白著一張臉,往後連連退步,好不難受的模樣。

他戰戰兢兢地弓著身子,小聲作揖:「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英雄,我不是故意的……」

說了半天,屍體也未應他半分。

小廝半眯著雙眼,忽地覺得腳下的屍體頗為眼熟,當下大著膽子,湊近了看,頓時嚇得慘無人色,失聲道:「二奶奶,這、這是二少爺的朋友常三!」

「常三?!」明喜的心被提到嗓子眼兒,急忙湊過去,俯了身子看。

小廝見她這副勇敢的動作,不由在心中為自家二奶奶樹起一個大拇指。

常三是齊格手下混混小頭目,平日二人關係良好,如今常三死了,那齊格……

明喜頓時覺得頭暈目眩,腳步一個踉蹌,差點栽到常三屍身上去,丫鬟忙在旁給她扶穩了,小聲安撫道:「二奶奶莫急,二爺聰明機警,斷不會有事的啊……」說到最後,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竟啞了嗓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丫鬟無奈之下,只好朝着小廝訓斥道:「你還愣著作甚,還不快找找!」

小廝被嚇得慘無人色,一張臉又由青轉白,最後敵不過明喜的堅持,彎著身子,哆哆嗦嗦著雙手,翻起了地上橫七豎八的屍身。

一想到齊格的安危,明喜胸口便隱隱地抽痛起來。

她捂著心口,死死地盯住屍堆,眼珠子一動不動,神情竟又痴了幾分。

小廝越翻動作越快,死人碰多了,麻木之後,倒不再怕了。

「這個是,李四!」小廝倒抽一口涼氣,忙將沒了半邊腦袋的李四放在一邊。

李四也……

明喜頓時呼吸急促,感覺自己的脖子被人掐住了般,她張嘴大口呼吸,難受得幾乎吐出來,她緊緊捏著丫鬟的右手,差點沒將對方手腕捏碎。

見小廝迅速地翻死人的腦袋,明喜睜大雙眼,幾乎想要出聲阻止:不要翻找了,齊格他不在其中,他定是跑了!

他一定會沒事!

明喜絕望地想道。

誰知此時,小廝忽地驚叫一聲,往後一倒,坐到在地,伸手指著不遠處令人分辨不出的殘肢碎片,痛哭道:「二少爺,二少爺……」

「不可能!」

明喜心中大慟,淚如泉湧,心臟彷彿要破胸而出,她用力掙脫丫鬟的雙手,往小廝坐倒的地方撲了過去。

小廝的右手拎着一片藍色殘布,赫然便是齊格衣裳的邊角。

明喜赤紅著雙眼,從他手上搶了過來,將布抱在懷中,喃喃自語道:「你答應我,要我守家,你會回來的……」

「你不要騙我……」直到最後,她竟然嗚咽出聲。

好不容易,她才恢復神智,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個的世界。

好不容易,她才和夫君交心,二人逐漸走到一起。

可是這一切,在一夜之間,盡數毀滅個徹底。

當真是,造化弄人。

「他沒死,他沒死……」明喜捏緊了布片,面部表情越來越扭曲,似有魔怔之兆。

「二奶奶!」丫鬟撲過來抱住顫抖的明喜,手中捏著一顆藥丸,想要塞進她的口中。

「不吃!不吃!」明喜好似兒時倔強的小姑娘,一掌將丫鬟的手拍開,接着,她肩膀肘子往後一頂,一下便掙脫了丫鬟的束縛,跌跌撞撞地從屍堆中跑出,往巷子中跑去。

丫鬟和小廝嚇了一大跳,伸手一抓,卻沒抓住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人越跑越遠,逐漸不見了蹤影。

巷中唯餘明喜絕望的呼聲,肝腸寸斷,令聽者無不心碎。

「齊格,你在哪裏,你不能不要我!」風擦著明喜的眼淚,颳得她臉頰升騰。

腦海中他的剪影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她彷彿聽見孩提之時,長平長公主時常所唱的歌曲。

春風吹碧樹,紅塵中奈何難斷,離愁別緒……

看人間花開花又落,秋風起,聲瑟瑟。*

金碧輝煌的皇宮,代表着最高權力的龍椅上,那依坎歪歪扭扭地坐着,右手摸向光滑的扶手龍頭,沒來由地,心中頓生一股悵然若失之感。

他平靜地望着死寂的大殿,原來坐上龍椅,萬人之上的感覺,卻是如此孤獨,寂寥。

高處不勝寒,說的當真不錯。

不過,他終究是贏家。

那依坎微微垂頭,對着台階下瑟瑟發抖的太子,冷聲道:「簽或是不簽,死或者不死,由你決定。」

此時,太子跪倒在地,抱着身子瑟瑟發抖。

他瞟向附近躺着的大臣屍體,嚇得五內俱崩,慘嚎了一聲,啞著嗓子哭道:「我簽,我簽……」

「嗯,簽了,你便是大齊的君王。」那依坎露出一個殘酷的笑容,大齊亡於他的手上,他那依坎的功勛,必將永久的載入史冊。

羯部下屬遞來一張明黃色的卷布,上邊已寫清楚種種條例,太子方看了一眼,便嚇得眼前一黑。

冊封書寫道,太子登基為大齊皇帝,投降於羯國,自此之後,大齊自甘為臣,新帝齊顯接受羯國「齊王」封號,為羯國之附屬國。

此書,等同於賣國投降書。

太子捏著毛筆痛苦失聲,當年,他若是能猜到成為亡國之君的是他,哪裏還會和眾兄弟爭搶皇位。

可見,皇位並不容易坐。

可是,如今後悔,又有何用呢?

「父皇,父皇……」太子哭得不成人樣,悔恨的淚水混著鼻涕,一滴一滴落在冊封書上,最終,他在羯人的按壓之下,將玉璽摁了上去,留下一個恥辱而刺目的紅印章。

至此,大齊亡國。

簽完冊封書之後,太子全身脫力往後栽倒,他雙目空洞,痴痴地望着殿頂端,不知在想些什麼。

那依坎手握冊封旨意,眉頭微皺,他看着不遠處重重宮闕,忽地生出一股煩悶之情。

沒了羅家不堪一擊的廂軍,還未進皇宮內便以身殉國的大臣,以及孬得不成樣的太子……這些對手比想像中弱太多,不堪一擊,令他沒有半分勝利的喜悅。

尤其是,那自甘引路的三皇子和所謂的榮親王府世子,個個賣國求榮,貪生怕死,唯恐招致羯部人不滿,令他噁心得夠嗆。

原來,當上一國之君之後,尚且要面如此之多的小人,還不如錚錚鐵骨的武將來得痛快。

他在某一方面,突然開始理解景仁帝了。

景仁帝有辦法嗎?

不,他也沒有辦法。大齊人久居中原,性格中庸,趨利避害,人人性格不一,來自種群的根源。

即便是再英明的君王,想要久居高位,便不得不學習制衡之術,似乎已成為亘古而來的道理和治國的傳統。

那依坎深吸一口氣,大齊,真是一塊難啃的骨頭。

三皇子和齊世子二人被羯部人壓着,擔任起「導遊」的職責,引著羯部人攻破一道又一道城門,橫衝直撞,殺入了後宮最後一道門。

後宮乃是女眷之地,被羯部鐵騎一衝,轉眼間分崩離析,四處都是太監和宮女的屍身,死人堆積成山。

阮靈韻站在門檻邊,雙目如死灰,左臉的疤痕在忽明忽暗的火光照映下,倒顯出幾分妖媚之色來。

「皇祖母……表哥,表姐!」遠處九皇子一頭亂髮,手握沾血匕首,他急急忙忙從台階上爬上來,進入了長樂宮範圍之內。

見阮靈韻一派靜默之色,九皇子愣了一下,緊張地問道:「表姐,皇祖母呢?」

阮靈韻嘴唇微張,指向幽深的宮內,淡淡道:「皇祖母在呢。」

「好!」

九皇子一抹額頭上的汗珠,抬起腳,徑直奔入了殿內。

此時,長樂宮香爐等物事雜亂倒在地面上,宮女和太監早已跑得不見蹤影,萬賴俱寂,死氣沉沉,與殿外的尖叫聲和吵鬧聲對比起來,倒顯出幾分落寞來。

阮太后一身太后正服,高挽髮髻,頭戴戴龍鳳珠翠冠,端坐於太后位上,一臉詭異的平靜。

「皇祖母!」九皇子撲了過去,抓住阮太后乾枯的右手,聲淚俱下道:「皇祖母,孫兒來晚了,孫兒帶您和表姐走,您快起來!」

阮太後任由他拉着,完全不為所動。

阮太后垂下頭來,反手握住九皇子的手,原本刻薄的眉眼,此時卻柔和了幾分,她道:「如今,我的孫子,就只有你一人而已。」

九皇子愣了一下,想到某種可能,嚇得雙唇顫抖,竟不知如何開腔。

「皇祖母,孫兒護您走……」九皇子跪倒在地,哀聲哭求道。

他能順利來到後宮,還要歸功於身邊的侍衛和死士,不過,可惜的是,為了跑來勸說阮太后和阮靈韻,九皇子身邊的侍衛死了個精光,僅剩他孤身一人而已。

「乖孫子,要記得皇祖母的話,今後要當一個好皇帝,勵精圖治,勤勉為政,愛民如子,光復我大齊,莫要忘了你父皇和哀家。」

阮太后似交待臨終遺言似的,一字一句慢慢道,聲音中似飽含着無限的滄桑。

九皇子望着阮太后古井無波的雙眼,一時泣不成聲,字字泣血道:「孫兒全部都答應,只是皇祖母,您莫要想不開,跟孫子走罷……」

「傻孩子,你能帶我們走?外頭亂得很,羯人堵在宮門,如何能走啊?」阮太后愛憐地摸了摸九皇子發頂,嘴角浮起了詭異的笑意。

突然,阮太后右手一緊,將九皇子拖了過來,與此同時,她左手重拍扶手,「轟隆」一聲,鳳座下竟露出一條窄窄的通道來。

隨着阮太后這股大力,九皇子一個踉蹌,倒頭便栽進了通道中,他自台階上滾了好幾圈,方才停了下來。

等到他反應過來之後,那頭的窄門已經合了大半,九皇子掙扎地起身,拚命地衝過去,聲嘶力竭地大吼道:「皇祖母!皇祖母!表姐!」

阮太后毫不留情,一腳將九皇子的手踢了進去,隨着重重的合門聲傳來,九皇子慘嚎的聲音,徹底消失在耳邊。

阮太后望着閉合的門,露出一個好似哭一般的笑容。

「靈韻,你願意陪我這老婆子赴死,你當真不後悔?」阮太后靜靜地道,伸出了右手,等她來扶。。

阮靈韻從大紅地毯上走來,望着緊閉的密道口,眼角驟然劃過一道晶瑩的淚珠,她抬起頭,強顏歡笑道:「祖母莫想着騙我過去,我要陪在祖母身邊。」

正在此時,宮外忽然傳來一道凄厲大笑聲,接着,太子瘋瘋癲癲沖了進來,蹦蹦跳跳,大聲叫喊道:「孤是皇帝,孤是皇帝啦!這天下,都屬於孤一人!」

太子一雙眼睛通紅,整張臉佈滿了泥和血,身上又臟又亂,他似乎毫不介意,自顧著四處亂轉,雙手亂揮,顯然已經神智全無。

阮太后望着太子,微微皺起了眉頭,喝道:「不肖子!你居然還有臉來!」

太子不為所動,反而哈哈大笑,瘋魔得不成模樣:「孤是皇帝,你們通通給孤跪下……」

太子話還沒說完,忽地,太子尖叫一聲,雙目圓睜,吐出一口血。

他慢慢地垂頭,看着自己胸口上的劍尖,不可置信地張大嘴,驀地轉過頭去,竟然望見了一雙冰涼徹骨的眸子。

阮輕楚抬起右手,動作優雅地抽回劍,往背後一收,身前的太子「嗷」的一聲,胸膛上濺出一朵血花。

他面容冷靜得如同數九寒天,漠然道:「做你的鬼皇帝去罷。」

阮輕楚長眉入鬢,劍眉下雙目黑沉,彷彿攝盡世間光亮,他瀟灑執劍,長身而立,外間的風吹起他被血染紅的袍角,倒顯出幾分妖異之氣來。

太子捂住心口,硬是咳了兩口膿血出來。

大約是迴光返照的緣故,太子的頭腦瞬間清明,他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瞅著阮輕楚,道:「你,你竟然敢殺朕……此,是,弒君之罪……」

說到最後,太子逐漸沒了聲音,腦袋磕在地上,掙扎了兩下,竟是死了。

「弒君之罪?!哼!」阮輕楚抬起修長的右手,雙指併攏,抹去劍面上的血珠。

他淡淡地垂下頭,盯着太子毫無生機的眼睛,臉上忽地爆出一股狠色來,道:「如此投敵賣國的君王,我阮輕楚不屑為其效力,還不如殺了痛快!如此沒有半分血性的天子,我想殺幾個便是幾個!」

看完整場弒君之戲的阮太后,忽地嘆了一口氣,喃喃道:「你這又是何苦。」

阮輕楚轉過身,挺直了背脊,冷聲道:「輕楚不敢。」

羯部人的速度來得極快,轉眼間,便有幾人衝殺進來,阮輕楚回頭交待一句「小心」,隻身一人沖向撲來的三人。

他自小練劍,但大多數為強身健體之用,如今到了緊要關頭,他的武力驟然拔高了幾分,招招狠辣,不要命似的往羯部人身上刺去。

轉眼間,便斬殺對方三人,劍起劍落,無往不利,他猛地一轉身,卻發現自己早已被羯部人弓箭手團團圍住。

羯部數二十人弓箭手拉開大弓,直指最中心的阮輕楚,只見箭足有手指粗,箭鋒還泛起幽幽寒光,頃刻之間,便能取下阮輕楚性命。

阮輕楚悵然一笑,忽地抬起頭來,以劍指向諸人,露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道:「告訴那依坎,我沒有輸給他,若是再等我兩年,他連關口都莫想進來。」

「可惜,我阮輕楚自負一生,卻終落得萬箭穿心的下場。」

阮輕楚望着天穹那輪冰冷的血月,雙目悠遠,好似穿破了遙遠的時空,望見那張臉蛋上溫柔的笑容。

他幽幽地笑了起來,眼角含淚,嘴唇微張,似情人間溫柔的呢喃般道:「玉妹妹,下輩子,我再娶你。」

言畢,他反手架起了長劍,往自己脖頸間送去!

黑暗。

睡夢中,羅慕玉突然睜開雙眼。

「阮……阮輕楚!」她抓着被角,嚇得一個翻身,猛地坐起身來。

*出自《高逸圖》、《漁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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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2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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