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2 章 青花瓷下 八十八

第 472 章 青花瓷下 八十八

素和寅現在已處於病入膏肓的狀態,所以這會兒出現在我眼前的,只能是素和甄。

他的話音聽起來彷彿是篤信我會離開黃泉坊過來找他。

因此一回過神,我立刻循着話音將劍朝他指了過去。

但剛一動就遇到了阻力。

素和甄伸手按住了劍身。

他沉默著,但我能感覺到他手指游移在劍身上的力度。

過了片刻,他問我:「你還記得這把劍的來歷么?」

我將劍握了握緊,沒有回答。

他笑了笑,手往劍身上輕輕一彈,這把在燕玄如意手裏能將空氣化作火牆的龍骨劍,立刻便從我手裏被震飛了出去。

我急忙翻過身撲在地上四處摸索,但冷不防一陣劇痛襲來,迫使我立刻收回手緊抱住頭,僵在了原地。

幾乎痛得連趴都趴不穩,忍不住要將拳頭往腦門上砸去的時候,素和甄阻止了我。

他一手扶着我,一手將掌心按在我頭頂上,隨之一股微燙的熱流從他掌心處潺潺注入,我覺得頭疼緩解了一點。

但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這次失明的時間,比前一次長了很多。

也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徹底失去視覺。意識到這一點,我收攏起微微發顫的手指,垂著頭穩了穩呼吸。

「你的狀況很糟糕。」

耳邊再次傳來素和甄的話音。

彷彿自言自語,他邊說邊將手順着發頂下滑,落到我臉頰旁:「一副軀殼,兩個魂魄,一個記憶,三層時間的疊加。這身體,快要死了。」

他用的是「死」,而不是「垮」。

我沉默著搭住他遞來的手臂,借力從地上緩緩坐起,然後拍乾淨手上的泥笑了笑:「托你的福。」

他手臂微僵。

片刻后,他用手指替我將被雨水粘在嘴角邊的碎發勾到一旁:「我只是不想眼看着你重蹈覆轍。而顯然,這也並非只是我一個人的想法。這麼些天以來,你難道就從想要問問自己,那頭向來忠心耿耿追隨在你身邊的麒麟,為什麼會義無反顧棄你而去么?」

「是我逼走他的。」

「為什麼要逼走他。」

他的話音帶着明知故問的平靜。

我抬起頭,用那雙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眼睛鎖住他聲音的方向:「就像碧落會因了我更適合成為梵天珠,而決定抹去燕玄如意的存在。麒麟在這個時代這個地方,只會認一個主人,而那個主人是燕玄如意。」

「呵,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么?」我嗤笑,「素和甄,你我明人不說暗話。無論之前在黃泉坊引我下樓,還是現如今在這地方守株待兔,其實,你也是為了做出一個選擇吧。碧落選擇我,麒麟做事向來遵循規則,所以毋庸置疑他必會選擇燕玄。那麼你呢?一個身體里兩個魂,你是打算選擇留下誰,又抹去誰?」

不出意料,這問題素和甄沒有立即回答。

所以深吸了一口氣,我繼續又道:「我曾給鋣解過一個公式,我覺得,那個公式的答案,應該就時你的答案。」

「什麼樣的公式?」他不動聲色問。

「我被你帶到這個地方,勢必會影響到這個地方另一個「我」的存在。」我道,「那個「我」的命很不好,甚至是慘烈的,所以,我的到來既能讓原本會早死的她繼續活着,並且,還能換來比原本好得多得命運。

但這樣一來,就意味着「我」在這裏活着的同時,未來的那個我在被改寫了的歷史中走向了另外一個命運,簡言之,就是不存在了。而那個未來的我一旦不存在,也就意味着不會再有此時活在這裏的我,所以,一切回到原點,那個原點就是,如無其它任何意外發生,這具身體在不久的將來,將會迎回它原先的主人,燕玄如意。

她在擺脫早死的宿命之後,很快便能成為梵天珠。

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句號,圓滿的句號。

但它是誰的皆大歡喜,又是誰的圓滿呢?

素和甄,我一直都很笨的,所以狐狸總叫我小白。所以你能不能直接點告訴我,這到底是誰的皆大歡喜,又到底是誰的圓滿?」

一口氣把話說完,由始至終,素和甄一直沉默著。

雨水令他手指變得很涼,冷冰冰碰觸在我臉上,他似乎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將我被雨水沖亂的頭髮重新理順到我臉側。

隨後,就在我終於有些按捺不住地想要將臉移開時,他指尖忽然輕輕一劃,徑直從我臉頰移到了我耿硬的脖子上:「無論你怎麼想,無論你將我的做法理解成什麼樣,梵天珠,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你我曾經錯失過一次機會,我斷不會讓這樣的事再發生第二次,如此一個圓滿,我會讓你親眼所見,你信我。」

話音未落,我已警覺出不對。

急忙想將脖子從他手掌中掙脫出來,但已來不及。他手指在我頸側按了一下。

只是輕輕的一下,我呼吸卻驟然為之一窒。

依稀聽見這當口傳來一陣翅膀拍打聲,由遠至近,似乎夾雜着一些說話的聲音。

彷彿還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沒等我聽得更清楚些,下一瞬,我已完全失去了知覺。

昏厥來得如此之快。

就像突然被沉入一片看不見底的深海,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整個人似乎是虛浮着的。

周圍混沌而潮濕,空氣重得將我不斷往下壓。

然後,我開始做夢。

很奇怪的夢。我夢見自己在一間寬敞的屋子裏,地上鋪着白色的磚,我渾身上下一絲不口掛,像只球一樣縮成一團,在這片潔白如玉的地面上滾來滾去。

滾到一個人的腳下后,終於不滾了。

那是一雙男人的腳。

穿着草編的鞋子,但我看不清他的樣子,視角所限,我只能看到他的腿,和飄蕩在小腿處青色的衣擺。

這是個穿着僧衣的男人。

一個和尚。

我一邊擺弄着他鞋上的繫繩,一邊笑呵呵叫他小和尚。

「要叫師兄。」男人的話音溫潤乾淨,很有耐心地指正我。

但我依舊叫他小和尚。

「師兄。」他再糾正。

於是我乾乾脆脆地叫他:「素和。」

原來是素和甄。

但我為什麼會夢見他?

又為什麼夢裏的我,看起來是和他住在一起的?

困惑並不太久,因為我很快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是梵天珠的守護者。

守護者自然是和被守護者生活在一起,就像曾經的鋣與梵天珠。

只不過,我沒想到曾經的梵天珠跟她的守護羅漢在一起時,竟然是這樣一種模樣。

好像渾然不知自己面對的是個異性,好像完全不知什麼是羞恥,她在這年輕和尚面前若無其事展露著自己身體每一寸線條,坦然得就彷彿理所當然一般的自然。

「你……」素和甄似乎想說些什麼,在我又一次撥弄他鞋子上那根繫繩的時候。

但沉默了片刻,他只伸手撫了撫我頭頂的髮絲,然後彎下腰,將我的手指從他鞋繩上輕輕拉開:「該是帶你出去走走的時候了。」

「什麼叫走?」我繞着他腳邊滾了兩圈,抬頭問他。

他沒回答,我就繼續滾,地磚溫潤平滑,像他停留在我身上的視線。

然後我聽見他輕輕嘆了口氣:「那至少把衣裳穿上好么,梵天珠?」

「什麼是衣裳?」

「同我身上所著的一樣。」

「不穿。」

簡單兩個字,剛剛從我嘴裏被說出,忽然就像是視頻被按了中止鍵,眼前一切畫面連同周圍的聲音,突地被定了格。

隨後我眼前一片黑暗。

如同最初失明時的感覺,茫然,慌恐,瞬間失衡般的空落。

但這令人窒息的感覺持續的時間並不久。

很快,隨着一片白茫茫光線的滲入,我再度恢復了視覺。

只不過,這並不是我蘇醒,而是從一個夢進到了另一場夢。

之所以如此篤信,是因為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但凡我只要清醒著,身上就沒有哪一刻會感覺不到疼痛。

幾乎因此忘了沒有疼痛的身體有多麼輕鬆和美妙。

於是就那麼安安靜靜一動不動地躺着,我希望這場夢停留的時間能比前一次更長一些。

很累,想要暫時地休息,無論是身體還是內心。

但很快,一陣木魚聲由模糊到清晰,突兀打破了我這短暫的平靜。

我這才意識到身邊是有人的。

但我看不見那個人,因為我動不了。

嘗試着轉過頭,可是全身比受傷時更僵硬,因為這會兒我的身體是顆珠子。

一顆鮮紅的珠子,躺在一座木頭雕琢的蓮花台上,因此視線所及除了天花板上的橫樑,便是這座蓮花台。

所以,這就是梵天珠本體的模樣么?

我從沒見過梵天珠的本體,因此不知這場夢是我的想像,還是梵天珠的記憶在復甦。

但連着兩次做夢,夢見的都是與梵天珠有關的極其遙遠的記憶,這意味着什麼。

這問題一經大腦問出,我情緒一下子變得十分複雜。

有什麼東西似乎已近在眼前,但仍還捉摸不到,就像燕玄如意那似有若無的哭聲,讓我難受,又心煩意亂。

正試圖暫時拋開這一切,讓自己再繼續安靜片刻時,突然身子一盪,有人把蓮花台捧了起來,轉身端到了一張案几上。

於是透過蓮花台花瓣的縫隙,我看到了那個敲木魚的人。

不出意料,他是素和甄。

穿着僧衣的素和甄,印象里並不是第一次見到,但彷彿隔了好幾輩子,那短暫一次的驚鴻一瞥,在記憶里早已模糊不清。

更熟悉的是他長發飄飄的模樣,所以乍一眼見到此時的他,一時半會兒令我有點難以適應。

剃去了三千煩惱絲的素和甄,就像廟裏那些神像,近在咫尺卻又遙遠疏離。

讓人有些陌生。

但無端端又從骨子裏感到有種莫名的熟悉。

似乎這才是他本應該的樣子。

高高在上,寶相莊嚴,眉宇間不染半點俗世塵埃的清冷與平和。

他盤腿坐在案幾前那張蒲團上,安靜敲著木魚。

檀香裊裊,煙霧半掩着他的臉,眉心一點硃砂紅得有些刺眼。他一手敲著木魚,一手撥著念珠,空洞的檀木被撞擊出的聲音單調到令人幾乎能無喜無悲。

但這平靜持續的時間並不太久。

就在我被這聲音幾乎放空了全部的情緒時,忽然單調平緩的敲擊聲在一個讓人幾乎察覺不到的停頓過後,變了節奏。

越來越快,越來越急,逐漸讓聽的人情緒跌宕,氣血翻湧。

能想像得到么?如此一個本不該有七情六慾的和尚,手裏敲擊出的節奏,卻如同翻天覆地般的霸道與囂張。

很快我被這股力量壓製得透不過氣來。

遂控制不住地想要掙扎。

但我沒手沒腳,怎麼掙扎?

甚至沒法讓他感知到這聲音給我帶來的焦躁和驚恐。

正自慌亂著,突然啪的一聲脆響從他手中傳來。

終於承受不住他的力度和速度,那根細長的犍槌在他面無表情的敲擊下斷成了兩截。

他怔了怔。

手還維持着敲擊的姿態,他在驟然寂靜下來的空氣中,緩緩將目光從經書轉到了我身上。

一動不動彷彿在沉思着什麼。

然後伸手,朝經書上一拂而過。

衣袖盪過處經書轟然燒起,瞬間化成一團飛灰。

他目不轉睛朝着灰燼看了片刻,隨後將我一把撈進掌心,站起身大步往屋外走去。

有人在他身後匆匆說了些什麼,卻根本無法阻止他離去的步伐。

但就在他剛剛跨出門檻的一剎,原本朗朗青空猛地傳來霹靂一道雷響。

他腳步為之一頓。

繼而揚手將掌中佛珠倏地拋向天,又一道閃雷緊跟着劈下,不偏不倚落在那串佛珠上,眨眼間將它們震得粉碎。

與此同時地面隆隆震動起來。

似乎有什麼東西正試圖破土而出,見狀素和甄迅速後退半步,單手立掌,徑自朝着那團隆起的東西跪了下去。

雙膝落地,單手變合掌,他掌心的力度幾乎讓我以為那瞬間會被他碾碎。

卻是用這樣的力度握着我,嘭嘭嘭朝着那東西連叩了三個頭。

最後一叩落地的當口,伴着頭頂上方一片刺眼閃光驟然亮起,我看見一道手臂粗的黑色鐵鏈突然劃破天空垂直而下,無聲無息往他身上徑直砸了過來。

由此掀起的風吹得地面飛沙走石,但素和甄始終跪在原地,沒有退亦沒有避。

轉瞬便見那鐵鏈在他身上砸出一片血霧。

鋪天蓋地,雨點似的落在我身上,帶着刺痛我皮膚的熱量。

我呆看着,繼而一陣天旋地轉,我暈了過去。

又在轉瞬猛地睜開了眼。

四周極致的安靜讓我一度以為自己仍在夢裏。

沒有閃電,沒有地震,沒有從天而降的鐵索,也沒有漫天的血霧。

我用力喘著氣,愣愣地在如此空茫的黑暗裏呆坐了半晌,直到一點光透過窗上捲簾的縫隙勾勒出淺淺一室的輪廓,我才意識到,自己醒了。

醒在一間十分眼熟的房間。

房間極暗,所有門窗上都掛着厚重的帘子,這讓屋中間那張大床就像黑夜中一座孤獨的墳墓。

「墓」里躺着一個人。

很瘦,瘦得在被褥下幾乎看不出一點輪廓的起伏。

我目不轉睛朝他看着。

剛恢復了視覺的眼睛帶着有些酸澀的刺麻,讓我眼眶裏泛著潮濕。

於是不得不用手按住自己的眼睛,我盡量放緩自己呼吸,但仍是被他聽見了動靜。

他動了動,側過頭,細微的呼吸伴着他視線從床帳內投了出來。

「是誰?」然後他問。

話音很輕,帶着疲憊的沙啞。

我聞到空氣里飄着股淡淡的血腥味。

就像那會兒鐵鏈從天而降后,在他單薄的背脊上砸出漫天血霧時的一剎。

遂坐着沒動,我迎着他視線,看向他那雙早已失去了往日神採的眼睛:

「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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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說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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