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與虎謀皮

53與虎謀皮

如果說裴毓是一隻酣睡的雄獅,那麼沈卿之可謂是一條五彩斑斕的毒蛇。惹怒了雄獅最壞的結果是被撕成碎片,惹怒了毒蛇卻很可能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而現在,這條毒蛇顯然已經吐出了它的舌尖,一點一點觸探著楚鳳宸的底線。

楚鳳宸靜靜看着沈卿之,笑道:「其實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情,不過是想問一問沈愛卿,裴毓的身體漸好,沈愛卿準備得如何了?」

「裴毓做事滴水不漏,兩月前臣派去裴毓家鄉調查的人馬傳回消息說是已經罪證確鑿,可是接連幾撥人馬都無一能把罪證帶回帝都。」

「那丞相打算如何走下一步?」

沈卿之淡道:「找不到證據,臣逼他製造證據便可。」

「逼?」

沈卿之站起身走到案台前,微笑道:「只要陛下肯配合微臣,臣自然有方法逼裴毓反。不過成與不成還要看陛下是否真心想要扳倒裴毓這一棵根基已經深入燕晗土壤的大樹。」

「你想要朕如何幫?」

沈卿之低笑:「傳聞當年裴老將軍用兵如神,並非靠沙場梟雄,也不是靠古時兵法,而是他手下的將士被他分成了許多不同的營,共計五十二營,此方與眾不同,卻不為外人所知。後來邊關太平,裴家軍收兵,這些人卻再也沒有整編回來。」

「那些人大約是回家了吧。戰時囤兵與現在自然是不同。」

沈卿之卻搖頭:「當年五十二營大破西昭,個個皆是精銳,怎會回鄉?」

「你的意思是……」

「裴毓手上,何止五成兵權。」

楚鳳宸一愣,心中劃過一絲微妙的感覺。沈卿之安靜地站在她身側盯着她出神的眉眼露出一絲笑容,她沒有覺察異樣,任由思緒漸漸飄遠。

如果那五十二營真的存在,那麼裴毓想要扳倒沈卿之根本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甚至他想要當皇帝,也是朝夕之間就可達成。可他卻什麼都沒有做。甚至……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連性命都懸在了一線,只是為了不與她走到徹底決裂的那一步?

這個人,真是什麼都算計,連自己的性命也計算在內嗎?

「陛下請放心。臣一定站在陛下這邊,助陛下一臂之力。」

顯然,沈卿之誤解了她凝重的神情蘊含的沈意,他以為她是擔憂江山,恐懼裴毓手上那五十二營。楚鳳宸草草收回神思,低道:「所以你當初讓朕接近他,是為了得到這五十二營確切消息?」

「是。」

「朕會讓你如願的。」

「臣定不負陛下期許。」

楚鳳宸悄悄看了一眼氣質大改的沈卿之,劃過腦海的是四個冰涼的字:與虎謀皮。

不過現在想要後悔顯然是為時已晚。

日落時分,楚鳳宸最終還是見到了瑾太妃,不過是在沈卿之的陪同之下。這一回終於沒有人再提起「瑾太妃染了惡疾」,她一路暢通來到了瑾太妃宮中。宮人輕手輕腳推開了房門,楚鳳宸一步踏入,頓時被一陣濃郁的藥味兒熏得頭暈目眩。

房間深處的床榻上,瑾太妃靜靜地躺在那兒,蒼白的臉色幾乎是透明的。明明還不到深秋,她的身上卻蓋着厚厚的被褥,每一次小小的喘息都帶來一絲震動,顯然是身體不適加上意識不清。

「她……」

沈卿之道:「陛下上一次走後,瑾太妃發了一通火,一時思慮不周跌下了御花園池子染了風寒,陛下不歸,太妃怒火攻心,這病也越拖越重了。」

楚鳳宸匆匆低頭掩去眼中的冷光,緩步靠近了床榻。瑾太妃是什麼人她很清楚。她本家姓蘇,當年蘇老頭兒謀反被先帝與皇后當堂斬殺,這等深仇大恨,她依舊敢舍敢放,只要做出了決定就絕不會別的徒增自己煩惱,也正因為如此,先帝才深信瑾太妃,把許多至關重要的佈局鑰匙都系在了她身上。這樣的蘇瑾會怒火攻心跳湖,怎麼可能?

恐怕,是被人發現了什麼不該發現的。

楚鳳宸來到她床前,輕輕搖了搖她的手:「瑾太妃?」

回應她的只有濃重的呼吸。

「傳御醫。」

「御醫已經來過。」沈卿之道,「葯想必快煎完了,陛下不妨等一等。」

楚鳳宸暗暗握緊了拳頭。果然,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幾個宮婢端著一碗葯入了瑾太妃寢宮。其中一人跪在床榻前小心地舀了一勺濃郁的葯汁,一點一點餵給昏睡不醒的瑾太妃。不一會兒,她氣喘的聲音明顯較剛才弱了許多,緊鎖的眉頭也鬆了。

忽然,她咳嗽了一聲,吐出了一口葯汁。

「瑾太妃!」楚鳳宸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倏地一怔。

沈卿之道:「御醫說,大約再有三四日就會轉好了。只是身體好醫,心病難療,陛下還需多多關心太妃娘娘。」

「自然。」

「所以,臣希望陛下儘快能夠取到五十二營的名冊。也好早日與太妃娘娘團聚,早享天倫。」

「沈卿之,你這是在要挾朕?」

「臣不敢。」

沈卿之緩緩跪伏,卻沒有低頭,清亮的眼眸一直盯着楚鳳宸。

楚鳳宸在這樣的目光下渾身不適,她想了想道:「沈愛卿事務繁多,先退下吧,朕想奪陪瑾太妃一會兒,與她說說話。」

沈卿之眸光閃了閃,似乎是在揣測她的用意。良久,他道:「臣遵旨。」

喂葯的宮婢退出了寢宮,沈卿之緊隨其後也退了出去,寢宮之中終於只剩下了楚鳳宸與昏睡的瑾太妃兩個人。楚鳳宸站起身來,小心地在房間里查看,確定每一處都沒有人後鬆了一口氣,又回到了床前。床榻之上,方才還昏睡不醒的瑾太妃已經睜開了眼睛,臉色慘白,目光卻是清澈的。

她吃力地喘了一口氣,艱難開口:「弄不死他……你……你可以去皇陵跪……跪三天了……」

楚鳳宸:「……」

瑾太妃咬牙:「本宮渴了,那禽獸只灌藥,不給水,本宮又不能自己倒。」

楚鳳宸:「……」

一壺涼茶下了毒,瑾太妃蒼白的臉色已經恢復了一點點。楚鳳宸涼颼颼看着她,到最後忍不住為沈卿之嘆了一口氣。瑾太妃是什麼人?她稱霸後宮可不是只靠先帝恩寵,她雖然比不上裴毓那樣運籌帷幄,不過女人家卻獨有一套處事方法,恐怕落水是真,昏睡就未必了。

「你走後幾天,我的寢宮被人翻動過好幾次。起初,我還以為是你派人來吃裏扒外了。」

「……」

「可是到後來我卻忍不住開始多想,這宮中能把主意打到我腦袋上的人其實並不多。我又觀察了幾日,發現我的每日膳食中也被人下了葯,我偷偷找了御醫,被告知這是會讓人神志不清,噩夢連連的葯……我假裝差人尋你,而後發火,在一夜中,我貼身的宮婢趁着我噩夢醒時問我,陛下為什麼非要取鳳印?」

「是誰……」

瑾太妃冷笑:「是誰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背後是誰。所以我故意落了水,假裝昏睡,終於聽見了宮婢在門外回話。我才知道,我宮中婢女居然還能與當朝丞相攀上交情。」

楚鳳宸沉默。

瑾太妃所說,雖然是在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裴毓在宮中爪牙無數,連小甲都是其中之一,那麼沈卿之也能。恐怕是瑾太妃身邊早就有了他的耳目。索性瑾太妃天性多疑,有重要之事絕不會容許旁人在側。可惜談論鳳印之事時太過憤慨,是吼出聲的……

「大概是被人聽了牆角。」瑾太妃低道。

楚鳳宸嘆息:「為今之計,只能委屈你繼續裝病了。」

瑾太妃抱頭長嘆。

楚鳳宸握住了她的手,小聲道:「朕還是想要鳳印。」

瑾太妃面色一凜:「宸兒,你究竟是在圖謀大業,還是被裴毓迷了心竅?如今時局,沈卿之隨時會再有動作,你卻只關心裴毓死活?你這是在自尋死路!」

「裴毓如果想反,根本不會等到今日。」

「宸兒!」

「瑾太妃,朕不是一時衝動。」楚鳳宸輕道,「於公,裴毓是牽制沈卿之最好人選,於私,朕……不想他死。」

「你……」

「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如你所說,是他的陰謀詭計。可是如果不是陰謀詭計而我又坐視不理,我不知道會後悔多久,十年,二十年,還是一輩子。」

「先帝留下的江山,不是讓你如此揮霍的。」

「不論裴毓是何居心,他都不該不明不白死。如果他真是居心不良,我也會堂堂正正押他出宮門凌遲,而不是放任他毒發身亡。」

瑾太妃氣急:「楚家怎會有你這樣的……」

「我一直覺得……那麼多鮮血壘成江山皇權是為了能有足夠的力量保護不該死的人,如果殺戮是為了能夠殺戮,做皇帝是為了殺人,那坐這江山皇位有什麼意義呢?」

「我是擔心你後悔。」

楚鳳宸輕道:「所有所為,我都想清楚了,不後悔。求太妃成全。」

瑾太妃雙目瞪圓,氣得用力一記捶在了床上。咚。沉悶的聲響宣洩了這一位巧舌如簧的太妃娘娘最終服軟的嘆息。

「只要你不後悔,反正這也是你楚家江山,到地底下的時候,先帝要揍我絕不攔著……」

末了,是瑾太妃泄氣的聲音。

楚鳳宸終於微笑起來,帶着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從小到大,她擁有的東西其實很少,少到她可以伸手一樣一樣數出來:嚴父先帝,駕崩了;貼身宮婢小甲,叛逃了;竹馬瞿放,過世了;唯一還在的,只有瑾太妃。

她終於把鳳印握在了手上,出門的時候卻發現沈卿之與一干侍衛在門外。他們一個個神情濃重,目光中隱隱帶着一絲陰沉,就連素來溫文爾雅的沈卿之也徹底褪下了溫和的面具,盯着她目光似寒冰……

不祥的預感充斥着楚鳳宸的每一寸骨髓。

是她與瑾太妃的對話被聽到了,還是在這不長的時間裏發生了什麼變故?

她站在瑾太妃寢宮門口稍稍停步,強裝出從容的模樣穿過層層守衛,卻在即將抵達最後一重守衛的時候被守衛的手攔住了去路。她沉吟片刻,回頭眯眼看沈卿之,道:「天色不早,沈愛卿還有事情與朕相商嗎?」

「陛下可是要回攝政王府?」

「是。」

「那陛下,請。」沈卿之微笑。

楚鳳宸悄悄攥緊了袖中鳳印,提着心緩步穿越了最後一重守衛。終於,宮人又重新出現在了她的身側,沈卿之隨之跟上,恭恭敬敬送她到了宮門口,看着她踏上馬車。

他忽然開口問:「和寧公主近來可好?」

楚鳳宸的心狠狠跳了跳,道:「她在神官府替朕為瞿將軍在天之靈祈福。怎麼,沈愛卿有事?」

沈卿之搖頭,靠近了她輕聲道:「臣只怕有所變故,裴毓會以公主要挾,想去神官府把公主接回宮中,也好照料。」

「不必了。」

楚鳳宸淡淡甩下一句,闔上了車簾。

馬車一路飛馳,楚鳳宸心緒難平,悄悄拉開了一點車簾小心探望。夕陽中,巍峨的宮門像一隻張牙舞爪的怪物的血盆大口,沈卿之文質彬彬站在門口,一身朝服被風吹得飄揚起來。

頓時,那種不祥的預感更甚了。

楚鳳宸拍了拍胸口,擦掉額上的細汗,這才露出了一直藏在袖中的鳳印。她原本想要立刻去御醫苑取了藥方的,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心慌得很,沈卿之的反應更是讓人忍不住多想,思來想去,還是先坐上了回攝政王府的馬車。總之,這一趟也不算白來了。

天色將晚的時候,馬車徐徐停在了攝政王府門口。

楚鳳宸總算鬆了一口氣,加快了腳步進入攝政王府,迎面就撞上了定水。

「丁……」

她還來不及開口,卻看見丁水面色如霜,直直地路過了她衝出門口,飛身上了馬一路飛奔而去。在他的身後是姍姍來遲的淮青。

她一把抓住了淮青:「出了什麼事?」

淮青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丁水這幾日一直陰沉不定,方才進了殿下房中與殿下說了會兒話……」

他把局勢告訴他了!

楚鳳宸心中一慌,急促地朝裴毓的房間跑去!

一路上,她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還有紛亂的心跳——丁水最終會按捺不住告訴裴毓,這個她從來沒有懷疑過,這甚至是她計劃的一部分,她本來就是只打算壓一時,好讓沈卿之有足夠的時間攻城略地……可是,當這一刻終於到來,她卻有些被發現的惶然。

裴毓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的有意隱瞞了。

隱瞞的時候她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可是兩個月相處后,她卻莫名其妙地害怕這一刻到來。

他……會不會對她失望透頂?

裴毓房中房門大開。她氣喘吁吁跑到了門口,終於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暗紫——房間內,裴毓靜靜地坐在案前。他的眼睛上矇著一塊黑色的錦布,蒼白的手中執著一支筆。案上有紙,手旁是硯台,他摸索到了硯台,輕輕把筆擱在了上面,而後徐徐站起了身。

整個世界沒有半點聲響。

楚鳳宸平緩了呼吸來到他身旁,扶住了他的手,順着他的趨勢扶着他出了房間,來到院中的石凳上。心居然奇異地安靜了下來。

「下次回宮,帶上王府親衛。」半晌,裴毓出了聲。

「嗯。」

「淮青或者丁水,至少通知一個。」

「……好。」

許久的靜默。裴毓低下了眉眼,忽然伸手用力扯下了眼上萌著的錦布,呼吸陡然加重。他啞聲道:「沈卿之居心不良……你在宮中一日未歸,派去打探消息的人紛紛空手而歸……這是我第一次恨自己看不見……」

「裴毓……」

「看不見的時候,才知……恐懼真能吃人心。」

夕陽的餘輝中,楚鳳宸終於看清了裴毓。他的臉上寫着的是露骨的惶恐。這個十五歲入殺場,血泊中爬上將軍位置,二十五權傾天下的攝政王裴毓此時此刻懼怕地整個身子都是僵硬的。

他原來也會膽怯。並且,難看死了。

這發現讓她的眼睛乾澀得厲害,她忽然伸手捂住了眼睛。

然後,她的腦袋被一股力道按壓到了他的肩頭。冰涼的指尖觸碰到了她的眼睛,隨之響起的是裴毓壓抑著的聲音。

他說:「你不想我插手喪命……我不怪你隱瞞。我,很高興。」

「對不起,我……」

「即使看不見,守你的江山,」他低道,「裴毓綽綽有餘。」

…………

夜晚,楚鳳宸在裴毓門口等待着御醫。

夜風中,御醫哆哆嗦嗦出了房門,恭敬行禮道:「陛下,老臣已經儘力,攝政王的身體可是再經不起折騰了。」

「他如何?」

老御醫搖頭嘆息:「餘毒已清,原本並無大礙,可是攝政王本來體弱,加上心思太重,再這樣殫盡竭慮下去,老臣只怕、只怕距離油盡燈枯之時不遠了啊……」

「還有多久?」

「這……這微臣不好說,原本是一年,可這一次把脈卻、卻……」

「但說無妨。」

「五月。」

「下去吧。」

「……是。」

五個月。楚鳳宸輕輕地在心底念了一遍,咬咬牙進了裴毓房門。他已經在床上睜開了眼睛,眼神卻是空洞無比的。聽見聲響,他緩緩別過了頭,居然扯出一抹笑來。

他支撐著坐起身來說:「好像應該說些什麼。」

「不必說了。」

楚鳳宸咬牙,來到床邊坐下了,揉了揉眼睛看着他唇邊的一抹笑意,忽然覺着他依舊和以前一樣讓人討厭。她猶豫了下,忽然鬆懈下所有的防備,輕輕地俯身向前攬住了他的脖頸,閉眼靠在了他肩頭,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傾倒在了他的身上。

葯香絲絲入鼻。

裴毓的身子猛然一僵,良久,才緩緩放鬆下來,伸手環住了她。

「你現在是男裝嗎?」他在她耳畔低笑,「斷袖一輩子,下到地府丟人。」

楚鳳宸不做聲。

「陛下這是何意?」又片刻,裴毓出聲。

「沒什麼意思。」楚鳳宸冷道,「意思意思。」

裴毓一愣,輕笑出聲。一副小人得志卑鄙無恥的模樣。

楚鳳宸淡道:「御醫說還有五個月。可朕打算讓你再活五十年。」

她道:「所以,你給朕撐著。」

她道:「你聽見沒有?」

房間中一片靜默。

不知過了多久,裴毓的聲音才輕輕響起。只有一個字。

「好。」

…………

三日後,楚鳳宸帶着淮青入宮。這一次,她是帶着國璽與鳳印直奔御醫院。

那時候,口口聲聲說綽綽有餘的裴毓已經昏迷整整一日一夜。起初,她以為他只是像往常一樣昏睡片刻就會轉醒,可是那一日她卻一直昏睡到了黃昏,等到月亮初升之時,他已經發起了燒。轉眼到黎明,他依舊沒有轉醒的跡象。

淮青奉命攔着她,卻終究在她一句「你是想他生還是死」的質問下服了軟,與她一道兒進了宮。

「我們還能出宮嗎?」御醫院前,淮青低聲問。

「能。」楚鳳宸低道。

事到如今,藥方她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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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分分鐘弄死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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