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瑤池金母盯着她的臉看着,身旁那泥塑的神像沾滿血污,如果方帝姬口中沒含着這顆定神珠,她一定死了。

金母的臉色忽然漸漸陰沉了下去,過了片刻,緩緩道:「孩子都這樣,沒有危難就不會想起母親。而母親一旦拒絕了孩子的要求,又會被怨恨和敵視。」勃遂一副心志高遠的樣子說也不說一聲就嫁人了,本宮責備她懲罰她,她就尋死覓活的和本宮和天條對抗,只說是斷絕關係貶為凡人,現在生活困難了又來信埋怨本宮。壞孩子。

方帝姬微微一笑,慢慢說:「兒現在沒有危難,可兒還是想隨您去了。」

章華始終只能聽見方帝姬一個人的話,可他除了坐在那兒讓方帝姬舒舒服服的靠在自己懷裏以外,做不了什麼了。最好的葯,早就用在她身上了。周圍的火,正在撲滅。哀求的話,早已說盡。內力不斷輸入她體內,無用。

外面的嘈雜已經進不了章華的耳朵了,他擁著方帝姬,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兒無論是假死脫身,還是回去養病,都能給自己弄個貞節牌坊,官封誥命不變。方落一路沒對我下死手,就輪到十娘替我殺了他。」方帝姬喘息了一聲,臉上露出苦澀的活潑:「兵馬圍住廟宇的時候,我就沒有危險了,在這裏他們必定會辨明我的身份,因為如果不是真正的方帝姬是不敢逃到這兒來的。」

她盡量不去想死去的義子:「世上的金錢、名譽、地位,只有我賜給別人的份兒,從不用向別人祈求。兒什麼都不要,只願一生一世追隨母親。就像兒小時候,您吃飯,我盛飯,您練刀,我捧刀,您搶劫,我踩盤子。」

金母臉色稍緩,可又突然變得更難看:「我不是責怪你。」憑什麼!憑什麼一個山大王的孩子都比本宮親生的小七懂事!氣煞本宮……罷了罷了,這些事已經看過了,三公主的所著的方依土列傳里寫的很清楚,嗯……但肯定有些地方被三公主誇大了,她不可能做的這麼好,居然沒在大事和中等重要的事上出過錯,凡人不可能做到,回去查查是不是有仙人為她祈福暗中護佑。

過了片刻,章華啞著嗓子道:「娘,您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把事情安排好,兒的嫌疑沒法輕易洗脫。」

方帝姬猛的睜開眼睛,道:「火勢以弱,叫他們都圍過來。」她心裏頭埋怨娘不肯信自己,卻也知道她為什麼不信,因為這麼多年來自己沒有在牌位面前說過什麼,只是做完了就在心裏頭抹掉一個要達成的目標。方帝姬知道怎樣才能讓娘相信自己是全心全意在乎她的。她正要這麼做。

除了三位千夫長衝進殘垣斷壁尚有餘火的廟裏,距離近的有地位武功好的人都衝進來了,圍跪在方帝姬身邊。

眾人屏氣凝神,靜聽她的吩咐。

「把我的臉擦乾淨。」水囊中的清水打濕了火浣布,擦乾淨了她臉上的污垢油膩。

那張臉面如白紙,濃眉鳳目氣度豪邁,容貌端莊卻又平常,雖然近乎死亡卻雖仍有餘威。方帝姬淡淡道:「你們認清楚了,我就是方帝姬。待我死後把我的屍身製成不腐,押送方落並扶靈回京,交由陛下及魏國公。」

「娘!十娘記住了……」

「我的家業傳給長女,但現在由章華和長女一起執掌,我這把金背砍山刀也給章華,我的女兒將來也會嫁給章華。眾位弟兄扶保我的小兒女,方帝姬銘感五內。」

「娘……」章華咬着牙把臉埋在她手中。「尊令。」「方老大,別說喪氣話。」「將軍,應該由您押送方落回京。」

她的話聲並不嚴厲,但卻似乎是一個統帥在百萬軍中下令一般,有一股凜然不可拂逆的神情,這剎那間,眾人只覺得她雖不是美艷如仙,卻是氣度高華,既像笑傲江湖的俠女,又像尊貴之極的女王,這兩個印象本極矛盾,但眼前的情景,這兩個矛盾的印象卻揉合為一,再難找到第二種適當的形容。

她搖搖頭:「我死後重修此廟的事不要交給別人,你們知道怎麼回事。章華,索性你叫了我那麼多年的娘,我也不算沒見過姑爺。善待我女兒,若不和不婚也可,隨你。」章華自然是滿口答應,立誓寧死不傷方帝姬長女。

「不要把方落和我葬在一起,一切守禮即可,別薄葬也別厚葬。陳良王乾金五娘給我陪葬。」

「好的娘,十娘記住了。」「遵命。」「方老大一切您說的算。」

方帝姬想了想,沒什麼可說的,就把口中的定神丹吐了出來,章華手疾眼快的接住了。

定神丹剛剛一離口,方帝姬立刻就萎靡了下去,眼眶深陷,目光渙散,喉嚨中咯咯幾聲,牙關緊咬,臉上痙攣了幾下,魂魄散出體外。

章華在接住定神丹的一剎那就想把它塞進去,可方帝姬牙關緊咬,他又不敢肆無忌憚的用力,捏不開她的嘴。剎那間方帝姬氣息全無,章華有心放聲痛哭,卻知道這時候不該哭。可是周遭哭聲一片,他又怎麼壓得住悲傷。痛哭一聲,拔出腰間的短刀衝出廟宇,一腳踹倒了方落,執刀就要挑了他的手筋腳筋。

方落縱然被封住了穴道,可還是筋骨強健,有多年的江湖功底。當下就他的力氣往後一滾,雖然壓動了幾枚封住穴道的毒針以至於半邊身子酸麻疼痛不能動,卻還是跳了起來。

長身玉立,氣宇軒昂,那面容直如潘安再世,宋玉復生,一雙眸子燦然生光,寒意森森。

章華提着短刀高叫一聲:「擒住他!」

眾兵士一擁而上,可還是抵不住方落左衝右突,一時間竟然抓不住這個被捆的結實的文人。他們都忘記了,所有人都忘記了,在方落還不是個文人的時候,他和方帝姬練一樣的武功、做一樣的事。無論是攔路打劫還是和山寨火併,亦或是搶掠告老還鄉的貪官,方落都和方帝姬並肩沖在最前。他的武功並不比方帝姬弱多少。

章華高聲道:「帝姬娘娘薨了,你若不束手就擒,我就命人放箭。」他一聲令下,兩千多隻箭瞄準了方落。

瑤池金母無暇顧及飄在空中的方帝姬,她手中突然出現半張粗麻布,白皙豐潤的素手展開來只看了一眼,就氣的渾身抖若篩糠。

方帝姬有些茫然的飄在空中,她盯着金母,搔了搔眉毛,猶豫的問:「我沒認錯人吧?」這回看的清楚了。好像,好像不是我娘。嗯……難怪剛才說話的時候有些不像,還以為是娘這些年有長進了,原來是認錯人了。她大概是看着自己重傷可能會死,一時好心安撫一下吧?

「認錯了」金母咬着牙,七竅生煙的攥著粗麻佈道:「錯有錯著。從今往後你就是本宮的女兒,行九。」好孩子,小七你真是好孩子,你等着我收了她當女兒讓你看看你都失去了什麼!公主的名號和勃遂你無關了。

方帝姬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敢問您是?」我的天啊,認錯娘了,還說了那麼多不該說的,真丟臉。嗚嗚嗚,我一直是不怎麼信鬼神的,沒想到被鬼神騙了。還為了清清楚楚的見娘一面,基本上算是自盡了。丟臉啊!後面有華蓋鳳輦及大隊宮娥彩女,看來這位女仙地位很高。

金母飄回鳳輦上坐定,淡淡的看着她,等她磕頭:「本宮乃是女仙之首,昊天上帝之妻,瑤池金母。」

「呃……」方帝姬瞠目結舌:「哦,這不太合適。」唉?拉車的真的是鳳凰嗎?好美……現在不能走神。

金母瞪着她,咬牙切齒:「有什麼不合適?」

方帝姬連忙跪下,作為一個凡人一個凡鬼見到王母娘娘的基本禮儀也就是這個了。

方依土跪在地上,謙卑柔順的盯着地,萬分誠懇的說:「凡俗之人得見天顏便是三生有幸,小人自幼福少德薄,后又窮兵黷武把持朝堂,才德不足,不堪高位。究其一生,作孽甚多,造福甚少。莫說成仙,若能僥倖成仙,也當之有愧。」

瑤池金母不語,心說:你倒是很懂得謙虛,不過是推讓幾次么,真是無趣,本宮知道你想同意,當年凡間的帝姬稱號就是你和皇帝要來的。瞞得了庸庸凡人,可瞞不過本宮。

方帝姬依然垂首,跪着的身姿筆直,十分謹慎的說:「恕小人信口雌黃,娘娘面含怒色」

「住口!」金母喝了一聲,頓了頓,道:「胡班,季友,你二人扶方仙子隨本宮回宮。」

鳳鑾迴轉,眾仙家手中捧定華蓋、宮扇、拂塵、花籃、寶盒、宮燈等物,裙裾飄飄,依列隨駕。兩名端莊女仙過來,一左一右的輕輕扶住方依土的靈魂。方依土低聲道:「有勞二位仙子。」兩女仙微微一笑,頷首適意。

一路無話,只是鳳輦中不時有一位極其美麗的紅衣仙子探頭出來,看幾眼隨在隊列最後的方依土。方依土見眾人熟諳禮儀行事有度,又隨在金母駕后,不敢放肆,擺出一副平時進皇宮時的規矩樣子,面含春風一言不發。

方依土直接被帶到一處宮殿中,帶着她靈魂的兩名仙女這才鬆了口氣,微微一笑,雙手交疊:「方仙子。妾身名胡班,這位仙子名季友,妾二人皆是金母駕前隨侍玉女。」

方依土一副彬彬有禮樣子,深深萬福:「在下方依土,區區一凡人,二位仙子降身相扶,在下感激不盡。」

胡班輕笑:「方才娘娘所言方仙子不記得么?娘娘說您是仙子,您又何必自稱凡人,自甘下賤呢?」

季友淡淡道:「方仙子,凡夫俗子講究再三退讓以示謙恭,可王母娘娘最厭惡假仁假義,您若是再退讓拒絕,非但當不上九公主,恐怕還有牢獄之災。」

方依土頗為感謝的說道:「多謝二位仙子提醒,止歸記住了。」

「說什麼呢?」金母用華貴的聲音冰冷冷的說:「接着你的信口雌黃往下說啊。」七女兒勃遂的第二封信,氣的她七竅生煙,看誰都可恨。

「是。」方帝姬非常坦然的繼續跪下,對於金母的威嚴視若無睹,保持一份禮儀上的謙恭道:「娘娘面含怒色,匆忙言道認止歸為女,不過是一時意氣,並非本意。依土若是應允,未免趁人之危。」

金母怒極反笑,非常刻薄的說:「做兒女的本分就在於討取利益,趁人之危又有什麼關係?本宮一時憤怒,正該你趁虛而入,討個大便宜。」張勃遂你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你要不是本宮生的早就把你千刀萬剮了!

「夫妻之間如天和地一樣,是世上關係最親密的人,依土和夫婿之間共患難同富貴,比世上絕大多數夫妻關係更親密,但他能做出這樣喪盡天良的事。方落做出這樣的事,因為依土行事不直,為人不正,如今生死一遭往後自然痛改前非。曾以為女兒和母親在女兒出嫁后關係逐漸淡漠,但家母是因為依土被擒而甘心受死,在那之後依土從不拿母親、義母這關係騙人。娘娘在依土臨死前屈尊了了死前心愿,此事終生難報。」

方帝姬雖然不喜歡依土這個名字,但這卻是自己的『名』,而止歸卻只是『字』。平輩相交或熟悉的上官前輩面前可以稱『字』,但在尊貴之人首次垂詢時就稱『字』是很失禮的。

對君主自稱『名』已經有些狂傲了,凡人就算見到普通的仙人也應當頂禮膜拜,更何況所面對的是女仙之首,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自稱『小人』還是『小仙』,稱『臣』也有些不太合適,所以不得不稱『名』以避免失禮。

如果和金母關係親昵或許可以逾越到稱『字』,但現在絕對不行。再怎麼討厭依土這個名字,這是禮。

金母神色稍緩,還有些不滿:「你在凡間獲封帝姬的時候,可不曾這樣推讓。」算你不是個混蛋,別以為本宮做什麼都是分內事,本宮只要不亂殺無辜就做到分內事了。

方依土微微仰起頭,露出一個明朗爽直的笑容:「依土被皇上封做帝姬,因為被誣陷下了天牢嚴刑拷打,最終被胡亂定下秋後處斬,後來查明是被冤枉的,皇上既要安撫軍心也要撫慰重臣。止歸要皇上封依土做帝姬,一來是為了表忠心以便繼續執掌軍權和密探,二來是為了在地方上擅權專政更加名正言順,三是為了公告天下姓方的這輩子人倒旗不倒,四是為了在清流和氏族面前不那麼卑微。」

「剛剛還說封做公主你當之有愧,怎麼在皇帝在說的時候就不客氣?你還說不拿拜義母來佔便宜……哼。」

「並非止歸居功自傲,但我的功勛足以封為異姓王,女人稱王總不如做公主。」方依土神色黯淡了一分,又笑道:「娘娘有所不知,在皇上只是不受寵的皇子時,依土就救過居於慈恩寺中的先帝妃嬪,後來先帝駕崩新帝即位,皇太后雖然是皇上的生母,但先帝皇后當今的張太后卻還是外戚之首,門閥之女,諸王嫡母,皇上眾妃的姑母姨母,皇太后在宮中要與張太後分庭抗禮並不容易。皇太後生於貧家,三子之中只有皇上成人,依土並非只為自己謀利。」

三公主跳出來,一手拿着筆一手拿着書卷,眨巴著圓圓的大眼睛:「方帝姬,你和皇太后關係好嗎?」

「敢問這位仙子是?」方帝姬笑道:「既然熟知依土的家世,總不會是天庭太史令吧?」

金母頭疼的側倚軟枕上,低聲道:「這位是三公主,你如實回答。」

「太后是止歸的義母,她很喜歡依土,依土也很喜歡她,太后一片慈母心懷,待止歸極其和善關懷。」

三公主用筆的尾端搔了搔眉毛:「可我看你對太后還是頗有微詞的。」

「太后是也是尋常婦人,看到張太后外戚權勢滔天,也會意動,皇上不提拔舅家人,太后也會不滿,但依土支持的是皇上,所以稍有摩擦。更何況太后善良懦弱,不通兵法政事,總想讓依土辭王命,做老實女人。」方依土頗有些戚戚的說:「當時只覺得太后對依土管束太多,現在才知道是太后高瞻遠矚,可惜悔之晚矣。」

三公主把這段話寫下來,又道:「你既然洗清了母親的罪名,也擊退外敵,為什麼總是忙於各種水利,賦稅,田地,官員任免,大小兇案,天災,還要去調節綠林和江湖的爭鬥呢?」

「這天下萬民雖不與我沾親帶故,卻又與我息息相關。人活一世管不了子孫萬代,總得讓兒女見一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見到可愛又孝順的三女兒,瑤池金母她冷靜下來了一些,忽然想想方依土說的也對,盛怒的時候說要收她做女兒是為了氣勃遂,可勃遂並不會為此生氣,反倒是本宮可能不得不想法子把不該有的不稱心的九公主處理掉……讓九公主轉世輪迴總得找個好名目,實在麻煩。

方依土說話時一片坦誠,並不是故作謙遜的拒絕,大概也是看出來本宮並非真心實意吧。她眼力倒是很毒辣,比那些睜眼瞎似的不會看人臉色的小仙好多了。

這句息息相關說得好,很好,似她這樣的朝廷重臣本就有機會留在天庭為官,她又攔住本宮一時衝動收她這個心思複雜手段老辣的人當女兒,也算是個貼心又善於自保的臣子,難怪皇帝喜歡用她,看在這事兒以及她很孝順又有才幹、平素德行尚可的份兒上,就留在本宮身邊做個女仙吧。

封她個好聽的名目……

金母忽然笑了起來,道:「堯舜時有官位忠孝侯,方卿不許推辭。」這種閑散的封號,仙人大多都有,既有面子又無實權,很好。忠孝這樣的稱號,比封地和吉號榮耀的多,也很合適。

「臣方依土謝娘娘恩典。」方依土三拜九叩,站了起來。

雖然不了解為什麼鬼也有形態能站能跪能喜能怒,但忠孝侯的位置並不耀眼,如果這職位被撤掉並不丟人,王母現在也冷靜下來了,而她大概也不會再過後後悔。

方帝姬暗自慶幸,我就知道是這樣,如果那時候真拜了義母,娘娘肯定對我滿懷偏見,看見我就得懷疑我居心不良。現在這個悄悄摸摸的散職好,有多大能耐出多大名,有什麼做不到的地方只要德行不出問題就不至於顏面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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