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平衡(下)

第二十九章 平衡(下)

蕭觀白輕輕搖頭,打斷了她的話,道:「小紅,恩怨是最難說清的事。我不想就此毀去一顆明珠。」

葉偶紅急道:「現在他與您聯手,為的只是找金塵飛報仇,等此仇一報,接下來他必然會對付您啊。依我之見,不如趁此機會……」

蕭觀白微微一笑,道:「小紅,我打定的主意,絕不會更改。」

葉偶紅臉上顯出失望神色,蕭觀白看着她,緩緩道:「我現在,已經開始後悔殺沙行威了。沙舞風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我不想讓他因我而滅。我對他,真的有很大期待,你看,才用了多長時間,郎歌和寒水幫就已盡投於他,若是假以時日,他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葉偶紅對此不以為然。在她的心裏,沙舞風始終是威脅到蕭觀白的存在,而這種存在,她必須要除去。她不能讓蕭觀白置身於危險之中。

不久之後,酒宴擺下,但席間,誰也沒有飲酒為樂的心情。這一餐飯吃得極是沉悶,早早布下,又早早撤下。蕭觀白再叮囑葉偶紅幾句后,收拾行裝,與雲、沙二人乘車離開。

三人同乘一車,彼此卻均無話可講。隨着馬車顛簸,日影漸斜,那車夫扭過頭來,衝車內問道:「總鏢頭,前邊有個小村,咱們是進村,還是再趕一程,宿在野外?」蕭觀白道:「天色尚早,還是趕路吧。」那車夫應了一聲,打馬向前。

雲夢虛淡淡道:「這位趕車的大哥聲音渾厚,內功似乎不弱。」那車夫耳朵倒尖,在外面咳了一聲,道:「粗人粗聲大氣慣了而已。」

蕭觀白道:「你就不必在他們面前掩飾了,你騙不過他們。」隨後沖沙舞風一笑,道:「小紅還是放心不下你,所以才會偷偷派出高手來保護我。」

沙舞風不發一言,只靜靜地閉目養神。許久之後,才道:「她沒有錯。因為我隨時可能不講江湖規矩,偷襲你。因為我要報仇。但,那要在了結了晝星樓之後。」

蕭觀白一笑,道:「你故意不提金塵飛,看來他在你心裏造出的傷口不小。」

沙舞風再不開口,半晌后,蕭觀白嘆道:「我不得不承認,金塵飛是個了不得的傢伙。我自以為年紀一把,經歷了人生風霜滄桑,已練出了絕頂眼力,卻不想在他手裏栽了跟頭。說起來,他在我心中造出的傷口也是不小。我本以為,他和我有着一樣的理想,誰知……」

許久的沉默之後,雲夢虛緩緩開口,向蕭觀白問道:「蕭樓主,在下有一事不明――你建立起偌大的晝星樓,已是千秋功業,又為何要再建一個天海鏢局出來?」

蕭觀白淡淡一笑,道:「雲大人怎麼看?」

雲夢虛緩緩道:「初時,我只以為你是與天海鏢局勾結,互相利用,互抬身價。但後來得知這兩處竟是一家,我立時感到一陣茫然。我只能猜想,你怕江湖人對晝星樓太過忌憚,而終有一天群起攻之,所以才親自為它建立了一個對手,一個讓江湖人可以依仗的勢力,表面看來與晝星樓敵對,實際卻是保護。但力分則弱,合則強,這道理人人都懂,假如將天海鏢局和晝星樓合為一體,或者說根本就不浪費人力與物力去建立天海鏢局,晝星樓的勢力豈不是能更加龐大?那樣……放眼江湖,又有誰是你的對手?」

蕭觀白沉默片刻,忽問道:「你可知,我為何要建立晝星樓?」

雲夢虛一愣,搖頭道:「蕭樓主心意,在下怎能知曉?」

蕭觀白一笑,道:「當面撒謊。你的心裏一定認為,我與那些一心想建立千秋大業的江湖大豪一般,對權力充滿了渴望,對不對?」

雲夢虛還以一笑,道:「難道不是么?」

蕭觀白微微搖頭,緩緩說道:「我小的時候,曾見過一場慘烈的廝殺。一個大幫中的兩個人為了爭奪幫主之位,各率親信弟子與對方激戰不休,最終,一人得勝,而另一人身首異處。那場爭奪戰打了近一個月,幫中死難者達數百人,受到殃及的百姓,更是不計其數。後來,我涉足江湖,見到的此類慘劇,更是數不勝數――江南十餘劍派之主,為爭一個江南劍盟盟主之位,率眾打得血流成河;塞北三大馬幫的頭領,為了搶奪一個塞北馬王的頭銜,帶着部下殺得血肉橫飛;四十年前一位高手,為了建立武林盟,進而登上盟主之位,竟連使陰謀,害得當時江湖大亂,一片腥風血雨……這樣的事太多、太多了……這是為了什麼呢?貪婪、**、野心,而且還是極少數人的貪婪、**和野心。」

雲夢虛點了點頭,道:「不錯,貪婪、**、野心,無數人受它們驅策而不自知,最終只是害人害己。」

蕭觀白道:「貪婪不知滿足,**沒有盡頭,野心更能毀滅人間。然而世人卻大多被它們左右。於是傾軋、攻伐、殺戮、爭奪……無日休止。我常因此長嘆,恨人心之不足,恨世風之不古,然而對於這個動蕩的天下,卻無計可施。

「直至有一天,我在荒野中遇到了一夥強盜。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殺退一個,便擁上來十個。我當時心情不佳,正好大開殺戒,打着打着,卻發現這些人突然失去了之前的勇氣,開始四處奔逃,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已將他們的幾個頭目盡數殺死。」

說到這裏,他笑了,道:「人真是有趣的東西,非要有一個首領來領導著自己,才能在群體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發揮自己的力量,有了那個首領指揮,人人都能變成猛虎,然而失去了那個首領,勇士也會變成散沙中的一粒。我突然想通了這個道理,也突然明白了如何才能挽救這個動蕩的江湖。

「力挽狂瀾,並不需要有狂瀾的力量。就像想要避開千鈞一擊,並不需要有千鈞之力一般。仔細回顧過去,放眼當世,你就會發現,所有涉及千百萬人的大動蕩,無不只因一人或幾人而起,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那萬人之命換回的,只是一人的功成名就,但如果反過來講,豈不是以此一人之命,便可換來萬人之生么?我創立晝星樓,將其變為天下惟一的刺客組織,為的,就是殺一人而救眾生。」

雲夢虛聽到這裏,忍不住道:「殺一人而救眾生,真有那麼容易么?」

「你明白什麼是平衡嗎?」蕭觀白不答反問。雲夢虛道:「但請賜教。」

「平衡是種很微妙的東西。三個身負萬貫家財的朋友走在一起,各自揚眉吐氣,但若其中一人失了那家產,變成了窮人呢?他們會否還是朋友?再若,其中一人變窮人,而另外一人卻意外地又發了財,那時,他們會否還是朋友?我告訴你,這世上的君子其實並不多,貧而不嫉富,富而不嫌貧者,稀若鳳毛麟角。更多的時候,朋友將不再是朋友,而會變成最可怕的敵人。最壞的結果……不是勾心鬥角,陰謀殺戮,就是阿諛諂媚,恃財壓人。平衡,就此打破,朋友,再不是朋友。」

說到這裏,蕭觀白輕嘆一聲,似乎在為人心之難測而感慨,隨後道:「個人的野心總要藉助眾人的力量來完成,而操縱眾人最好的方法,便是利用不平――設若某門派劍技之精,天下聞名,但若有人選出個天下第一劍客,卻非出其門,又會如何?不平之心必生,爭鬥之心必起。於是大有用心者――或是外幫人士,或就是本幫幫主,盡可利用激憤之群情,行那利於個人,卻要犧牲千百旁人之事。利用人心之不平,製造出世間更大的不平,如令官民平衡傾斜,從而逼迫民眾造反,便是一例。縱觀古今,掀起風雨者,莫不是打破了世間的平衡,令冥冥中的道義傾覆,最終引起人間動蕩。想通這點后,我開始着手組建晝星樓,我要打造一把殺人的利刃,用它來維持一種平衡。只要這種平衡存在,江湖就再不會有腥風血雨,就再不會有大規模的廝殺搏鬥,就再不會有無休止的爭奪。任何人膽敢挑戰這種平衡,都要付出血的代價。因為不論多大的風雨,只要殺了那破壞平衡的主導者,就立刻會偃旗息鼓。」

蕭觀白說到這裏,多少有些激動,沙舞風雖一直緊閉着眼,但卻聽得一字不落,竟被他的情緒與理想打動,心中波瀾起伏。雲夢虛表面平靜,但不知內心如何,只是低頭深思,半晌后才道:「你如願了嗎?天下如此之大,一個晝星樓可以晝夜不斷,永遠盯住那些看不見的暗流嗎?」

「世間事,豈能盡如人願?」蕭觀白淡淡一笑,又恢復了從容,道:「任何事都是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但,也總要有人去做。我蕭某就算一生一事無成,但起碼也為了自己心頭一念而奮鬥過,拼搏過,管它成敗!只要有人開始做,就會有人接續下去,就會有人呼應,天下做事的人多了,何事不能如願?古有挖山愚公,今有我蕭某人,說起來,足慰平生。況且,晝星樓的名號一起,替我們盯着天下的,就是那些想要撥開暗流的人了。」

雲夢虛深思片刻,才緩緩點頭,道:「放眼天下,晝星樓建立三十餘年,江湖動蕩確實越來越少。近二十年來,江湖只是偶有小動蕩,卻從未起過大波瀾。但你還是沒說清,你為何又要建立天海……」說到這裏,他突然一怔,似是突然想通了什麼,抬頭望着蕭觀白,眼中顯出驚訝之色。

「平衡。」沙舞風閉着雙眼,緩緩吐出這兩個字。蕭觀白讚許地沖着他點了點頭,雲夢虛則仍覺難以置信。

「長此以往,晝星樓將日益強大,那時,平衡就又失去了。」沙舞風穩坐不動,想起了海梁說過的那番話。他壓抑著內心的波瀾,用最平靜的聲音說道:「對於一般江湖大豪來說,這是最終的目的,但對蕭觀白來說,卻意味着自己最大的失敗。所以,他要將晝星樓的力量減弱,用大量的時間與精力,去建立了一個晝星樓的對頭。兩方除了最為首腦的一二人外,都只以為對方是敵人。於是,平衡了。」

說到這裏,他再說不下去了。他想起寒水幫於天虎一事。平衡,沒錯,是平衡,水月一死,於天虎必然要除掉所有忠心於水月之父者,到時死者又將不計其數,所以蕭觀白絕不會讓水月死。葉偶紅說的與蕭觀白要做的,根本完全相反。他本沒有殺水月的意思,所以,才會派出郎歌――這個與自己實力相當的人去保護水月。

他的內心激蕩不已,忍不住顫聲問出一句:「殺我哥,也是為了平衡嗎?」

「不。」蕭觀白平靜地回答道:「是因為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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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舞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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