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5 章 青花瓷下 九十一

第 475 章 青花瓷下 九十一

素和甄常會給我講一些故事。

隨着時間流逝,很多都早已記不太清,能在記憶中留得最為長遠的,除了那頭古老又悲傷的鳳凰,便還剩下一個魔。

素和甄說,盤古開天之初,有個萬年難得一見的血羅剎降世,神力堪稱卓絕。

這樣一種罕見,令當時所有人都對他的到來心懷期望,卻也心存忐忑。

畢竟,若他心懷善,則是天地福。但若心懷惡,則,天地災。

很可惜,因藐視三界制衡的規則和巨大的野心,那血羅剎剛一成年便選擇墮落成魔。

由此引得八荒戰亂,六合血海,天地幾乎為之崩塌,重新進入混沌。

我佛慈悲,亦有金剛怒目。見狀,遂集合十法界之力,將他逼困在無色界天內,斬斷了他的慧根,鎖住了他的靈骨,以懲戒他十惡不赦的罪孽。

又憑一己之力均衡天地,渡化眾生,最後,因耗盡一身修為,於是在將那血羅剎徹底封印之後,入大梵天,化作了聖菩提。

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的佛入滅。

所以,令我聽過後印象極為深刻。

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個被稱作血羅剎的魔,據說一直都被封禁在靈山的某個結界內。

因此一眼看到這個被幻象稱作剎大人的男子,我本能地就意識到了他的身份。

他知道我是誰,但我從沒見過這個人,他身上沒有絲毫佛性,即便他只是安靜坐在那兒,朝我燦爛地笑着,進入我眼裏的卻只有他一身與這靈山格格不入的戾氣和凌厲。

所以,他的身份是什麼,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只是沒想到,傳說里那個可怕到能讓人做噩夢的魔,長得會是這樣一副模樣。

極美,比他幻化出來的那些精怪還要漂亮。

可惜煞氣太重,如同他猩紅的頭髮和瞳孔,獵獵猖狂在菩提安靜的銀光里,格格不入地在這片祥和之地,如同一團兀自燃燒的業火。

好在這把「火」被禁錮著。

他腳腕上套著一條銀鏈。

鏈子很細,但足以將他同那棵銀色的菩提牢牢牽連在一起。

所以儘管知曉他到危險,但在如此一個人物面前,我竟沒退也沒躲,反而是多看了他幾眼。

所謂的初生牛犢不怕虎。

卻不知,就此埋下了禍根。

在我又一次打量着他時,他對我道:「梵天珠,我有件挺有趣的東西,你要不要見一見?」

血羅剎給我看的東西,是把琴。

一把不知出自天庭哪位名匠之手所製造的七弦琴。

琴身十分漂亮,上好的雲紋木像琉璃似的生著光,邊緣還考究地包着龍皮,處處可見匠心。

但可惜,弦是斷的。

弦絲極為柔軟,卻又非常堅韌,不知道什麼材料製成,撫摸上去的一瞬隱隱刺痛,如同碰了纖細的刀刃。

所以當我匆匆縮回探究的手時,弦絲上已留下一抹紅。

當時隱隱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但初初修得人形的我,將之歸為對人類軀體脆弱的嫌棄。

而沒等我將剩餘的血擦乾,突然那張琴自動地發出了聲響。

就像是被一雙極為靈巧的手指給撥弄著,明明是斷弦,卻被彈奏出一段流暢且動人的旋律。

這聲音像是能穿透人的心魄,以至我一度忘了這琴發音的詭譎之處。

只顧專註聆聽着,直至驚覺到不對時,頭頂上赫然已炸開一道驚雷般的咆哮。

隨後一股力量以雷霆萬鈞之勢穿破雲層和靈山的結界,朝着我天靈蓋直拍了下來!

我不知道那力量究竟來自於什麼。

恍惚中只看到一隻足有雷音寺祭台那麼大的爪子從天而降,上面流動着縱橫交錯的光,閃電似的。

這幕情景不知為什麼讓我突地想起自己在蓮花池所經受的那場雷暴。

所以瞬間我就不能動了。那是一種降生時烙刻在骨子裏的恐懼。

便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束手待斃。但就在那隻爪子碰到我頭頂的一剎,突然我被一股橫生而出的力量牽扯著朝後連退數步,緊跟着,就見我先前所站的位置倏地綻出一道金色的光。

太陽似的光芒,極為奪目。

它硬生生托住了那隻巨爪,並在遠處悠然而來一陣雷音寺的鐘鳴聲中,卷著那隻巨爪在當空又一道驚雷般咆哮落下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光暈消失處,我看到素和甄身披平時鮮少穿着的袈裟,手握禪杖朝我走了過來。

他看到我的最初是微微有些吃驚的。

或許不能說是吃驚。那是直至很多年後的現在,我似乎才明白的一種眼神。

他用那種眼神目不轉睛朝我看了片刻,然後將手裏的禪杖按在我肩膀上,淡淡叫出我的名字:「梵天珠?」

那時候的我,以為這是他譴責我無視規矩到處亂跑以至引禍上身的一種表現。

他眼神里的清冷讓我心生不安,甚至這情緒蓋過了剛才受到襲擊時的恐慌,所以我甚至不敢立即回答。

隨即聽見他又問:「修成人形了?」

「是的,大人。」我下意識看了看自己靈活的四肢,抬起頭回答。

「幾時的事。」

「才不久。」

「才不久怎麼會跑到這裏。」

「我只是一時忘形……」

「總算修成了人形,你卻把我說給你聽的那些規矩完全忘記了,是么。」.

「……沒有。」

「若是沒有,你又怎會擅自闖進這片我從未帶你走過的地界?」

「是迷路了……」

「若遵照規矩行事,你又怎會迷路?」

他逐一應對着我的辯解,話音由始至終的平緩,眼裏卻帶着從未有過的嚴厲,「梵天珠,我究竟要告訴你多少次,修行不易,切莫因一時的放縱鑄成大錯。你以為你能有多少次……」

話音未落,我忽地撲進他懷裏,非常用力地抱緊了他。

無論是盤古開天時迫使佛入滅的魔,還是卷著雷暴劈向我的巨爪,都沒有當時那一刻,我以為素和甄又一次要因着我的過錯而將我再次丟棄,那麼害怕。

是的,就是那一刻那一瞬,我突然想起了自己一部分來自前世的記憶。

我記起我曾經也是一顆被他親手養大的佛珠。

他是這世上最好的師父。

也是這世上對我來說比親人更為親昵的一個存在。

但我的任性妄為導致我犯下重罪被逐出靈山,逐離了他的身邊。

雖然沒能記起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以至犯下如此重罪,但我清楚記得自己幾乎為此灰飛煙滅。

而此生,則是他用他的修為和他的羅漢金身替我扛下天罰,為我強行換來的又一次機會。

所以他會用這樣一種眼神看我。

因為我令他失望了。

靈山到處都是結界,不經允許不可擅自走動,但我卻憑着他教給我的本事到處亂闖,即便知道迷路是那些結界給出的警告。

由此招惹了最不可惹的一個人物,並險些喪命於此。

我怎麼可以這樣糟蹋這條命?

這是他用自己的大半條命,所為我延長的一線生機。

雷雨聲漸收,重新寂靜下來的空氣里,我聽見素和寅微微起伏的呼吸。

遂收回遊離在外的思維,我再度朝他看去。

他不知幾時醒了過來。但沒有出聲,只將那雙無聲的眼定定對着我的方向,彷彿能以此看到我在做些什麼。

「你在想什麼?」察覺到我的視線,他抬手撫上我的臉。

我沒有避開。

這雙手曾在無數個枯燥修行的日夜,一次次將沒有手腳的我攏在掌心中安撫,在漫長的時光里給予我長久的陪伴,亦給了我成人前所有的溫暖。

現如今手指的力道卻同他呼吸一樣脆弱。

並且,整個身形似乎變得更淡了。

我目不轉睛看着他。

對比著記憶中那個沐浴在佛光普照中的清冷男子,眼睛突然酸澀得有些難受。

便用力按住他手背,我垂下頭,看着他那半張露在被褥外的枯槁胸膛:「素和,我們……為什麼會走到了這個地步?」

他沒有回答,兀自用他冰冷指尖無聲擦拭着我臉上的水漬。

我想起在那棵巨大的銀色菩提下,他對於我突如其來的那個擁抱,渾身是充斥着抗拒般微顫的。

人的形體和珠子不同。

所以人形男女肢體間毫無距離的接觸,是僧人的禁忌。

可是我不懂,因為素和甄從未同我說起過,因此我只憑着本能用力地糾纏着素和甄,唯恐被他再一次丟棄。

最終他只能妥協,任由我將他緊抱着,他像帶着一隻樹懶一樣將我帶回了禪院。

劫後餘生般將頭靠在他肩膀時,我看到血羅剎端坐在菩提樹上,似笑非笑注視着我。

那時我全然不知他意味深長的目光里藏着些什麼。

我只知道,那一天我擁有了人類的身體和能夠令我完全自如行動的四肢。

並且在那一天,我第一次用人類的肢體擁抱了他人。

我喜歡用自己雙手擁抱住素和甄時的感覺。

因為我知道了,每次他用他手掌將我包攏住的時候,究竟是怎樣一種體會。

很心安並讓人心喜的感覺。

所以回到禪院后,我依舊緊抱着他,像以往他包攏着我時那樣,試圖在他懷裏休息。

那一刻他臉紅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臉紅的樣子,就像一汪平滑如鏡的水面突然泛起了一道漣漪,一瞬間,這個素來清冷的高僧突然就變成了另一番模樣。

我十分喜歡他這種不知所措的樣子。

褪去了往日平和端莊的清冷,這和尚躲閃微紅的臉頰和他閃動的目光,就像故事裏那些蠱惑人心的妖孽。

這樣想着,便也就這樣直白地對他說了出來。

我以為他會喜歡我對他這樣的讚美。

但誰知,他聽后臉色卻突地沉了下來。彷彿空氣都隨着他情緒的變化一瞬變得冷凝,隨後不容抗拒地一把將我拂開,他轉身徑自離開了禪院。

那之後,不知過了多久,我始終沒再見到他的出現。甚至連雷音寺都見不到他。

他似乎消失了。

於是我病了。

因為我以為自己是又一次被他丟棄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會令他這樣果斷地將我丟棄,我只是坦率對他說出了自己對他的讚美。

像妖一樣,難道不好么?

那當初究竟是誰說過眾生平等的呢?

帶着如此困惑,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再次來到了那片禁忌之地。

說不清為什麼,那地方縱使是心知肚明的危險,但對我總有種莫名的吸引力。

就像最有毒的物種往往最具誘惑,這個完全格格不入於靈山的魔,同素和寅一樣讓我深感興趣。

終歸是過於年輕。

終歸是長久生活在平靜如死水一般的生活里,讓我沒來得及擁有更多的警戒心。

銀光閃爍的菩提樹下,那個血羅剎彷彿篤定我會重新到來一般,笑吟吟朝我張開雙手。

他說,「過來,梵天珠,像抱那個和尚一樣給我抱一下。」

我沒理他。

只兀自在一個安全的距離,繞着他漆黑的身影兜兜轉,時不時伸手拈住他被風吹起的猩紅的長發。

一次又一次。

它們纏繞在我手指間,像是流動的血,有些詭異卻又異常好看。

就像素和甄寶相莊嚴的臉上偶爾閃現的那一絲絲突兀又妖嬈的神采,因着矛盾,所以更為誘人。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不知不覺便上了癮。

或許因着身體的受困,或許忌憚著素和甄,那魔始終沒像第一次那樣越雷池半步。

有時候會錯覺他同那棵菩提是融為一體的,無論我怎樣恣意地在他身旁作亂,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應。只目光幽幽,兀自看着樹下那把在素和甄帶來的佛光中一折為二的琴,彷彿終於就此臣服於他囚徒的身份。

然,就在我又一次來到那棵菩提樹旁,趁著那個魔安靜入睡再一次放大膽子靠近過去,把玩起他被風吹得四散飛揚的紅髮時,那些原本柔順的長發突然一緊,在我迅速反應過來想要將它們甩開時,如有生命般纏住了我。

又在我有所行動之前瞬間將我的手鬆開。與此同時,那個紅頭髮的魔不動聲色睜開眼,看着我匆匆後退時警惕的眼神,笑了笑問:「你一次次的在這兒做些什麼,梵天珠?有了人身,就以為能惑得住人了么?」

見我不答,他顧自又道:「亦或是有意在等。等著那個不知所蹤的大天羅漢在知曉你屢次破壞規矩來這兒涉險之後,究竟會不會有所反應?」

說罷,目光嫣然,他在我仍還咀嚼着他那番話的時候突然閃身,神不知鬼不覺到了我身後。

近在咫尺的距離,他學着我以往的舉動,用他手指勾住了我的頭髮。

正當我一把抽出龍骨劍往他身上刺去的時候,他已閃電般將我頭髮纏住了我的脖子。

緊跟着揚手一提,輕而易舉便將我吊在了樹枝上。

我不會被弔死。但會疼,也會因窒息而難受。

不得不奮力掙扎。

混亂中看到血羅剎的臉,那雙含着地獄火般的眼睛,時至今日想起來都是清晰無比。

最終,總算在揮着龍骨劍斬斷自己頭髮后,我才得以狼狽脫困。

但剛一落地,我就看到了素和甄。

不知他在那地方看了我有多久,任憑我剛才如何掙扎,他始終沒有出手幫我一把。

那瞬間我感到異常沮喪。

不是因着血羅剎眼裏的戲謔,也不是因為素和甄的袖手旁觀。

而是我意識到,自己又一次讓素和甄失望了。

卻並沒因此就向他低頭。

說不清究竟帶着怎樣一種情緒,我抬頭看着他清冷目光,脫口而出對他道:「我突然發現自己還是喜歡原先沒手沒腳時的樣子,雖然不得自由,但至少那個時候你不會莫名其妙推開我。」

見他兀自沉默,我不由再將脖子抬了抬高,繼續又道:「素和甄,我喜歡你抱着我,特別喜歡。我還喜歡看到你不那麼拘泥於佛祖前那番端莊的模樣,「所謂色即是空,空乃事物總在變化之中」,我以為能說出這句話的我的素和,是不受任何恆定所約束的。難道,這也有錯嗎?像妖怪又如何,難道不是你口口聲聲告訴我,眾生一體,無二無別的么?亦或者,那僅僅只是你道貌岸然的教條而已?素和,佛門子弟不打誑語!」

說完,那一刻換作是我將他一把推開,然後頭也不回徑自離去。

而那時候的我,又怎會預料,自己這一番衝動而出的話語,後來會導出怎樣一個未來。

彼岸花開生兩面,人生一念魔佛間。

又一道閃電無聲亮起。

雷聲緊跟着落下的當口,我聽見素和寅喑啞到幾乎細不可聞的話音:

「如果時光能倒退,我該扼殺一切於出事之前。」

「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因為……因為你知道的,我身體里有兩個我。」

「放下一詞很簡單,但是我無法阻止我自己,就像人無法同鏡子裏的自己抗衡……」

「梵天珠,陰差陽錯走到如今這步田地,你,恨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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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說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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