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軟肋(上)

58軟肋(上)

彼時,楚鳳宸一身男裝,正與顧璟站在前院花架下說話,一抬眼便看見了那個不速之客——午後清風徐徐,晚秋的金葉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一抹鵝黃的身影久久佇立在華容把守森嚴的宮門口。重重守衛圈外,那一點鵝黃也和飄落的葉子一樣生澀踟躕。

阮語。

她終於還是來了。

沒有人知道阮語已經在那兒站立了多久。她彷彿是要與身後的落葉連為一體了,直到楚鳳宸的目光與她相撞,她終於提着裙子一步踏入了華容宮宮門。

寂靜的院落里只有風聲。

楚鳳宸靜靜看着阮語。只見她皺着眉頭一步步靠近,在距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她不說話,甚至沒有多餘的眼神,眼底有着薄薄的高傲,清麗的臉龐露出幾分難以言喻的神色。

「阮軍師。」楚鳳宸微微彎翹唇角,低聲開了口。

阮語的指尖顫了顫,惱怒的顏色一點點染上眼眸。

楚鳳宸的眼神更加譏誚。她不知道阮語究竟在這一連串的事件中扮演着怎樣一個角色,只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是受了沈卿之的命令故意接近瞿放,並且栽贓嫁禍,從頭到尾她都是圖謀不軌,可惜了瞿放對她一片真心,甚至願意違抗皇命……現在看來,阮軍師這三字,真是一個十成十的笑話。

阮語揚起了高傲的下巴,冷笑道:「公主殿下淪落到現在的局面居然還有心挖苦阮語一介小小民女,倒真是好氣魄呀。」

楚鳳宸笑了:「阮軍師為丞相賣命,有朝一日沈卿之大事得逞,恐怕阮軍師可不止是民女吧。」

阮語明眸一閃,顯然受用得很。

楚鳳宸涼颼颼道:「到時候,阮軍師靈位前香火必定是不會少。」

「你……!」阮語冷下了臉。

楚鳳宸眯眼笑起來:「讓朕猜一猜,阮軍師受命沈卿之潛入瞿放帳下,一來是謀取瞿放的信任好隨時把他的動向稟報沈卿之,二來是要誘他屯兵或者乾脆製造他屯兵謀反的罪證,作為把柄交由沈卿之。沈卿之想必還允諾了你,等到天下安定那一日,讓你飛上枝頭變鳳凰,是不是?」

阮語微笑:「公主說笑了。」

楚鳳宸輕道:「朕賜婚不在你的預料之中,所以當時你才有心反抗,露出了為難的模樣,因為一旦賜婚,你怕你既成婚,日後無法入後宮,更怕瞿放謀反罪證一出,株連九族。」

阮語依舊是微笑。

「後來瞿放屯兵事發,你也鋃鐺入獄,瞿放在火中燒成了灰燼,你的任務也就徹底完成了。是不是?」

阮語淡道:「無憑無證之事,還請公主切莫斷言。」

楚鳳宸面色不變,只是回眸望了一眼顧璟,又稍稍靠近了幾步仔細看着阮語的神色,低頭笑出了聲:她這副反應其實也是情理之中。一個能沙場獻計的女軍師,受命於沈卿之的棋子,若是這點斤兩都沒有怎麼可能活到現在?恐怕她之前的所有笨拙也有一半是裝的。

可惜,這一次,她既然來了華容宮,就證明她最終還是輸了。

她的高傲與清麗層層包裹着的靈魂已經像是地上灑落一地的葉子,看似堅硬無比,其實已經是強弩之末。

「你……你笑什麼?!」

楚鳳宸輕道:「聽聞阮軍師擅棋奕,難道還猜不透你在沈相這一局棋中起的究竟是什麼作用么?」

「我自然是他的……」

「他已經把你丟了。」

「你胡說——」

「瞿放一死,朕與攝政王徹底決裂,你這枚棋子已經毫無用武之地。」楚鳳宸盯着她的眼睛,把其中的波濤一覽無餘才低語,「阮語,你來找朕,不過是想要活命,既然都已經走出這一步,何必還自欺欺人呢?」

「你住口!住口——他不會的,他是要娶我的!我自小就與他……」

尖銳的聲音撕裂了華容宮的寧靜,阮語的眼裏終於炸開了驚惶的顏色,她連連後退,像是忽然醒悟過來似的掉頭就走!

「你不怕毒發嗎?」楚鳳宸冷道。

這一句話讓之前還歇斯底里的阮語頃刻間安靜了下來。

她的腳步黏着在了地上,卻終究沒有回頭。

華容宮中又恢復了寧靜。楚鳳宸悄悄鬆了拳頭,摸了摸心跳紛亂的胸口,用力喘了幾口氣才狼狽揉了揉吃痛的手心,灰溜溜道:「顧璟,她跑了……」

顧璟的嘴角微微上揚:「沒關係,她還會再回來。」

「你怎麼知道她與沈卿之有嫌隙?」

顧璟道:「聽陛下講,那日她發現陛下女兒身,卻沒有即可說明,微臣才推斷她與沈相併沒有如同表面是那樣和樂。加之沈卿之為人……並不像是會留下共謀之人的模樣。自古兔死狗烹,鳥獸盡而良弓藏,微臣沈卿之尚且容不下,更何況一個知曉他計劃之人。阮語再來時,想必會有進展。」

「……」

「陛下?」

楚鳳宸僵道:「朕還以為你真是特別木頭的一根木頭。」

顧璟:「……」

楚鳳宸望着那一雙波瀾不驚的眉眼,忽然覺得疲憊至極,小聲道:「時時算計著,日日謀划著,成大業者是不是一直要這樣博弈著,把天下都運籌於帷幄?這樣,不累嗎?」

顧璟踟躕,他伸了伸手,小心地觸了觸當今聖上的衣擺。

楚鳳宸卻毫無知覺,她沒有半分帝王的模樣坐在了前院的石階上,仰頭看顧璟,道:「坐。」

顧璟僵硬著坐到了她身旁,耳尖稍稍紅了幾分。

楚鳳宸抱着膝蓋仰頭看天,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開了口:「七歲那年,我親眼看着皇兄在先帝的懷中過世,那時候我還不是很明白什麼是死亡,只知道皇兄那天開始就不見了,後來,我宮中就有了許多男孩的衣裳,之前的羅裙也不見了。」

「陛下……」

「登基的時候,我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卻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先帝臨終囑託我要守好江山,可是……可是我連怎麼守都不知道……那時候,我整夜整夜做夢,有時候是被裴毓發現瞭然後碎屍萬段,有時候是被沈卿之發現了關進天牢永世不見天日……實在害怕的時候,我抹着眼淚去找瑾太妃,她就會拿尺子打我的手心,告訴我,皇帝不能這樣膽小,皇帝要是膽小了,如何親政?天下怎麼辦?百姓怎麼辦?後來,我怕疼,瑾太妃那兒也不敢去了……」

顧璟愣了,目光複雜。

楚鳳宸抱緊了膝蓋,低聲道:「其實剛剛坐在議事殿上的時候,我看下面的你們還是很害怕,可是怕著怕著,就忘記害怕是什麼感覺了。可是五年來,我還是沒能學會做一個有勇有謀的明君……」

「陛下是明君。」顧璟低沉的聲音響起。

楚鳳宸搖搖頭:「我要是真的是有勇有謀,就不會被關在這裏啦。也不會……不會一直打退堂鼓,害怕撐不到最後功虧一簣。還害得你也陪着我蹚渾水。」

顧璟皺起了眉頭,他似乎已經詞窮,良久,才擠出一句話來:「陛下……很好。」

話沒說清楚,臉倒是徹底紅了。

這根木頭……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著顧璟頎長的身子陪着她縮在石階上的笨拙模樣居然有幾分毛茸茸的感覺。眼看他動作僵硬臉色潮紅,她沒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顧璟一瞬間僵硬。

「噗……哈哈……」楚鳳宸忍無可忍,捂著肚子笑出了聲。

陽光,金色的落葉,一隻笨拙的司律府執事。明明一塊粗糙的青石卻比璞玉還要堅韌而美好,要是這天下,這朝廷,這宮闈人人都如顧璟這樣,該有多好?

…………

軟禁的日子度日如年,愉快的時光卻總是如同指間沙,轉瞬即逝,剩下的只有無盡的憂思和焦躁。不過顯然,焦躁的並非只有楚鳳宸與顧璟,還有沈卿之。沈卿之要比許多人有耐心得多,他以溫潤君子的模樣藏在朝野中五年,可是在如今大權在握,離一步登天只差最後一股東風的時候,他的耐性顯然也已經耗盡。

他不常在華容宮中久留,卻每日都會出現一會兒,並不開口,有時是帶着一壺酒來自斟自飲;有時是在後園中擺一局棋,一人執黑白二子自相博弈;大部分時候,他只是在華容宮的院落中靜立一會兒,探究的目光在楚鳳宸的身上轉了又轉,片刻之後就離開。

這樣的相處讓楚鳳宸毛骨悚然。

又一日黃昏,她在他離開后悄聲問顧璟:「他到底在做什麼?」

顧璟說:「他在害怕。」

真的有害怕是這副模樣的嗎?楚鳳宸無法理解,只是更加仔細地思索查看他探視的目光。時間久了,她便發現,沈卿之臉色一日比一日蒼白,他眼裏的焦慮如同煮開了的水,日復一日快要滿溢出來……他來探望的次數原本是三日一次,後來成了兩日,到後來已經是一日數次,眼神一次比一次陰沉。

對此,顧璟只是微笑。他說:「攝政王始終還是留了餘地。」

「裴毓?」

顧璟頷首,輕道:「微臣孤身入宮不作抵抗,是攝政王授意。」

「他為什麼……」

顧璟說:「陛□邊不能沒有可信之人。」

裴毓他……那一日黃昏,楚鳳宸獃獃在涼風中靜坐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擦了擦眼角的濕意,暗暗在心中念了一句:這個佞臣怪物!

得有多少細膩迂迴的心思和自以為是,才能把堂堂輔政大臣之一的司律府執事當做一顆定心丸包成了手無縛雞之力模樣送到宮裏,只是為了保她心安?

…………

裴毓是一隻老狐狸,對上沈卿之這條毒蛇卻顯然是旗鼓相當。

他們的焦灼最折磨的人卻並不是彼此。

又三日,清晨。楚鳳宸推開房門,終於見到了等待已久的阮語。她愣愣看着站在房前的阮語,許多話卡在喉嚨底,一句也沒能吐出來:

不久之前,她在瞿放營中見到她時,她一身男裝清麗可人;後來她入了將軍府,那一點清麗在女裝的襯托下成了嫵媚嬌俏。不論怎麼算她都不失為一個美人,可是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卻幾乎是一具披着皮囊的骷髏。

不過短短數日,她是怎麼淪落到這地步的?

她見了楚鳳宸,渾濁的眼裏陡然映襯出了璀璨的光芒,像是饑渴了許多年的人見到了雨水一樣,踉踉蹌蹌上前:「解藥……給我解藥!」

楚鳳宸嚇得後退了一步,稍稍一閃身躲過了她的突襲——砰,阮語重重栽倒在了地上。

「你、你怎麼……」

「中毒。」顧璟輕聲道,「她能扛到今日,倒是不易。」

楚鳳宸不可置信地看着在地上掙扎的阮語,看她面色發青像是從墓地中爬出來的模樣,終於不得不相信顧璟幾日之前的推斷。她真的中毒了。下毒的人還是沈卿之,這個她心心念念要嫁的人。怎麼會這樣?

「解藥……給我解藥……」阮語掙扎著爬起了身子,踉踉蹌蹌靠近。

「朕怎麼會有解……」楚鳳宸茫然搖頭,腦海中卻忽的閃過一個想法,這想法讓她毛骨悚然!「這葯是那日我被收繳的那個?他真的……真的拿你試藥了?」

阮語只走了幾步又蜷縮起來身子,猙獰著臉痛苦點頭:「求、求求你……」

「為什麼……」

顧璟道:「一來試探她是否衷心,二來試出藥性。」

「可他可以用別的活物也……」

顧璟輕道:「有區別嗎?」

有區別嗎?

一句話,讓楚鳳宸遍體生寒。她呆愣看着已經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阮語,一瞬間不知道該同情還是該恐懼。人如螻蟻,草芥性命,究竟怎樣的心狠手辣才能真的做到這地步?

「求求你……陛下……救我……求……」阮語痛苦得伸出手來抓住了楚鳳宸的一抹衣擺。

楚鳳宸茫然道:「葯是我的,可是,我也沒有解藥,解藥在御醫院。你可以去求一求孫御醫。」

一瞬間,阮語面如死灰。

彷彿連呼吸都消失了。

顧璟卻在她的身旁蹲下了身子,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來。他道:「這並不是解藥,不過有兩個作用,止痛,止癢,是攝政王備下的葯。你,要不要?」

…………

日落時分,華容宮迎來了貴客。

那時阮語已經離開許久,一室的狼狽也已經被打掃乾淨。所以沈卿之出現的時候楚鳳宸並沒有多少心慌,她只是如同往常一樣冷冷看了他一眼就轉身往回走。卻不想這一次沈卿之卻加快了腳步,擋住了她回房的路。

他道:「叩見陛下萬安。」

他居然出聲了。這是一個不祥的意外。

楚鳳宸心思凌亂,默不作聲打量他:自從軟禁那一日起,她和他就沒有再有過對話。不過可以清晰地發現他的面色一日比一日差了。他原本就瘦削,半月過後,一個風華翩翩的俊秀青年儼然已經成了一副病弱模樣。

而此時此刻他的嘴角懸掛着一抹奇特的笑意,眼裏閃動瘋狂的光芒,聲音沙啞得像是從破舊的缸里發出的。他說:「陛下可有看見過阮語?」

楚鳳宸想了想,答:「見過,她問朕要解藥。」

「那陛下給了么?」

「朕沒有解藥,如何給。」

沈卿之道:「臣是向陛下來請罪的,原本不該讓阮語擾了陛下安寧,只是她身上所中之毒只有御醫院有解藥。無奈御醫院前夜大火,多有傷亡,再也調配不出解藥,阮語這才病急亂投醫,驚擾了陛下……」

「御醫院大火?!」

「是,傷亡慘重。」沈卿之微笑,「臣真是憂心,陛下特地回宮取的那樣東西,會不會也在火中……」

楚鳳宸的心狠狠跳了跳,強撐道:「朕取的東西不是已經交給你了么?」

沈卿之頷首,聲音低和:「如此,甚好。臣也就不用挂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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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分分鐘弄死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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