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回

第一百五十八回

他出生的時候,他的父皇和母妃給他取名,單字,昭,光明,日,明亮,可是他的人生在六歲以後就再也沒有明亮過。

母妃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父皇與母妃鎮日形影不離,父皇無數次說「昭兒像朕」

母妃總是溫柔地笑着看着父子倆個,那時候他是幸福的,母妃居住的關雎宮溫馨和樂。

忽一日,他自上書房讀書回來,關雎宮的氣氛緊張,宮女和太監每個人臉上都寫着驚恐,他尋遍整個寢宮,也不見母妃身影,他朝着奶娘大聲喊:「母妃那裏去了?」

奶娘神情悲涼,含淚道:「蕭妃娘娘被皇上打入冷宮」

他難以置信,父皇愛母妃,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對一個妃子,是男人對女人的愛,父皇每日必臨關雎宮,父皇母妃出雙入對,須臾不離形影。

一夕之間,什麼都變了,是他幼小的心靈所不能理解的。

他瘋了似地要去冷宮找母妃,被宮人豁出命攔住,過幾日趁著宮人不備,他去找父皇,可父皇避而不見,隨即傳出旨意,他永遠不得見生母。

他偷偷跑去冷宮,冷宮有侍衛把守,他想方設法也沒見到母妃,兩年裏,他隱隱約約從宮人閃爍言辭中,得知他的母妃私通御前帶刀侍衛,令他父皇震怒,他當時小不懂這些,可他長大成人後,越來越覺得這是個陰謀,母妃愛父皇,他即便小,也懂得。

終於,機會被他等到了,那是一年的元日,節下宮中熱鬧,趁守冷宮的侍衛疏於防範,他偷偷溜去冷宮,那個夜晚天很黑,沒有星星,他爬上冷宮牆外一棵古樹,看見冷宮寢殿的燈亮着,母妃一定還沒睡,他剛想從樹上溜下去,就看從裏面出來三個人,一剎那藉著冷宮裏射出的微弱光亮,他認出其中一人是皇後宮里的,那三個人很鬼祟,動作機敏,似深諳武功,轉瞬消失在暗處,沒有蹤影,他就覺得不對,忙爬下樹,寢殿的門開着一條縫隙,他扒著門縫往裏一看,殿內一燈如豆,他輕輕推開殿門,四處無有一人,突然,他發現裏間門口暗影里躺着一人,一手朝前伸著,像是求救的樣子,他驚呼一聲,「母妃」就撲上去,任他怎麼叫,母妃也不回答了。

好在冷宮偏僻,少有人來,更何況是深夜,跟着母妃那個宮女大概已睡下,侍衛年下宮中賞酒宴,不知哪裏高樂去了,他正哭得昏天黑地,身後宮門響,都未聽見,一個人影閃身進來,他被那個人拖走,那人就是關雎宮掌事太監盛安,會一點輕功,發現主子不見,就猜到會來這裏,如果讓人知道又是滔天大禍。

母妃死後,父皇病倒,此後他一直沒見過父皇,父皇不想見他,大概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父皇恨他母妃。

他周圍都是冷漠目光,父皇指謝太妃當年的謝昭儀撫養他,他變得不愛說話,有時一整日不說一句話,除非先生考問,不得不答,其它時候,沒人知道他想什麼。

他時常一個人去後宮西南角那片竹林,那個偏僻極少有人去的地方,淡淡憂傷的笛聲透過竹葉絲絲渺渺飄出來。

一日,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無意中走到這裏,被優美的笛聲吸引,那個女孩長得很美,尤其是有雙會說話的眼睛,她走近他,天真地問:「你是誰?怎麼也在宮裏?你吹得真好聽。」

「我是宮廷樂師」他不善玩笑,不知怎麼卻平生頭一回,開了個玩笑。

那個女孩就是後來的方妃,方媯,淑妃娘娘是她的親姑母,她常隨母親進宮。

此後,她進宮便來這裏聽他吹笛子,她聽得痴迷專註。

再後來,她成了太子側妃。

他十五歲封平王,立府,離開皇宮。那有着痛苦記憶的地方。

他開始一步步實施計劃,藉助他母親娘家的勢力,他生母蕭妃待罪,可蕭家卻沒倒,他舅父鎮國將軍,出生入死,戰功赫赫。

他舉事之前,必得先報母仇,他反覆考慮,當年殺母仇人郭皇后,如今已是當朝太后,下手幾乎沒有可能,只能從太后親子安王入手,他要讓太后嘗到失子之痛,一如他當年失母之痛。

可是這期間,卻遇見那個女子,那個令他一生都不能釋懷的女子,情勢又急轉,他查出陷害母妃另有其人,雖然,不能確定,只是懷疑,但這個人疑點太大了,可是這個人權利至高無上。

蕭妃死,得到好處最大的就是當今皇上,當時的太子,如果蕭妃不死的話,那麼太子之位很可能就要易主,因為當時,父皇已有立自己之意,只不過機會還不成熟,畏朝臣反對。

這些,其實他都想過,只不過自己親眼所見,而且,謝太妃誤導,令他對郭太后害死母妃深信不疑。

隨着真相浮出水面,他更堅定奪得皇位的決心。

動手的最好時機是年下,各州府縣疏於防範,他同厲王裏應外合,周密佈置,厲王迅速發兵,揮軍北上,各州府縣措手不及,一路勢如破竹,直取京師。

厲王大軍與朝廷的軍隊在滄州相遇,一場苦戰,最終擊敗了朝廷主力,攻克德州、濟寧、臨清等地,向京師挺近,可是皇上仍有一派忠臣良將,京城如鐵桶一般,易守難攻,久攻不下,他勸降了京城西門的守將吳潛,才打開缺口,城外的兵士又在南門城牆炸開缺口,厲王大軍蜂擁而至,勢不可擋。

皇帝下旨,退守內城,守城的兵士為保存實力,迅速退守內城,頑強抵抗。

這次,戰事拖得時間過長,最終,朝廷援軍趕到,他們只好退到西南,那是厲王經營多年的老巢。

皇上緩過手來,立刻發兵攻打,怎奈朝廷剛經歷一場戰爭,損兵折將,雙方都無力開戰。

其後幾年裏,朝廷又數次發兵,厲王在一次戰役中受重傷而死。

平王接替厲王統西南大軍,他招兵買馬,單等一個機會,可這個機會需要他爭取。

十年後,皇宮

「方妃娘娘,皇上去了新選秀入宮的王美人宮裏」

太監德順偷瞅瞅方妃娘娘臉色,娘娘面色平淡如水,沒有任何波瀾,方妃慨嘆,她由妃到美人一朝之間,可是又由美人到妃卻用了整整十年。

看主子不說話,德順又小心翼翼地道:「過幾日便是娘娘生辰,是不是請皇上過來」

方妃唇角一絲苦笑,幽幽地道:「皇上有多久沒來了?」

德順陪着小心,低聲道:「皇上又有一年沒來了」

「本宮記得是去年這個時候,皇上去安婕妤宮裏,順道過來坐坐」

為什麼提起這些,像是說別人的事,當初心裏那份苦,積年累月,早已變淡了。

方妃抬手,德順順着她手指方向,會意,遞過一枚銅鏡,方妃指尖掠過鬢邊,烏黑中赫然一根銀絲,她纖柔的素手輕輕拔掉,舉到陽光下,連根都是白的,嘆一聲,「老了」

「娘娘不老,一如當年,艷冠後宮」德順違心地說,他自進宮就侍候方妃娘娘,幾經沉浮,方妃還在原地,不是他主子不聰明,是這皇宮,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可惜他主子遇見了李氏皇后,那個更為精明的女子。

這時,一個太監匆匆上殿,「回娘娘,太醫院的御醫到」

她都忘了,這幾日她夜裏睡不着,早起,枕頭上掉了不少秀髮,命人回皇後娘娘,可是過好幾日了,也不見動靜,連她都忘了,太醫院才派了太醫來。

這麼多年,她跟李皇后明爭暗鬥,每每落了下乘,遇見這樣的敵手,她該慶幸還有命在。

「請太醫進來」

太醫院這次派來的是一個她沒見過的中年男子,外表儒雅,行過禮,沉穩聲音道:「微臣給娘娘請脈」

雙方隔着一層薄紗幔,那中年秦御醫聚精會神,半晌,道:「娘娘的病,暫時看似無大礙,可是未來堪憂。」

方妃本來懶懶地倚靠着,一聽坐直了身子,頗有幾分緊張,「怎麼講?」

秦太醫沉着聲音道:「娘娘豈不聞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方妃蹙眉,這太醫陰陽怪氣的,話中有話。

「娘娘願聞其詳,就請娘娘屏退左右。」

方妃嬌柔一聲,「都下去吧」

宮女太監都退出寢殿。

「這回可以說了吧,到底本宮得的是什麼病症?但說無妨」

秦太醫從袖子裏摸出一樣東西,默默遞給她,方妃接過,拿在手上細看,這是一隻竹笛,搭眼是那樣熟悉,她恍然回到許多年前,那個青澀的少年和那個天真的少女,她靜坐一旁,看他手執竹笛,悠揚的笛聲吹皺一池春水。

午夜夢回,她依然清晰憶起當時的情形,可是深宮多年,她早已過了天真的年紀,數度生死,命懸一線,她不再相信真情。

她淡聲道;「說吧,他想讓我怎麼幫他?」

秦太醫笑了笑,方妃是明白人,明白人好說話。

秦太醫說出早已想好的話「那個人讓我帶話給娘娘,娘娘若助他一臂之力,事成后,娘娘有何要求儘管提出來,只要他能做的都會答應娘娘」

「怎麼幫法?」

秦太醫聲音壓得很低,低得僅兩個人聽見,「微臣有一包東西,關鍵的時候用上,神不起鬼不覺。」

突然,殿上吹過一陣陰冷的風,方妃身子一抖,早猜到他讓她做的一定不是容易事,她冷笑,「本宮若答應,怕等不到他事成,本宮就看不見明天的太陽」

秦太醫沉穩聲道:「娘娘放心,這藥力當時不發作,要等個三五日,娘娘若做得隱蔽,不會出什麼紕漏」

方妃沒說話,秦太醫又道:「娘娘是明白人,何不堵上一把,那人知道只有娘娘有此膽量,如果成了,可保娘娘一世榮華」

說完,二人都沉默,良久,方妃道:「讓我想想」

平王算到她能答應,深宮多年曆練,方妃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單純善良的小姑娘,她手段心機,足以承擔此大任。

平王起兵,這一次,朝廷早有防備,迅速發兵,堵住平王大軍,雙方列架,正預開戰,朝堂傳來消息,皇帝身染重病,不能臨朝,朝事只好交給年輕的太子,這一下,對西南軍非常有力,朝廷的軍隊得知這一消息,人心惶恐,一交手,便潰敗,兩軍交戰,十幾萬大軍,一退,便如潮水,不可收拾。

平王軍隊長驅直入,不久,即攻克京都,早有內廷太監接應,打開宮門。

三日後,皇帝趙世賢頒退位詔書,平王稱帝,改年號為德昌,追封生母謚曰孝安貞懿恭純溫惠天弘聖皇后,與先帝合葬永陵,一帝三后同葬。

李皇后和太子被貶為庶人,封方妃為貴太妃,大賞有功之臣,先朝臣歸順者,繼續為朝廷所用。

眾臣請立中宮,德昌帝駁回,遂封平王府側妃周氏為妃,暫行皇后之職,打理後宮。

皇宮一座偏遠清冷的宮殿,龍榻上躺着時昏迷時清醒的已廢為庶人的先帝趙世賢,他臉色泛著青光,一看就是中毒已深,意識陷入昏亂。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來,他微微睜開眼睛,一個一身素白的女子飄飄然走向他,瞪時,他嚇得面如死灰,「你……你是……」

素衣女子輕聲一笑,「太子,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你曾經口口聲聲喚的蕭母妃,當着你父皇的面,你敬我如生母,你當年為何害我?」

趙世賢嘴唇劇烈顫抖,微弱的聲兒道:「朕本無意害你,朕被逼無奈」

說吧,猛咳了兩聲,吐出一口黑血,人又進入半昏迷狀態。

德昌帝自帷幔后,慢慢踱步出來,素衣女子明顯鬆了一口氣,道:「皇上,當年的事情終於弄清楚了。」

「貴太妃又一次幫了朕,要朕怎麼謝你?」

「皇上,相識之初,恐怕誰都沒想到今日,我們之間只剩下交易」

趙世昭苦笑,沒有勝利的喜悅,「回不去了,我們如今變得連我們自己都不認識了」

「皇上想怎樣對付他?」方妃往榻上看了看。

「還需朕出手嗎?」

趙世昭轉身,邁著並不很輕鬆的腳步離開。

「皇上在宮中查蕭妃當年枉死,不會查到太妃娘娘頭上吧?」跟了謝太妃有些年頭的薛嬤嬤有幾分擔憂地道。

「他是睿智的皇帝,會查不出來嗎?」謝太妃臉上沒有絲毫恐懼「本宮已經活得夠長了,讓姐姐等了我許多年「謝太妃虛飄飄地聲兒在空寂的殿上回蕩。

薛嬤嬤心驚,「當年先皇獨寵蕭妃,宮中恨她的豈止是太妃一人,若不是蕭妃死了,太妃娘娘哪有出頭之日?』

謝太妃提起當年的事,眉眼間寂寥,「雖然先皇後幾年對我不一樣,但我知道他心裏忘不了蕭妃,我無法跟一個死人爭寵。」

御書房

一個太監驚慌跑入,顧不得抹額頭上的汗珠,咕咚跪地,「皇上,大事不好了,謝太皇太妃自盡了」

趙世昭闔了下眼,睜開,平淡地道:「念她撫養朕一場,厚葬」

他走出殿外,天空明凈澄澈,他深邃的目光穿越紅牆,北雁南飛,她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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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妻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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