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唇槍心劍

第九章 唇槍心劍

陽景這一拽力量甚大,來人站立不穩,反被江小流帶得向前撞出。陽景叫了聲「好」,左掌呼地揮出,「滔天炁」以排山倒海之勢湧向二人。來人一手抓着江小流,一手向前拍出,兩人雙掌相接,那人車輪一般向後翻滾,只聽丁零噹啷,鐵鏈又被扯得筆直。

陽景只覺對手內勁渾厚,震得他手掌發麻,不由得怒喝一聲,右手用力,又將空中的兩人拉扯回來。眨眼之間,他與來人距離拉近,陽景看清對方面容,不由大吃一驚,衝口叫道:「是你……」

來的正是樂之揚,他不待陽景說完,雙腿閃電霹靂一般踢出。陽景上下遮攔,手忙腳亂,只聽篤篤連聲,陽景連接三腿,便也退了三步,一股軟麻順着手臂直竄胸口,半個身子也幾乎失去了知覺。

陽景支撐不住,只好丟開鐵鏈、縱身跳開,樂之揚趁勢一個盤旋,抓着江小流飄然落地。

旁觀的眾人無不驚奇,樂之揚剛才連攻帶守,一口氣逼退陽景,身法飄逸如龍,放眼東島也不多見。

樂之揚低頭一看,江小流口鼻流血,已經昏了過去,不由心中大怒,冷冷瞪着陽景。楊風來眼看弟子重傷,自覺臉上無光,轉向明斗怒道:「明斗,令徒好本事啊。」

「不敢!」明斗淡淡說道,「楊尊主,你也教得好徒弟。」

「好什麼?」楊風來啐了一口,「褲子也輸光了!」明斗笑道:「楊尊主誤會了,我沒說江小流,我說的是樂之揚。」

楊風來一愣,叫道:「你說什麼?」明斗說:「他的『無定腳』不是你教的嗎?」

楊風來瞪眼大怒,叫道:「誰教他誰是王八蛋。」明鬥眼珠一轉,點頭又說:「我明白了,一定是江小流自作主張,將武功偷偷傳給了樂之揚!」

樂之揚身法飄逸,與龍遁流的功夫有些相似。楊風來聽了這話。暗生疑惑,打量樂之揚一眼,揚聲說:「姓樂的小子,你的武功是誰教的?」

樂之揚笑道:「我說神仙教的,你信不信?」楊風來呸了一聲,罵道:「我信你個屁!」樂之揚笑了笑,又說:「江小流是你的弟子,對不對?」楊風來道:「是又怎樣?」

樂之揚道一聲「好」,一晃身,搶到楊風來面前。雙手向前一送,將江小流遞到他的懷裏。楊風來不及細想。順手接過,樂之揚又是一晃,笑吟吟退回原地。

東島之中,楊風來的身法數一數二,樂之揚送人入懷,他竟然沒能躲開,即便事發突然。也是大大的丟臉。如果不是人體,而是刀劍,這一下豈不洞穿了心腹?楊風來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瞪着樂之揚說不出話來,雲虛也徐徐起身,手拈長須,皺起眉頭。

陽景眼看樂之揚大出風頭,心中大不服氣,厲聲叫道:「樂小狗。你少得意了,老子……」話沒說完,樂之揚欺身而進,啪地抽了他一記耳光。

陽景措手不及,眼前金星亂飛,只怕還有后招,慌忙跳開數尺,但覺左頰火辣辣疼痛,口中撲地一聲,吐出一顆牙齒。

樂之揚拍手笑道:「我的兒,老爹我這一巴掌打得如何?」

「放屁。」陽景暴跳如雷,「我是你爺爺,我是你祖宗。」

「此話不通。」樂之揚搖頭說道,「爺爺是爺爺,祖宗是祖宗,你當了爺爺,又當祖宗,難道自己給自己當兒子?」

陽景氣得發昏,晃身一腳向前踢出。這一招出自「無定腳」,落入樂之揚眼裏,出腳草率,破綻多多,他向後一跳,雙腳忽左忽右,彼此為軸,旋風急轉,讓過陽景的腿勢,左肘頂向他膝彎處的「委中」穴。明斗咦了一聲,衝口叫道:「這是亂雲步!」

陽景應聲收腳,左掌向前一招,勁力勢如水中漩渦,環環相連,綿綿送出。

樂之揚移步轉身,飄然後退。陽景這一招本是陷阱,對手一旦接戰,必被「渦旋勁」拖住,那時他右掌的「滔天炁」向前湧出,自然無堅不破,一舉鎖定勝局。誰知道樂之揚避而不戰,后招統統落空,無奈之下,他跨出一步,左掌向前推出。

樂之揚哈哈一笑,左掌迎出。二人掌力相接,陽景的掌力變放為收,「滔天炁」忽又變為了「渦旋勁」,掌心生出了一股絕大的吸力。

樂之揚心知讓他吸住,「滔天炁」一來,勢必難以抵擋,當即剛勁外吐,一股大力撞上陽景的掌心。陽景手掌發麻,馬步動搖,後面的招式稍稍一緩,樂之揚趁勢跳起,右臂摺疊起來,以古怪角度向前揮出,只聽啪的一聲,陽景又挨了一記耳光,右臉劇痛難忍,慌忙收了掌力,向後跳開數尺。

「北溟折翼!」明斗又驚又怒,「這小子什麼時候學會了『鯤鵬掌』?」

其他的東島首腦也是面面相覷,更加坐實了心中的懷疑——樂之揚身為雜役,偷學了本島的武功,但若是偷學,又未免學得太好,這一招「北溟折翼」盡得真傳,用得十分精妙。

陽景口鼻流血,雙頰高高腫起,就像是一隻大大的豬頭。他只怕樂之揚乘勝追擊,雙掌沒頭沒腦地一陣亂舞,一會兒「渦旋勁」,一會兒「滔天炁」,掌風呼呼作響,籠罩一丈方圓。

樂之揚使出「亂雲步」,拳腳凝而不發,繞着他走了幾步,忽一矮身,雙拳齊出。陽景剛要遮攔,拳勢忽又散開,化為一片虛影,穿過他的手臂,擊向他的腰間。

拳風及體,隱隱悶痛,陽景慌忙收手護住腰間,哪知顧此失彼,眼前一花,樂之揚一拳飛來,正中他的鼻樑。陽景鼻血長流,臉上酸楚無比,眨一眨眼,兩行淚水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忘憂拳,這是忘憂拳……」明斗怒氣沖沖地還沒叫完,樂之揚的拳頭急如星火,穿過陽景的掌風,撲地擊中他的左肩。

陽景倒退兩步,搖搖晃晃地站立不穩,明斗看得心急,銳聲高叫:「陽景。以靜制動。別跟這小子比快!」

陽景應聲醒悟,穩住身形,左一招「渦旋勁」,右一招「滔天炁」,兩大奇勁一收一放,一守一攻,繞身盤旋,守得風雨不透。樂之揚幾次靠近,均為逼開,只好使出「亂雲步」。腳下紛紜變幻,繞着對手遊走。

掌風過耳。呼呼作響。樂之揚聽見風聲,心有所動,仔細看去,陽景的雙掌一推一送,掌力一放一收,儼然彈琴鼓瑟一般,只不過。樂師彈的是琴弦,他彈的卻是真氣。

樂之揚靈機一動,想起《靈感》篇里的那句話:「氣為之弦、風為之管,水磬雷鼓,振動萬物……」之前他不解其意,這時恍然大悟,倘若勁氣為弦,陽景揮手之間,分明彈奏的就是一支樂曲。儘管沒有聲音,可是節奏宛然。只不過身為琴手,陽景彈得實在拙劣,調子斷斷續續,節奏也是一塌糊塗。

這一張無音之琴,雙耳無法聽見,真氣卻能感知得到。樂之揚「聆聽」時許,跨上一步,左拳向前輕輕一晃。陽景如驚弓之鳥,慌忙揮掌相迎,這一變招,節奏生出混亂,樂之揚趁機出腳,就在陽景前招未盡、后招未出的當兒,腳尖輕輕一挑,穿過他的掌勢,托地踢中了他的肘尖。

陽景半身軟麻,左手無力垂下,慌亂間後退一步,右掌使出「滔天炁」劈出。這麼一來,好比單手彈琴,只有彈得更壞。節奏一亂、空門大露,樂之揚看得清楚,輕飄飄一指揮出,穿過重重阻隔,點中了他腰間的「五樞穴」。

「這是千芒指!」明斗大吼大叫,禁不住握起雙拳。

陽景要害中指,迭迭後退,還沒站穩,樂之揚的「無定腳」跟蹤而至。這一腳若有若無,正中對手小腹,陽景慘哼一聲,飛出一丈多遠,五臟六腑擠成一團,連隔夜的飲食也嘔吐了出來。

樂之揚不及收腳,一股大力從旁涌至。他閃身跳開,轉眼看去,明斗一手叉腰,一手扶起陽景,厲聲叫道:「臭小子,膽敢偷學我東島的武功?」

樂之揚定一定神,轉眼看去,四周的東島弟子均是望着自己,目光十分不善。不知怎的,面對眾人,他不但不怕,反而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豪氣,笑了笑,大聲說:「明尊主,你不要血口噴人,我什麼時候偷學了東島的武功?」

「還敢狡辯?」明斗指手畫腳,唾沫亂飛,「你剛才用的什麼?先是無定腳,再是亂雲步,還有鯤鵬掌、忘憂拳、千芒指,哪一樣不是我東島的武功?」

樂之揚笑道:「這話可不對了,你說的這些武功,都是當年釋家的功夫,釋家早已離開了東島,我學他家的功夫,又跟東島有什麼關係?」

明斗聽得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其他的弟子紛紛叫罵:「強詞奪理……不知所謂……無恥之徒,偷學武功還有理了?」

明斗聽到罵聲,更加理直氣壯,回頭向雲虛拱手說:「島王明斷,此人身為雜役,偷學武功,按島規,理應斷手挖眼,以儆效尤。」

童耀一邊聽着,心中大急,兩年前他親自試過樂之揚,這小子軟手軟腳,連馬步也無力站穩,不知何以兩年過去,練成了一身驚人本領?陽景學會了「碧海驚濤掌」里的兩大奇勁,小一輩之中少有敵手,遇上樂之揚卻是處處受制,幾乎沒有還手之力。要知道,雜役偷學武功是重罪,任由明斗發揮,樂之揚必遭滅頂之災,可恨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壓根兒不知大禍臨頭。

正覺束手無策,忽聽有人冷冷說道:「他沒有偷學武功!」

童耀掉頭看去,葉靈蘇邁步出列,默默盯着明斗。明斗眨了眨眼,困惑道:「葉師侄,你這話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葉靈蘇漫不經意地說,「他的武功是我教的。」

眾人一片嘩然,樂之揚也吃了一驚。雲裳看了看葉靈蘇,又看了看樂之揚,面色蒼白如紙,不覺咬緊了牙關。

明斗沉默一會兒,盯着葉靈蘇笑道:「葉師侄,此話當真?」葉靈蘇哼了一聲,不及說話,樂之揚忽地大聲叫道:「明斗,這件事與她無關。」

葉靈蘇本意減輕他的罪責,這小子卻不領情,一時又驚又氣。眼看明斗面露陰笑。急忙搶著說道:「樂之揚,你昏頭了嗎?學會了武功,就不認我這個師父了嗎?」

樂之揚見她不顧名節,一再為自己開脫,心裏感激得無以復加,但越是感激,越不肯讓她受到連累,當下笑嘻嘻說道:「葉姑娘,你的好意我領了,但在島王面前。小子我不敢說謊。我早說了,這武功是神仙教的。跟你半點兒關係也沒有。」

葉靈蘇氣極,忍不住罵道:「撒謊精,死到臨頭還嘴硬。」她一向為人矜持,此時一再失態,連她自己也覺意外。許多人聯想起兩年前二人失蹤一事,紛紛交頭接耳,猜測二人必有私情。

雲裳望着樂之揚。一股烈火在身子裏亂竄,右手不自覺握住了劍柄,這時一隻手從旁伸來,按住了他的手腕。只聽雲虛冷冷說道:「蘇兒,他的武功真是你教的么?」

雲裳應聲一凜,鬆開劍柄,但見葉靈蘇低下頭去,輕聲說道:「是啊……」她縱然一心保全樂之揚,可是面對師尊。仍是不免心虛。

雲虛看她時許,忽地抬眼望天,淡淡說道:「蘇兒,從小到大,你還沒對我撒過謊吧?」葉靈蘇渾身一顫,默不作聲。

只聽雲虛又說:「蘇兒,我再問你一次,他的武功真是你教的?」葉靈蘇心慌意亂,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雲虛看了她一眼,忽地搖頭嘆道:「蘇兒,他這一身武功,只怕你還教不出來。」

葉靈蘇又羞又急,衝口而出:「他的武功很高么?」

「他的武功不高,但卻與眾不同!」雲虛手拈長須,若有所思,「先說『無定腳』,那一招『追風躡影』,島上的弟子所學,應是先起左腳,從左往右踢向對手下盤,但他卻是先出右腳,再向上踢,不但踢得更高,而且更加刁鑽。再說『忘憂拳』里的『無憂無慮』,島上弟子出拳,只有兩個虛招,他卻有三個虛招,變化更加紛繁,陽景按照兩個虛招的路子躲閃,自然著了他的道兒。再說他點中陽景『五樞穴』的那一記『笑指天南』,點出的應是食指,可他中途變招,食指變為無名指,點中穴道的一刻,不是點戳之力,而是如使毛筆般向下一捺,不但封住了『五樞穴』,指上的余勁更是波及了『足少陽膽經』……」

雲虛漫不經意,將樂之揚招式中的細微變化一一說出,不止東島眾人佩服,樂之揚也是不勝驚訝。雲裳聽到這兒,忍不住叫道:「父親,你是說這小子所學的東島武功比我們更厲害?」

雲虛搖頭說:「不是東島武功,而是釋家的武功。」

眾人面面相對,心中仍是不解,雲裳問道:「釋家的武學不是東島武學嗎?」

「不一定。」雲虛淡淡說道,「釋家三大絕技,乘風蹈海、無相神針、大象無形拳均未傳世,流傳後世的武學,也分為外學和內學。」

「外學?內學?」

「外學是釋家傳授給外人的武功,內學是他們自家人學的功夫,後者比起前者,自然要高明一些。」

雲裳恍然道:「釋家留了一手?」雲虛點頭說:「若我所料不差,這個樂之揚用的功夫出自內學。」

眾人均是動容,當年鰲頭論劍,雲家勝出,釋家負氣離開,從此絕跡江湖。難道說過了數十年,釋家又捲土重來?

雲虛沉思一下,揚聲問道:「樂之揚,你是釋家子孫嗎?」

樂之揚只覺好笑,說道:「我不姓石,我姓鐵。」

「姓鐵?」雲虛一愣。

「對啊!」樂之揚笑嘻嘻:「石頭再硬,也比不過生鐵,我這姓鐵的可比姓石的厲害多了。」

他公然戲弄東島之王,雲虛不由臉色一沉、目有怒意。明斗挺身叫道:「島王明斷,這小子東扯西拉,分明心裏有鬼,照我猜測,他一定是釋家派來島上的姦細,妄圖裏應外合,重奪島王之位。」

雲虛哼了一聲,盯着樂之揚說道:「你若不是釋家的人,武功又是從何而來?」

樂之揚不願牽連席應真,只笑道:「早說了,神仙教的。」心裏卻想:「席道長仙風道骨,比起神仙也差不了多少。」

他若自承是釋家子孫,雲虛顧念百年前的交情,或許放他一馬,但他一口咬定與釋家無關,反而讓眾人疑神疑鬼。認為他潛入東島。必有不可告人的陰謀。

雲虛沉思一下,說道:「不論你是不是釋家的子孫,學的總是釋家的武功,雲某不才,倒要請教兩招。」

此話一出,樂之揚嚇了一跳,雲裳急道:「殺雞焉能用牛刀,父親不妨袖手旁觀,看我十招之內,叫這臭小子跪地求饒。」

雲虛搖頭說:「你懂什麼?他是釋家傳人。我是雲家之長,我來動手。方才合乎他的身份。」說完信步上前,與樂之揚遙遙相對。

樂之揚望着雲虛,心子狂跳不已。他努力調勻呼吸,轉眼望去,葉靈蘇也向這邊望來,水杏眼裏透出一絲絕望。

樂之揚見她神情,驀地熱血上涌。生出一股傲氣,大聲說:「島王大人賜教,樂某榮幸之至。常言說得好,陰溝裏翻船,平路上摔跤,島王大人,你勝了我那是千該萬該,我若不小心勝了一招半式,傳到江湖上去。大夥兒一定會說,東島武功,不過爾爾,堂堂東島之王,居然輸給了一個無名小子。」

眾人一聽,均是破口大罵。雲虛也覺詫異,心想多少高手見了自己都是未戰先怯,這小子不但毫不畏懼,還敢胡說八道,先不說武功高低,這一份膽氣倒也少有。他想了想,點頭說道:「你想勝我也容易,我站在這兒任你出手,決不還擊,十招之內,你若碰着我一片衣角,就算我輸,如何?」

四周登時安靜下來,東島弟子面面相覷。自從敗給梁思禽,二十多年來,雲虛不曾與人動手,武功高到何種境地,即使身邊的弟子也是一無所知,但他與樂之揚的賭約太過苛刻,若是一不小心,勢必威風掃地。

樂之揚卻是大喜過望,雲虛如此做派,分明自高身份,不肯和他當真對敵。若說拳來腳往,樂之揚必敗無疑,但若雲虛站着不動,撈他一片衣角,倒也不是什麼難事。自來驕兵必敗,雲虛畫地為牢,一招未出,先已經輸了大半。

想到這兒,樂之揚不由笑道:「雲島王,此話當真?」雲虛說道:「東島之王,一言九鼎。」樂之揚道:「你若輸了呢?」雲虛道:「我輸了,任你離開本島。」樂之揚拍手笑道:「妙極,妙極。」雲虛看他一眼,忽又問道:「你輸了呢?」

樂之揚笑道:「你說如何?」雲虛目光生寒,冷冷說道:「你輸了,我要你的雙手雙眼。」

樂之揚愣了愣,把心一橫,笑道:「好啊,敬請來取!」

雲虛微微冷笑,背負雙手,隨隨便便站在那裏,雙腳不丁不八,勢如孤峰聳峙。樂之揚望着對手,心中急轉念頭:此人武功太高,正面交鋒必有風險,若要必勝,莫如使出「亂雲步」繞到他的身後。

想到這兒,他氣貫雙腿,正要舉步,忽覺周身一冷,一股無形之氣迎面衝來。剎那間,樂之揚如陷泥沼,無處使力,也動彈不了。

這感覺突如其來,樂之揚抬眼望去,雲虛遠遠站立,面沉如水,那一股無形之氣,正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這一股氣不是真氣,也非掌風,但如一塊巨石,沉沉壓在樂之揚的心頭。要知道氣由心生,無論武功多高,體內的真氣也要人心才能駕馭,心志一旦受制,登時氣血不通、四體僵硬,別說出手進擊,就連動彈一下也不容易。

「這是什麼武功?」樂之揚的額頭上滲出汗來,雙拳緊握,身子一陣陣發抖。他直覺感到,如果無所作為,必然大事不妙,當即大喝一聲,使出渾身之力向前跨出。儘管只有一步,樂之揚也覺心力交瘁,跨出的左腳忽地發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雲虛的眼裏閃過一絲驚訝。這一股無形之氣,乃是他為了打敗梁思禽,花了二十年苦功煉成的一口「般若心劍」。這口劍由心而發,不是真氣,而是全身精神所系,一旦與人對敵,心劍出鞘,直入人心,就好比虎豹之於羔羊,神威所及,對手心志瓦解,自然雌伏認輸。

雲虛自負神功。本想樂之揚面對心劍。必然心志崩潰,誰知道這小子不但神志清明,還能迎著心劍前進。

想到這兒,雲虛雙目陡睜,有如一對磁石,牢牢吸引住了樂之揚的目光。心劍威力暴漲,無形之氣連波疊浪一般湧出,樂之揚身當其鋒,自覺變成了一面篩子,全身千瘡百孔。處處都是破綻,別說出手進攻。雲虛就是吹一口氣也能將他吹倒。

心志一旦動搖,心劍長驅直入。樂之揚望着雲虛,只覺對手巍如山嶽,自己卻是渺如螻蟻,對手強無可強,自身弱無可弱,那一股無形之氣深入心腹。儘管並非真劍,樂之揚仍覺隱隱作痛。

眾弟子一邊觀戰,心中均很詫異。雲虛不動本是約定,樂之揚不動卻是奇怪極了。按理說,他應該放手搶攻才對,但他此時臉色蒼白,兩眼發直,嘴角流出了一縷白色的涎沫。

眾人又驚又喜,雖然不知道其中的內情。但看樂之揚的神情,雲虛分明一招不發,竟已制服對手,如此能耐,諸天神佛也不過如此。

葉靈蘇心急如焚,知道師父說到做到,樂之揚如果輸了,縱然不死也要殘廢。可是雲虛的手段她也不明白,就算知道底細,此情此景也無法插手。她越想越急,不覺縴手緊握,銳薄的指甲刺入掌心。

忽然怪聲大作,勢如虎嘯龍吟,偌大的鰲頭磯也顫抖起來。這是風穴的風聲,到了午時必然發作,島上弟子見怪不怪,仍是盯着比斗場上。

怪聲越發響亮,忽長忽短,忽高忽低,沖入樂之揚耳中。他抖了一下,突然清醒過來,但覺渾身的氣血隨風聲而動,漸漸可以聽從使喚。他定一定神,凝目望去,雲虛站在一丈之外,雙目銳利有神,森然逼視過來。

兩人目光相接,樂之揚的腦門隱隱作痛,眼看又要迷失,他心中靈光一閃,數行字跡從眼前掠過,正是《靈感》篇里的句子,專講如何借外來之聲引導內在之氣,其中緊要的一點,就是悠然無為、順其自然,只憑音聲導引,不以自身的心意干擾真氣運行。

這乃是極高的境界,樂之揚雖有涉獵,但也從未真正練成。此時他為「般若心劍」克制,真氣陷入停滯,連帶四肢也動彈不了,若無外力相加,必然渾身虛脫,被對手隔空擊敗。

樂之揚深吸一口氣,努力摒除雜念,甚至於將引導真氣的念頭也拋到了一邊,依照《靈感》篇中的心法,順其自然,任由風穴的怪聲來引導真氣。「般若心劍」以克制人心為務,對手如果一念不起,自然也就無所用之。

樂之揚達不到「一念不起」的境界,可是長年修習玄門秘籍,返神入照,多少練出了一些定力。他心中的思慮一少,所受的束縛也少了許多,但覺耳邊狂嘯長吟,種種怪聲層出不窮,體內的真氣隨着聲音遊走,左一竄,右一鑽,如龍如蛇,難以捉摸。

真氣一旦流動,氣力登時滋生,樂之揚腰肢一挺,腦子裏有如明鏡,但覺雲虛目光懾人,忽地有所醒悟。這一雙眼睛正是禍害之源,只要與之相遇,不免心神受制,想到這兒,他索性閉上雙眼。這麼一來,「般若心劍」威力大減,只有那一股無形氣勢仍是咄咄逼人。

雙眼一閉,不能視物,自也無法攻敵,若要睜眼,又不免為心劍所制。樂之揚一時間陷入了兩難境地,他氣貫雙腿,向前跨出一步,本意邁出左腳,誰知道出的卻是右腳,本意走向雲虛,誰知歪歪斜斜,卻向海邊的懸崖走去。

樂之揚莫名其妙,仔細想來,常人大多是以心志駕馭真氣,他卻是以真氣帶動心神,真氣隨着風聲流動,完全不聽使喚,樂之揚心想是左,真氣卻是向右,雙方各行其是,古怪荒誕之極。

樂之揚想到這兒,不敢妄動,但覺雲虛的氣勢不住湧來,彷彿江濤拍岸,一陣勝似一陣,他儘管閉着雙眼,仍覺苦不堪言。所幸真氣隨着風穴的怪響流轉,精力隨時滋生,勉強能夠站穩。

雲虛望着對手,心中不勝困惑。他創出「般若心劍」,絕不是為了對付這等三流貨色,今日所以使出,不過心血來潮,想要一招不發,就將樂之揚輕輕制服。誰知道這小子分明行將崩潰,忽又如得神助,重新振作起來。如此定力,實在少有。如非玄門高士。必是禪宗奇才,沒有數十年的苦功,決計達不到這樣的地步。

納悶之餘,雲虛暗生氣惱,他之前不願使出全力,全是因為心劍一旦用足,對手不死即瘋,一來太過殘忍,二來太露形跡,傳揚出去。梁思禽有了防範,來日的交鋒便少了勝算。然而事到如今。騎虎難下,如果不能制服這小子,身為一島之王,必然顏面掃地。

想到這裏,雲虛劍由心生,正要全力刺出,忽見樂之揚右手一動。摘下腰間的玉笛,橫在嘴邊吹奏起來。雲虛不覺一愣,這小子身當「般若心劍」,居然還有工夫吹笛,他不由心中好奇,暫且凝劍不發,想看看這小子耍什麼把戲。

笛聲悠然響起,節奏忽長忽短,調子高低不一。初一聽來,無甚奇處,可是聽了數聲,雲虛忽覺不妙。不妙之處,不是來自樂之揚的笛聲,而是出自風穴中的風聲。

樂之揚吹笛之前,風穴怪響連連,可說是雜亂無章,加入笛聲以後,忽然有了章法,好比一群武學好手,各有所長,各自為戰,發揮不出最大的威力,可是笛聲一起,好比一個統帥,引領這一群武夫,所有奇聲怪響全都匯合如一,化為一股洪流,向著雲虛衝決而來。

這一下反守為攻,雲虛一不留神,幾乎被這一串雜音擾亂了心志。風穴怪聲,本來就有搖魂盪魄的奇功,只是島上弟子聽得多了,自有一套應付之法。此前的風聲斷斷續續,不足為害,樂之揚的笛聲一旦加入,有如一根絲線上下串聯,將怪聲斷續之處一一補上,奇聲化零為整,直如鬼嘯龍吟,不止是雲虛著了道兒,在場的弟子無不心神大震,氣血為之翻騰。

樂之揚進入了忘我境界,以「靈感」之術吹笛,統帥風穴怪聲,綿綿不斷地攻向雲虛。這怪聲出於「地籟」,蘊含自然之威,一旦匯合起來,威力之強,勝於人力。雲虛縱然心志堅圓,遇上如此聲勢,也不得已收回精神防護自身。樂之揚感覺壓力減輕,頓如飛蝶破繭,笛聲更加激越。

雲虛望着樂之揚,只覺這小子一身是謎,古怪得難以想像:抗拒心劍已是出奇,笛聲引導風聲,更是奇中之奇。雲虛身經百戰,武學上的見識了得,可是瞧來瞧去,始終看不穿樂之揚的底細。正想着,忽聽周圍傳來狂笑怒吼,雲虛轉眼看去,不覺大大皺眉,若干東島弟子受不了怪聲衝擊,神志混亂,流露出種種狂態痴態。

雲虛心念轉動,忽地仰天長嘯,嘯聲洪亮絕倫,登時壓住了樂之揚的笛聲。笛聲稍一受制,彷彿強龍抬頭,忽又高昂起來,但它高一分,嘯聲也高一分,兩股聲音有如比翼齊飛,雲虛的嘯聲總是壓住笛聲一頭。

笛聲一旦受制,風聲失去統帥,登時威力大減。眾弟子恢復神志,回想迷亂時的光景,均是又羞又氣。他們望着場上兩人,心中大大迷惑,這兩人行止古怪,既不交手,也不靠近,一個長嘯,一個吹笛,尤其是樂之揚,忽坐忽起,神情百變,簡直讓人捉摸不透。

比起心神之戰,比斗聲樂別有一番滋味。雲虛用嘯聲壓制笛聲,無暇使用心劍,樂之揚如釋重負,一邊鼓腮吹笛,忽地舉步向前,歪歪斜斜地跨出一步。

雲虛不由一愣,他心中遲疑,嘯聲隨之一弱,但聽玉笛耍了一個花腔,樂之揚又向前跨出一步,這麼邊吹邊走,轉眼之間,兩人相距已不過五尺。笛聲戛然而止,樂之揚收起笛子,突地睜眼大喝,一拳送出,拳風颯颯,吹起雲虛的衣角。

人群里發出一陣驚呼。雲虛若無其事,身子微微一扭,樂之揚登時一拳走空,拳頭嗖的一聲貼着他的胸前掠了過去。

樂之揚心頭一沉,變拳為爪,拿向雲虛的心口。這一抓出自釋家「捕鯨手」,顧名思義,爪勢涵蓋甚廣,大如巨鯨也難以逃脫。可是雲虛不慌不忙,身子隨着他的爪勢轉動,猶如狂風折柳,彎折成一個極大的弧度,樂之揚的指尖從他胸前掠過,差了半分,又沒碰着他的衣衫。

樂之揚大喝一聲,變爪為掌,使一招「分江辟海」,左掌如鳥翅划水。向下狠狠斬落。雲虛的身子應掌下沉。頃刻之間,後背幾乎貼上地面。樂之揚料想不到,這一掌登時劈空,他想也不想,一矮身,「無定腳」貼地掃出,心想雲虛身在地上,斷然躲不過這旋風一般的腿勢。

雲虛哼了一聲,雙腳像是裝了機簧,整個人「嗖」地彈起數尺。身法飄如浮雲,儼如躺在樂之揚的腿上。樂之揚一腳踢空。眼看又是差之毫厘,不由心中一急,雙手撐地,兩腿齊出,趁著雲虛身在半空,沖着他一陣亂踢。

雲虛身如魚龍翻騰,凌空轉折。似落又起,快得叫人看不清其中的變化。樂之揚明明見他在彼,踢出之時,雲虛忽又到了別處,故而腳腳落空,招招無果,以至於樂之揚的心裏生出錯覺,雲虛壓根兒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影。無論如何踢他,不過都是徒勞。

雙方攻防之快,直如流光魅影,其中驚險百出,看得眾人幾乎喘不過氣來。樂之揚一口氣攻出了不知幾腳幾腿,忽地真氣用盡,只好翻身跳開,不及站穩,又聽彩聲雷動,定眼看去,雲虛袖手站在原地,神情淡漠,儼然從未動過。

兩人目光相接,雲虛冷冷說道:「這是第幾招?」樂之揚一愣,默默數來,剛才連出八腿,算上之前的一招「忘憂拳」、一招「捕鯨手」、一記「鯤鵬掌」,十招之數還過其一,想到這兒,樂之揚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十招已過,輪到我了!」雲虛一聲銳喝,忽地晃身而出,揚起右掌向下拍落。

這一招不快不慢,眨眼之間,樂之揚至少想出了七八個破解的法子,當即使一招「扶搖九天」,旋身縱起,雙掌有如飛鳥鼓翅,刷刷刷向前劈出。

雲虛看着掌來,不閃不避,右手輕輕一晃,從樂之揚的掌影間飄然穿過,有如一縷輕煙,點向他的心口。

樂之揚吃了一驚,回掌抵擋,冷不防雲虛回手一勾,纏住他的手腕。樂之揚未及擺脫,便聽咔嚓一聲,一股劇痛直鑽入腦,不由得奮力收手,蹬蹬蹬連退三步,站穩時低頭一看,右手手腕已經脫臼。

雲虛也覺詫異,剛才這一下,本想將樂之揚的右手活活擰下,誰知着手之時,少年的肌膚上生出一股神妙潛力,滑如油脂活鯉,硬生生從他手中掙脫。

饒是如此,脫臼之痛仍是非同小可,樂之揚捧著斷手,冷汗順着額頭滾滾落下。雲虛冷冷瞧他,忽道:「還有一隻手,兩隻眼睛……」

樂之揚打了個突,不自禁後退一步,立足未穩,狂風撲面,也不見雲虛動作,人已到了他的身前,右手如毒蛇出洞,食中二指刺向他的雙眼。

這一下快比閃電,樂之揚別說動手,轉念也是不及。一時之間,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任由手指逼近,木獃獃有如一尊泥像。

這時忽聽咻的一聲,樂之揚眼前一花,雲虛的指尖突然消失。他定一定神,揉眼望去,雲虛站在遠處,滿臉怒氣,右手徐徐攤開,掌心多了一枚黑色的棋子。

樂之揚望着棋子,不覺心跳加劇。忽聽一聲長笑,聲如虎嘯龍吟,遠處燕子洞的海燕也受了驚擾,呼啦啦衝天而起,盤旋島嶼上空,有如一片黑雲。

雲虛皺起眉頭,掉頭看去,只見席應真襟袖灑落,越過眾人漫步走來。他久困谷底,丰神不減,一身破衣敝履,也掩不住瀟灑之態、雋朗之神。

樂之揚保住雙眼,喜極忘形,忽地一跳而出,扯住老道士的衣袖,大聲笑道:「席道長,你怎麼來了?」

眾人見他二人相識,均是不勝驚怪。席應真瞪着樂之揚佯怒道:「我若不來,你這雙招子可就叫人挖出來餵魚了。」

樂之揚素來心寬,一脫大難,忽又神氣起來,笑嘻嘻說道:「眼睛瞎了還有耳朵嘴巴,大不了我去秦淮河賣唱,到時候道長只管來聽,唱錯一句,罰酒三杯。」

席應真被迫出面,心中原本無奈,聽他這麼一說,也不禁笑罵道:「好小子,罰酒三杯,那不是便宜你了?」

兩人自顧談笑,旁若無人,東島眾人看在眼裏,均是心生怒氣,雲虛沉默時許。忽地說道:「席應真。你跟這小子有何瓜葛?」

席應真笑道:「實不相瞞,他的武功算是貧道教的。」雲虛冷笑道:「你騙誰?太昊谷的掌門,傳的卻是我靈鰲島的武功?」

席應真搖頭道:「此事別有奧妙,貧道不便細說,這孩子與我有半師之份,還請雲島王高抬貴手。」

雲虛兩眼望天,冷冷說道:「憑什麼?」席應真看他片刻,嘆道:「這麼說,島王是不肯放手了?」雲虛冷冷道:「我跟他有言在先,我輸了任他離開。他輸了,就得交出雙手雙眼。」他略略一頓。面露譏諷,「老道士,這樣吧,我看你薄面,由你來動手,只要廢了他的爪子招子,這件事我就不再深究。」

席應真白眉軒舉。面有怒色,冷笑道:「姓雲的,你不要欺人太甚。」雲虛跨出一步,冷笑道:「我欺了你又如何?」

席應真哼了一聲,抓起樂之揚的手腕一擰一送,扶正脫臼的關節,轉過身來,朗聲說道:「雲虛,你在燕子洞裏耍詐勝出。可說是勝之不武,今天貧道不才,想要向你請教幾招劍術。」

雲虛點頭道:「我也早有此意,你我兩派同源異流,並稱於世,今日正好比一比,看誰才是公羊劍意的正宗。」

席應真笑笑,忽一回頭,向後掠出,經過一名東島弟子身邊,嗆啷一聲,將他腰間長劍拔了出來,晃身之間又回到原地。這一來一去快不可言,那弟子獃獃站在原地,恍若一尊泥塑。

老道士屈指彈劍,朗聲長笑道:「正宗偏流,本是無常,貧道並不放在心上。不過我若勝了,又當如何?」

雲虛淡淡說道:「任你兩人離開。」不待席應真答話,樂之揚搶著說:「不行,你還得解開席道長的『逆陽指』。」

雲虛看他一眼,冷笑道:「他若真有本事,為何不自己解開?」樂之揚一愣,還要爭辯,席應真拍拍他肩,笑道:「小子,越描越黑,再說只會丟人出醜。」

樂之揚看他面容,只覺心中一酸,眼眶登時紅了,澀聲說道:「席道長,你、你……」席應真搖了搖頭,截斷他的話頭道:「大敵當前,不可弱了自家的氣勢。」

樂之揚無言以對,心中亂成一團,席應真敗了難免死傷,勝了解不開「逆陽指」的禁制,仍是性命不保。老道士挺身出戰,根本就是捨棄自身,來換樂之揚的雙手雙眼。

想到這兒,樂之揚一咬牙,跨上一步,攔在席應真身前,大聲說道:「雲虛,你不就是要我的眼睛雙手嗎?我給你就是了。」說完一揚手,兩根指頭插向雙目。

席應真吃了一驚,他眼疾手快,一指點出,樂之揚只覺后心一痛,登時渾身麻痹,指尖到了眉睫,再也插不下去。

席應真將他抓起,丟到一邊,沖雲虛笑道:「小孩子說胡話,不可當真,此次比斗,只是你我二人,以雲島王的身份,未分勝負之前,想必不會牽扯旁人。」

雲虛聽出他話中之意,也暗暗欣賞樂之揚的義氣,點頭說:「好,未分勝負之前,我東島之人,誰也不許跟樂之揚為難。」說到這兒,眼裏神光迸出,在明斗的臉上轉了一轉,明斗板著面孔,眼底閃過一絲寒意。

兩人握劍在手,徐徐邁步向前,眾人望着二人逼近,均是屏息凝神,唯恐稍一疏忽,就漏過這一對大高手的精妙招式。

一時間,鰲頭磯上落針可聞,只有凄凄海風若有若無。就在這時,忽聽砰然震耳,遠方的海面上傳來了一聲炮響。

眾人應聲望去,海面上駛來一艘大船,雪白的船帆上赫然綉了一頭金色鼉龍。

金鼉龍是東島的標記,而今東島弟子盡在島上,如何又來了一艘海船?眾人無不驚疑,雲、席二人也忘了比劍,定眼望着來船。又聽兩聲炮響,船尾的青煙盤旋而上,船頭破開海水,迎著鰲頭磯筆直駛來。

不久船到近前,一名白衣僧人站在船頭,手持一副鐵錨,呼呼呼當空揮舞。將到岸邊,和尚縱聲長笑,揮手一擲,鐵錨化為一道烏光,好比逶迤飛蛇,噹啷一聲,勾住鰲頭磯上的一塊岩石。

島上之人無不動容,船在海邊,距離磯石足有二十餘丈。看這鐵錨。少說也有百斤,縱有投石機械也難以投到此間,更別說僧人赤手空拳了,單憑這一份神力,也足以傲視當今。

正駭異,船頭人影晃動,一個黑衣人飄然縱起,踏着繩索飛奔而上,腳下輕快自如,勝過平地奔走。與其說是奔跑,不如說是飛行。一身黑袍迎風鼓盪,就像是一隻展翅高飛的蒼鷹。

這一路輕功也很驚人,眾人無不屏住呼吸,彷彿呼出一口大氣,就能將這人從鐵索上吹走。

轉眼之間,那人已到近前,卻是一個黑袍散發的年輕男子。體格瘦削,臉色蒼白,目光凌厲如刀,透出一股邪氣

男子手捧一張拜帖,眼珠一轉,揚聲叫道:「雲虛島王何在?」聲如刀劍交鳴,聽來十分刺耳。

雲虛皺眉道:「我就是,足下是誰?」

男子笑而不答,忽地鼓起兩腮。吹出一口長氣,帖子向前飛出,彷彿一隻手托著,平平送到雲虛面前。

人群一陣騷動,這張帖子全為男子的內息推送,倘若只是送出帖子,在場不少人也能做到,但要這麼舉輕若重,放眼島上,做得到的人也沒有幾個。

雲虛不動聲色,接過拜帖掃了一眼,忽又抬起頭來,淡淡說道:「帖子上說,釋家東歸本島,參與鰲頭論劍,但看足下的功夫,跟釋家似乎沒什麼關係。」

眾人無不吃驚,釋家離島已久,多年來不聞消息,今日先是樂之揚使出釋家的「內學」,如今又有人送上拜帖,難道說釋家不忿百年舊怨,打算裏應外合,一舉顛覆東島?

樂之揚與席應真也很驚訝,他們得到釋家武學不過湊巧,沒想到真的有人送來了釋家的拜帖,這麼一來,陰謀顛覆的罪名那是賴也賴不掉了。樂之揚只覺懊惱,偷偷看了葉靈蘇一眼,女子也正默默看着他,面紗微微抖動,眼裏透出一股冷意。

樂之揚暗暗叫屈,可又無從解釋,只見黑衣人笑了笑,大剌剌拱手道:「島王法眼無差,小可竺因風,不過是跑腿送信之人,確與釋家沒有關係。」

雲虛正要說話,席應真忽道:「穿黑衣的小子,你剛才的輕功可是『凌虛渡劫』?」

竺因風負手而笑,席應真盯着他說道:「奇了怪了,燕然山的弟子,什麼時候跟釋家混在一起了?」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驚怒,楊風來厲聲叫道:「什麼?這小子是燕然山的孽畜?好大的膽子,竟敢離了漠北,跑到我東島來送死!」

其他人也是滿面怒氣。東島弟子無一不知燕然山的大名,除了朱元璋和梁思禽,二十年前,漠北燕然山也是東島的一大死敵。

燕然山的武功源自當年的「黑水一怪」蕭千絕,蕭千絕戰死天機宮以後,二弟子伯顏繼承其衣缽,守護大元皇室,故而當年元廷之中不乏黑水高手。後來元人敗亡,黑水高手護送元帝逃亡北方,幾經輾轉,落腳在燕然山中,從此以山為號,開宗立派,威震漠北。

蕭千絕和雲家本有家仇。伯顏身為大元丞相,席捲三吳,滅亡大宋,雙方之間又添了一層國恨。伯顏死後,門人秉承其志,長年與東島高手為敵,百餘年來,雙方多次交鋒,結下不少冤讎。元滅以後,黑水一派遠走漠北,東島別有對手,彼此的糾葛也少了許多,然而一旦遇上,仍是免不了你死我活。

以雙方的舊怨,竺因風隻身闖島,光是口水星子,也能將他淹死。但這小子站在人群之中,笑嘻嘻若無其事,兩隻眼睛在東島的女弟子身上亂瞟,說不出的輕佻放肆。

叫罵聲稍稍平息,竺因風才笑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只是送一張拜帖,各位不必如此憤激。」說完拍了拍手,發出一聲長嘯,嘯聲尖銳凌厲,勢如羽箭穿雲。

嘯聲未落,就聽一聲炮響,從海船上走下來一隊人馬,衣着鮮麗,排場甚大,居中八個壯漢,精赤上身,佩戴金環玉箍,抬着一乘大轎,施施然向鰲頭磯上走來。擲出鐵錨的白衣僧也在隊中,他身材高大,氣宇不凡,走在眾人之間,好比鶴立雞群。

樂之揚看清他的模樣,心中大為驚奇,這和尚正是沖大師,兩人在仙月居上有過一面之緣。明斗等人也認出沖大師,均是面面相對。大為詫異。

一行人吹吹打打。拾階而上,很快來到鰲頭磯上。壯漢們卸下轎子,低頭退到一邊。轎子描金染翠,式樣奢華,轎門掛着細密珠簾,轎中之人隱約可見。

雲虛一拂袖,揚聲叫道:「釋家後裔何在?既然歸了故鄉,又何必躲躲藏藏。」

忽聽咳嗽兩聲,珠簾左右分開,抖抖索索走出一名男子。眾人定眼一看。均是大為錯愕,轎中人四十齣頭。長得獐頭鼠目、瘦小猥瑣,眼裏流露出一股驚慌。

雲虛盯着該人上下打量,忽道:「你就是釋家後裔?」對方頭「啊」了一聲,目光向下,清了清嗓子,支吾說道:「鄙人釋王孫,家父釋大方。家祖父釋休明……」

聽到這兒,人群里發出嗤嗤的笑聲。釋王孫的紫臉里透出黑來,狠狠掃了眾人一眼,手忙腳亂地從袖子裏取出一塊龜形玉佩,怒沖沖說道:「笑什麼,看清楚了,這隻靈筮玉龜,乃是我釋家代代相傳的寶物。」

人群里笑聲更響,釋王孫握著玉佩。不知所措,望着四周眾人,臉上露出一副苦相。

雲虛一揮手,笑聲平息下來,他說道:「釋先生,只憑一枚玉佩,只怕證實不了你的身份。」釋王孫張口結舌,回過頭來,求救似的看向一邊的白衣僧人。

沖大師微微一笑,合十說道:「只憑玉佩,證實不了釋先生是真,但憑雲島王的雙眼,也證實不了釋先生的假吧!」

雲虛看他一眼,冷冷說道:「大師神力過人,敢問法號師門?」

沖大師笑笑,還沒回答,楊風來搶先說:「島王,他就是淵頭陀的徒弟,法號沖大師。」雲虛雙眉一揚,點頭道:「原來是金剛傳人,我與令師闊別已久,他如今可好?」

沖大師笑道:「家師正在閉關。」雲虛道:「那麼足下來此,令師可曾知道?」

沖大師笑道:「佛法無來無往、性任自然,我來去隨心,又何必聽令於人?」雲虛凜然道:「好,那麼敢問大師,前來東島,有何貴幹?」

沖大師淡淡一笑,揚聲道:「我受釋先生之託,為他奪回島主之位。」

此話一出,人群里像是炸了鍋,有人高叫:「死賊禿,大言不慚!」有的罵道:「和尚不呆在廟裏念經,卻跑到這兒來放屁!」另有人接嘴:「你懂什麼,他這叫思凡,動了凡心。」旁人道:「這話可不對了,向來思凡的只有尼姑,他一個大和尚,又思什麼凡?」前一人道:「你有所不知,尼姑思凡,頂多傷風敗俗,和尚思凡,那叫豬狗不如……」

眾人罵得惡毒,沖大師卻像是一個聾子,笑笑嘻嘻,無動於衷。雲虛止住叫罵,沉着臉說道:「沖大師,你是金剛門人,我是東島弟子,自來你我兩家井水不犯河水。鰲頭論劍是我東島家事,不容他人插手,倘若我插手貴派的傳承,不許令師收你為徒,你又該作何感想?」

沖大師笑了笑,說道:「佛法眾生平等,無分內外,島王若要干預本門,只要合情合理,貧僧也無話可說。」

雲虛怒極反笑,說道:「這麼說,大師干預本島,即是合情合理了?」

「不錯!」白衣僧微微帶笑,目光澄澈如水,「雲島王如果不想身敗名裂,最好急流勇退、讓出大位,要不然一定後悔。」

他大言不慚,眾人無不困惑,稍一沉默,叫罵聲又四處響起。雲虛盯着和尚看了又看,忽而笑道:「這樣說起來,大師有十足把握,將我趕下島王之位了?」

沖大師笑道:「談不上十足,九成九的把握還是有的。」

雲裳聽到這兒,再也按捺不住,挺身說道:「還請父親下令,容我殺一殺這禿驢的威風。」

雲虛統領一島,不是有勇無謀的莽夫,但見沖大師氣定神閑,心知此人必有依仗,當下揮手說道:「不要莽撞。」喝退雲裳,轉向釋王孫說道:「釋先生,這麼說,你要向雲某挑戰了?」

釋王孫為他目光所逼,登時哆嗦一下,沖大師微微一笑,說道:「劍為殺伐之器,論為口舌之爭,鰲頭論劍,論在劍之先。所以先說話。再比劍。」

「說話?」雲虛盯着沖大師大皺眉頭,他自負目光如炬,卻看不出這個俊秀僧人的底細,「說什麼?」

沖大師笑道:「貧僧身為和尚,先來說一段因緣。」雲裳按捺不住,厲聲叫道:「臭禿驢,若要論劍,也輪不到你,釋老頭怎麼自己不來?」

沖大師笑道:「朝廷有使者,民間有媒人。均是傳聲達意、代人說話的差使。貧僧不才,受釋先生之託代他發聲。貧僧所說的話,也就是釋先生想要說的。」

雲裳冷笑一聲,正要反駁,雲虛擺了擺手,說道:「罷了,若不讓他說話,倒顯得本島的人沒有氣量。」雲裳只好忍氣吞聲地退下。瞧了瞧釋王孫,心中暗想:「這人名叫王孫,別說全無王孫的樣子,更沒有武學高手的風度,分明就是這臭禿驢的傀儡,父親一味寬大,只怕中了對手的奸計。」

正想着,忽見沖大師轉過目光,沖他略略點頭。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雲裳心頭怒起,惡狠狠地回瞪了對方一眼。

沖大師笑了笑,慢慢說道:「雲島王的氣度貧僧佩服,我這個因緣么,卻要從一個女子說起。」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東島眾人,「這女子與各位一樣,也是出生於東島,長於東島。她天生麗質,明艷動人,許多男弟子為她傾倒。」

此話一出,雲虛的臉色微微一變,眾弟子也心生好奇,各自竊竊私語,猜測此女子是誰,不少人的目光落到葉靈蘇身上。

只聽沖大師繼續說道:「可惜的是,女子的心中早已有了愛人,這人是一位少年俠士,人品俊秀風流,武功出類拔萃。更妙的是,俠士也對這女子用情極深,倘若天從人願,這二位本該是一對夫妻。可惜的是,正當兩人情投意合,突然出了一個岔子。那時大元衰弱,天下大亂,東島弟子趁勢而起,紛紛在中土割據稱王,其中一位大王,權勢一日大過一日,漸漸想要脫離東島、自立門戶,少俠的父親為了拉攏他,決定與之聯姻,讓自己的兒子迎娶大王的妹妹……」

說到這兒,東島弟子中起了一陣細微的騷動,不少年長之人將目光投在雲虛身上,雲虛臉色發白,定定望着沖大師,口唇開合,欲言又止。

沖大師有如不覺,笑着說道:「少俠心有所屬,自然萬般不願,但他天性純孝,又以大局為重,不敢違抗父命,百般無奈之下,與那姑娘私下商議,先娶大王之妹為妻,再娶姑娘為妾,一來顧全孝道,二來不負真心。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常事,那姑娘情深愛濃,也情願不顧名分,留在他的身邊。誰知道,那位王妹竟是一個大大的醋缸,成婚以後,別說娶妾,少俠就是看一眼別的女子,她也醋勁大發,連哭帶鬧。這麼一來,兩人的約定也成了泡影,男已婚,女不能不嫁。那姑娘自幼孤苦,只有一位兄長,萬般無奈之下,由她兄長做主,嫁給了另一位男弟子……」

「夠了!」雲虛銳喝一聲,盯着和尚,眼裏迸出點點火星,「這些都是我東島的陳年舊事,島上的老人無一不知,你舊事重提,又有什麼意思?」

沖大師呵呵一笑,說道:「沒什麼意思,不過為那姑娘惋惜。島王才雄心忍,志在天下,這些陳年舊事當然不放在心上。若非如此,當年也不會負心薄倖,拋棄心愛女子,娶了張士誠的胞妹。」

人群中又是一陣騷動,樂之揚一邊聽着,也是不勝吃驚,敢情沖大師說了半天,話中的少俠竟是島王雲虛。抬眼望去,雲虛臉灰唇白,兩眼無光,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活鬼。

雲裳氣得渾身發抖,厲聲說道:「臭禿驢,你活膩了,竟敢狂言亂語,挑撥家父和先母的情意,今日若讓你生離此島,我雲裳誓不為人。」

「狂言亂語,絕不敢當。」沖大師合十笑道,「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句句屬實,小施主若是不信,大可問一問島上的老人。」

雲裳嗆啷拔出劍來,冷冷道:「我問誰不用你管,禿驢,你倒是應該問一問我這口寶劍。」

「飛影神劍我仰慕已久,待會兒自當領教。」沖大師漫不經意地說,「不過貧僧的話還沒說完。」

「去佛祖那邊說吧!」雲裳一聲銳喝,手中劍光一閃,彷彿奔雷走電,刺向沖大師的心口。

白衣僧含笑合十,動也不動。身前人影一晃。竺因風攔在前面,右手揮出,瘦長的五指輕輕一挑,不偏不倚,挑中了雲裳的劍身。只聽「嗡」的一聲,雲裳手中的長劍如龍蛇擺動,幾乎把握不住。他一旋身,長劍畫了一個長長的弧線,「嗖」地刺向竺因風的腰脅。

這一劍刁鑽狠辣,竺因風的臉上笑意收斂。上身輕輕一聳,形如一支蒿草。順着狂風向後折倒,劍鋒幾乎掠身而過,在他黑袍上挑開一道口子。未及順勢下切,竺因風的身子以古怪角度扭轉過來,繞過劍鋒,右臂一揮,勢如一把長刀。斬向雲裳的額頭。

疾風撲面,雲裳有眼難睜,匆忙低頭向後掠出,退卻時但覺一股冷風拂過頭頂,頭巾分成兩半,飄落在地,其中夾雜幾縷髮絲。

兩人出手電筒光石火,人群中看清的也沒有幾個,此時分開一看。一個破了袍子,一個斷了頭巾,才知道雙方剛才生死相搏,性命竟在毫釐之間。

雲裳攥緊劍柄,臉色微微發白,竺因風輕輕撫摸右手指甲,臉上掛着一絲詭笑。

「雲裳當心。」花眠高聲叫道,「他是天刃傳人。」

「天刃鐵木黎。」雲裳微微動容。花眠點頭說道:「這小子已經得了鐵老鬼的真傳,斬滅虛空,不可小看。」

雲裳盯着竺因風,長吸一口氣,手捏劍訣,目透銳芒。這時沖大師呵呵輕笑,忽地朗聲叫道:「葉姑娘,你不想知道尊父母的死因嗎?」

這一句真如天外閃電,葉靈蘇應聲一震,睜大明秀雙目,獃獃望着白衣僧人,心裏半是清醒,半是糊塗,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說什麼?」

沖大師看她一眼,笑着說道:「姑娘忘了亡父亡母么?」

父母之死,本是葉靈蘇終生之憾,二人何以相殘,更是一個絕大的謎團,想到這兒,她衝口而出:「你、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死的?」

「我當然知道。」沖大師含笑說道,「葉姑娘要聽么?」

葉靈蘇心中茫然,默默點頭,雲虛看她一眼,眼底閃過一絲絕望。只聽沖大師笑道:「可惜得很,令師兄不容和尚說話。」葉靈蘇一愣,說道:「大師兄,還請罷手,讓這個和尚把話說完。」

雲裳無可奈何,只好退到一邊,沖大師笑了笑,又說:「卻說那女子嫁給姓一個葉的弟子……」話沒說完,葉靈蘇忍不住問道:「他們就是我的父母?」

沖大師點了點頭,葉靈蘇不由芳心亂跳,看了雲虛一眼。雲虛兩眼望天,直挺挺一動不動,少女不由心想:「如果這和尚沒說謊,他和媽媽竟是一對情侶?」

這關係實在匪夷所思,葉靈蘇心中千頭萬緒,一時理之不清。只聽沖大師說道:「女子嫁后,心卻不在葉家,她朝思暮想的仍是那位少俠,少俠也無法忘情,兩人情難自禁,一拍即合,瞞着眾人,時常偷偷幽會……」

話才說完,罵聲四起,施南庭涵養素好,這時也禁不住呵斥:「大和尚,你是出家之人,還請留些口德,這樣詆毀亡人,也不怕死了進拔舌地獄嗎?」眾人聽了這話,紛紛握拳而上,只等雲虛令下,就要將這和尚活活打死。

和尚全無懼色,合十笑道:「諸位少安毋躁,和尚敢說這話,就有證人作證。」眾人一聽,氣勢大餒,全都望着雲虛。雲虛如夢方醒,澀聲道:「證人?證人在哪兒?」他若是斬釘截鐵還罷了,口氣如此猶疑,眾人聽了大失所望。

沖大師笑道:「證人就在此間,待會兒自然出來。時下容我把話說完。一開始,幽會之事沒人知道,後來形勢生變,張士誠為朱元璋所滅,他的妹子失去靠山,氣焰大減,至於少俠的父親,因為輸給某人,也是鬱鬱而終。從那以後,少俠成了一島之主,行事少了許多顧忌,終有一天,被姓葉的弟子撞破了姦情,葉姓弟子憤而動手,可惜技不如人,而少俠則一時意氣,放出大話,說要休了張氏,與情人成婚。奪妻之恨不共戴天。姓葉的惱恨至極。偏又無法可施。那少俠回家休妻,女子也返回家中,要抱走女兒。姓葉的憤然阻止,誰知那女子卻說,這女兒不是他的,而是……」白衣僧說到這兒,略略一頓,眾人的心應聲發抖,目光都落在葉靈蘇身上,少女獃獃站在那兒。神情十分茫然。

沖大師長嘆一口氣,忽地幽幽說道:「這個小女孩。不是葉家血脈,而是女子和少俠偷情所生。」

葉靈蘇如遭雷擊,下意識後退兩步,似乎如此一來,就能避開沖大師的詞鋒。鰲頭磯上,忽然變得沉寂如死,縱是萬雷轟頂。也不如沖大師的這幾句可怕。

葉靈蘇心中一片空茫,那感覺十分古怪,非驚非怒,更像是一種說不出的恐慌,她轉眼看向雲虛,盼他出言否認,可是雲虛一反常態,臉色蒼白,目光游移。站在那兒不言不語,就像是突然之間失去了所有的生氣。

「禿驢!」雲裳臉漲通紅,兩眼噴火,一抖長劍,厲聲叫道,「你的屁話說完了么?說完了,把狗頭伸過來送死。」

「可憐,可憐。」沖大師向他搖頭嘆氣。

「可憐什麼?」雲裳俊眼圓睜,聲色俱厲。

沖大師淡淡說道:「可憐你活了二十多歲,還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如何死的。」雲裳一愣,脫口道:「我怎麼不知道?家母是病故仙逝。」

沖大師看了雲虛一眼,呵呵笑道:「雲島王,你以為呢?」雲虛抿嘴閉眼,一言不發。

雲裳心中隱隱不安,叫聲:「爹爹……」雲虛仍是不答。沖大師笑道:「不用叫了,他心中有愧,不便回答。雲老弟,據我所知,令母是吞金自盡,至於原因,就是令尊要將她休棄。」

雲裳一聲長叫,揮劍欲出,這時忽聽雲虛沉聲說道:「裳兒,住手。」雲裳一愣,掉頭叫道:「爹爹,這禿驢亂嚼舌根,太也可恨……」

「可恨的不是他,是我。」轉眼之間,雲虛氣色頹敗,儼然老了十歲,「這和尚說的沒錯,我當年一念之差,害人不淺。第一個害的就是你娘,她那時兄長敗亡,孤苦無依,我卻給了她一紙休書,萬念俱灰之下,她吞金而死。那時你還小,我怕你難以承受,故而掩蓋真相,說她因病去世。」

雲裳盯着父親,臉上血色全無,身子簌簌發抖,忽地手指一松,長劍噹啷落地。這件事其他人也是第一次聽到,均是大為震驚,盯着雲虛,不勝愕然。

「蘇兒!」雲虛上前一步,注視葉靈蘇,臉上閃過一絲慘痛,「和尚說得不錯,我和你娘,唉,罷了,輕如的死全都怪我,如果當年我不顧一切拒絕婚約,帶她遠走高飛,她也不會嫁給葉成,她不嫁給葉成,也就不會罔顧綱常,與我私通幽會。如果那一天,我跟她一起去葉家接你,葉成縱然喪心病狂,也休想害得了她。我一步錯,步步錯,害了輕如,害了裳兒的娘,更害了你們兄妹。」

葉靈蘇身子搖晃,似乎站立不住,她盯着雲虛,拚命搖頭,心裏亂如麻,儼然天地翻覆。

雲虛慘笑一下,又說道:「蘇兒,這些話聽來難受,但句句屬實。你想一想,你無父無母,又無依靠,為何小小年紀,就能進入正宗?再想一想,雲裳三番兩次地想要娶你,可我都沒答應,你們本是兄妹,如何又能成親……」

葉靈蘇眼淚奪眶而出,在面巾上留下道道濕痕,雙腳忽地失去力氣,有如卧雲散雪,軟軟癱倒在地。這時只聽一聲狂叫,雲裳丟下長劍,捂著臉狂奔而出,穿過周圍人群,一眨眼就不見蹤影。

眾人望着他的背影,均能明白他的心境。雲裳一向佩服父親,將他視為神聖,不想現在知道,這位父親大人不但通姦生女,還將生母活活逼死。更讓他痛苦的是,自己愛戀已久的女子,竟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如此三箭齊發,將他的心射得支離破碎。

雲虛望着葉靈蘇,彷彿呆了痴了,他微微俯身,似要撫摸少女的秀髮,指尖還沒碰到,葉靈蘇如受針刺,向後一縮,眼裏湧出痛苦之色。雲虛怔了怔,苦笑道:「蘇兒,你還記得你娘的樣子么?」

葉靈蘇呆了呆,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她那時還小。如今細想。母親的音容只剩下一個模糊縹緲的影子。

「你和她長得很像。」雲虛盯着她目不轉睛,「你越是長大,就越是像她,我每次看見你,就彷彿看見她的影子,只一想到她,我就感覺錐心的難受。後來我實在受不了,只好讓你戴上面紗,看不見你的全貌,我心裏的痛苦也會少許多。」他多年來隱藏心中秘密。每日見了女兒,父愛也只能隱忍不發。而今坦白一切,忽覺如釋重負,壓抑已久的情感噴薄欲出,投向葉靈蘇的目光說不出的慈愛。他一邊說着,一邊伸出手來,摘下那一幅面紗。

人群一片死寂,眾人的目光全都落在葉靈蘇的臉上。無論男女僧俗,主客敵我,數百道目光被那張俏臉牢牢吸住,個個屏息凝神,均是不忍挪開。樂之揚不由心想:「她長得真美。」沖大師也雙手合十嘆道:「善哉,善哉。」

竺因風聽見佛號,如夢方醒,死死盯着葉靈蘇,眼裏光芒閃爍不定。

葉靈蘇徐徐起身。注視雲虛,水杏眼含煙籠愁,紅唇輕輕顫抖,雪玉的面頰上淚滴如珠、哀婉不勝,彷彿梨花帶雨,更添不盡風姿。

「蘇兒!」雲虛嘆了一口氣,「你不姓葉,你姓雲,該叫雲靈蘇……「

「不!」葉靈蘇輕輕搖頭,彷彿自言自語,「我姓葉,不姓雲。」雲虛一怔,轉念明白過來,葉靈蘇必是惱恨自己十餘年不肯相認,讓她始終蒙在鼓裏。想到這兒,更加內疚,說道:「蘇兒,我以前不肯認你,也是不得已。」

葉靈蘇看他一眼,轉過目光,投向遠處,一字一句地說:「一句不得已,就能彌補你的過失嗎?」

雲虛胸中大痛,「呵呵呵」慘笑起來。這時人群中跨出一人,長身濃髯,厲聲高叫:「雲島王,你辱我葉家未免太甚。」說話的正是葉成的兄長葉騰,在他身後,又陸陸續續走出二十來人,均是葉家子弟,個個神色不忿。

葉騰大聲說道:「就算說上天去,卓輕如也是我弟弟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身為島王,誘姦良家婦女,應該怎麼交代?」

其他人聽了這話,大多默默點頭。東島地處海外,雖不如中土禮教森嚴,但婚外私通,仍然不為眾人所容。更何況雲虛身為島王,葉家又是島上望族,一旦處置不當,不但云虛威令不行,東島也將四分五裂。

「葉兄少安毋躁,我自有交代。」雲虛收拾心情,恢復素日冷峻。他積威所在,葉騰和他目光一交,下意識低下頭去。

雲虛沉默一下,轉向沖大師說道,「大和尚,我有一事不明,還望解惑答疑。」

「但說無妨。」沖大師莞爾點頭。

雲虛揚聲說道:「你來東島,意欲何為?」沖大師笑道:「不是說了么?受人之託,幫助釋先生登上島王之位。」

雲虛瞧他時許,點頭說道:「大和尚,你實在厲害,只憑一張利嘴,就鬧得本島雞犬不寧,當真辯才無礙,可比蘇秦張儀。」

「謬讚,謬讚。」沖大師微微笑道,「島王自承其事,令我大感意外。若你矢口否認,和尚我也無可奈何。」

雲虛冷笑道:「大和尚何必自謙,你膽敢前來,必有勝算,想來我自行認罪也在你的意料之內。這件事我隱瞞多年,愧對亡人,每每夜深夢醒,心中悲慟難抑,久而久之,乃至於成為了武道上的一大障礙,今天說個明白,也是莫大解脫。但我只是奇怪,這些往事秘辛,東島也無人知,大和尚你又從何得來?」

「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沖大師合掌而笑,「因緣果報,應驗不爽。」

雲虛搖頭道:「我不信因果,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原因。」他的目光掃向人群,「在我東島之中,有人做了你大和尚的內應。」突然間,他的目光凝注一處,冷冷說道,「明斗,你還藏什麼?」

明斗一愣,乾笑道:「島王何出此言?」雲虛搖頭說:「事到如今,你還在裝模作樣,我又不是傻子,這個內應除了你沒有第二個。」明斗眨了眨眼睛,抿著嘴一言不發。

雲虛接着說道:「你是葉成的好友,他害死輕如以後,自知難逃我的報復,故而找到你說明一切,而後伏劍自殺。他的本意是要你將事情公之於眾,好讓我身敗名裂。但你沒有如他所願。反而跑來向我效忠。又勸我說東島正當危難,我應該強忍悲痛,顧全大局。我聽信了你的鬼話,始終隱瞞此事,繼續做這個島王。這些年來,你以此為把柄,或明或暗地要挾於我,逼我作出違心之舉,好比當年鰲頭論劍,我助你勝過童耀。成為四尊之一……」

此話一出,眾人嘩然。童耀又驚又怒。心裏多年的疑惑有了答案,一時悲憤莫名,死死盯着二人,臉上的肥肉簌簌發抖。

明斗神情尷尬,只聽雲虛又說:「再好比兩年之前,你派弟子劫殺樂之揚,被蘇兒破壞以後。你親手將他二人困在燕子洞中,要把他們活活餓死。事後我大發脾氣,可也沒有追究,甚至於壞了蘇兒的名節,讓她怨恨了我許多時候。」

眾人聽了,恍然大悟。兩年以來,樂之揚和葉靈蘇在洞裏的事情說不清、道不明,惹來無數非議,時至今日。透過雲虛之口,方才還了兩人的清白。

明斗低頭不語,雲虛盯着他慢慢說道:「明斗,我待你不薄,你為何要勾結外人,泄露我的**?」

明斗的面肌抽動兩下,握緊雙拳,「嘿嘿」笑道:「勾結兩個字有點兒難聽,不管怎麼說,葉成都是我的朋友,我這麼做,也是良心發現……」

「好一個良心發現!」雲虛踏上一步,目透殺機。明斗不由後退兩步,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望着沖大師,流露出求援之意。和尚微微皺眉,也徐徐跨出一步,月白的僧袍無風而動。

雲虛陡然止步,回頭看來。沖大師禪心堅牢,與他目光一接,心中也是突地一跳,但覺雲虛身上湧出一股銳氣,勢如怒潮,奔涌四溢,不由得暗暗行氣,「大金剛神力」密佈全身。

「大和尚。」雲虛冷不丁開口,「你比令師『淵頭陀』如何?」

「大大不如。」沖大師從容回答。

「我呢?」雲虛冷哼一聲,「我又比他如何?」

沖大師笑容不變:「師尊稱許過島王的劍法,夢幻空花,無法之法,他若與你遇上,也無必勝把握。」

雲虛抬頭望天,冷冷說道:「既然這樣,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善哉,善哉。」沖大師低眉而笑,「雲島王逼死結髮妻子,害死青梅竹馬的情人,殺我一個和尚,那又算得了什麼?」

雲虛一愣,臉上血色全無,眼裏的神光暗淡下來,他望着天際流雲,獃獃出了一會兒神,忽地一拂衣袖,揚聲說道:「雲虛錯恨難返,再也無臉面對諸公,今日我辭去島王之位,只身前往昆崙山挑戰仇敵,無論勝敗生死,永不踏足東島半步。」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吃驚。雲虛當年發有毒誓,如不能勝過梁思禽,終身不出東島一步,他如今留在東島,自然沒有必勝把握,所以此次前往崑崙,與其說是挑戰,不如說是送死,足見他心灰意冷,再也不願苟活人世。

花眠心急如焚,忍不住叫道:「島王……」雲虛沖她擺了擺手,邁開大步,掉頭便走。葉靈蘇望着他面無血色,張了張嘴,但卻沒有發出聲音。

「且慢!」沖大師忽道,「島王忘了一樣東西。」

雲虛身形一頓,解下腰間烏鞘長劍,說道:「這個么?」一反手,連劍帶鞘,化為一道烏光,越過眾人頭頂,直奔沖大師的胸口。

沖大師臉色一沉,雙手合攏,噌地一聲夾住烏光,剎那間,他的臉上騰起一股紫氣,手掌間啪啪連聲,烏木劍鞘敵不住兩人的內力,四分五裂,露出一口秋水似的古劍。

這一口太阿古劍,乃是島王信物,雲虛本意重傷此人,不想沖大師居然接下,他呆了呆,點頭道:「大和尚,好功夫!」

「承讓、承讓!」沖大師擲出劍於地,笑着說道,「島王既然遜位,除了這口太阿劍,歸藏洞和金丹房的鑰匙,也該一併留下來吧。」

雲虛皺了皺眉,從腰間摘下一串鑰匙擲給花眠,頭也不回,走向港口。不多時,只見海港中駛出一艘快船,張滿雲帆,向西駛去。

他說走就走,出人意料。眾人望着孤帆遠影。心中都是百味雜陳。沖大師目送帆影消失,低眉笑道:「家不能一日無主,國不能一日無君,雲前輩遜位之後,理應馬上選出島王。」

他逼走雲虛,花眠恨他入骨,聽了這話,厲聲說道:「選島王是我東島的事,輪不到你這個野和尚做主。」

「和尚當然做不了主。」沖大師不急不惱,看了釋王孫一眼。俊秀的臉龐上微微含笑,「釋先生卻能做主。」

花眠冷哼一聲。說道:「這人來歷不明,是不是釋家的後代還難說,如果真是釋家後代,那麼釋家三大絕技——乘風蹈海、無相神針、大象無形拳必會其一,花眠不才,正想領教高招。」說着晃身而出,直奔釋王孫。

釋王孫臉色慘變。嚇得抱頭就跑,沖大師一晃身,擋在他的身前,一手豎在胸前,一手緊握成拳,徐徐向前送出。花眠只覺一股大力橫空而來,勢如驚濤駭浪,叫人無處可藏,只好停下身形。揮掌拍出。

掌力與那拳勁一碰,彷彿撞上一堵石牆,掌力煙消雲散,拳勁仍向前沖。花眠不由一個跟斗向後翻出,落在地上,氣血翻騰,盯着沖大師,一張俏臉煞白如死。

明斗忽地咳嗽一聲,大聲說:「花尊主何必如此,沖大師說的不是沒有道理,龍無首不行,雁無頭不飛,趁著鰲頭論劍,早早選出島王才是正理。」

明鬥引狼入室,花眠對他的恨意不比沖大師稍遜,聞言冷笑一聲,說道:「你們急着選出島王,到底懷有什麼居心?」

沖大師從容笑道:「貧僧出家之人,能有什麼居心?靈鰲島本是釋印神創立,理應由釋家人來做島王,當年釋家好意收留天機宮諸君,結果鳩佔鵲巢,反被你花、雲二家趕走,而今一過多年,也該物歸原主了吧!」

釋王孫得他撐腰,登時神氣起來,一邊搖頭晃腦地附和:「沒錯,沒錯,說得好,說得妙……」明斗也笑道:「大和尚說得對,雲家做了多年的島王,天天叫嚷收復中土,結果直至今日,也未踏出此島一步。這島王之位,也該換一換人了。」

花眠氣得發抖,正想出言反駁,忽聽施南庭說道:「明斗,我只是納悶,你什麼時候跟這和尚連成一氣的?」

明斗笑而不答。施南庭想了想,說道:「你不說,我也猜到一二,那天在仙月居,這和尚來得太巧,恐怕也是你召來的吧?」

明斗揚起臉來,傲然道:「無憑無據,可不能胡說。」

施南庭咳嗽兩聲,蠟黃的臉上多了一絲血色,他盯着明斗,徐徐說道:「一開始,我也想不通你們的居心,直到這和尚定要雲島王留下鑰匙,我才有點兒明白過來,方才又想起仙月居上冷玄說過的一句話,這才終於恍然大悟。」

楊風來聽到這兒,忍不住問道:「什麼話?我也聽過嗎?」施南庭點頭道:「你還記不記得,冷玄叫這和尚什麼?」

楊風來伸手抓頭,皺眉說道:「似乎,似乎叫他什麼王子……」

「薛禪王子。」施南庭話才出口,楊風來一拍腦門,叫道:「沒錯,就是薛禪王子!這又有什麼不對嗎?」

「薛禪是蒙古人的名字,又稱弘吉剌。」施南庭盯着沖大師,雙目精光轉動,「若我所料不差,大師出家之前,應該是一位蒙古王子吧?」

沖大師笑笑不語,東島眾人面面相對,心中不勝迷糊,花眠說道:「施尊主,此話怎講?」

「花尊主還不明白么?」施南庭嘆了一口氣,「這位沖大師是蒙古王子,燕然山的鐵木黎是蒙元的國師,這個竺因風,又是鐵木黎的得意弟子。」

「啊!」花眠臉色大變,衝口而出:「他們是韃子派來的姦細?」

話一出口,群情嘩然,盯着沖大師一行,臉上均是流露恨意。楊風來仍是不解,大聲嚷嚷:「老施,元朝滅亡以後,本島跟他們素無瓜葛,這幫人來東島幹什麼?」

施南庭冷笑道:「當然是為了歸藏洞裏的東西。」楊風來怪道:「什麼東西?」施南庭還沒回答,花眠搶著說道:「那裏面有昔年天機宮的遺書,包括許多攻守器械的圖紙。」說到這兒,她不由握緊了手中的鑰匙。

施南庭回過頭來,向沖大師說道:「薛禪,你還有什麼話說?」

「和尚無話可說。」沖大師微微一笑,「施尊主心明神照,無微不至,做一個尊主太屈才了。」

此話一出。東島弟子握拳拔劍。呼啦一下圍了上來。竺因風也雙眉上挑,一揮手,隨從們有的拔刀在手,有的掀開衣擺,取出一張勁弩。

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沖大師忽地雙手合十,朗聲笑道:「各位動手以前,可否聽我一言?」聲如洪鐘大呂,震得眾人心顫神搖。東島弟子為他氣勢所奪,儘管握住刀劍。不敢貿然上前。

楊風來啐了一口,說道:「你還有什麼鬼話?」沖大師笑道:「東島和蒙元,當年確有仇怨,而今時過境遷,結仇的人死了,大元朝也亡了。現如今,你我雙方只有舊怨。並無新仇,反而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楊風來遲疑一下,皺眉道:「你說大明?」

「不錯!」沖大師連連點頭,「大明創立已久,固若金湯,朱元璋內修政事,外振甲兵,我蒙元固然岌岌可危,你東島蕞爾之地。化外孤島,更是不堪一擊。」

花眠冷笑道:「你繞了半天彎子,到底想說什麼?」

沖大師說道:「你我兩方,敵人相同,處境相似,何不攜起手來,共同對抗大明?我蒙元有鐵騎十萬,野戰還可應付,攻城之術卻大不如前,東島人丁雖少,卻有天機宮留下的機關秘術。想當年高郵之戰,我大元脫脫丞相統帥百萬之師,仍是受阻於東島的守城利器。若你我兩方攜手,大可取長補短,一舉覆亡大明,而後大家划黃河而治,河北歸我蒙元,河南歸你東島,南北相望,豈不快哉?」

「快個屁哉!」楊風來破口大罵,「我東島再落魄十倍,也不會跟你們韃子聯手,你若還想活命,早早乘船離開。」

沖大師只是笑笑,花眠更加氣惱,正想號令眾人齊上,忽聽身後有人說道:「這和尚說的也有道理,我們天天嚷着復國,結果大明天天壯大,如今鐵桶的江山,根本沒有殺回中土的機會。」

花眠回頭一看,說話的是一個「龍遁流」的弟子,不由厲聲喝道:「童不周,你說這話,不怕背祖忘宗嗎?」

童不周眨了眨眼,欲言又止,他身邊一人卻說:「老童說的沒錯啊,光靠我東島這些人,哪兒能夠殺回中土呢?復國復國,痴人說夢罷了。」

「對呀!」另一個「千鱗流」弟子接道:「就算我們放棄復國念頭,朱元璋也不會放過我們,等到大明派來水師征討,大夥兒想逃也不成了。」

這麼你一言、我一語,贊同沖大師言論的竟有四分之一,明斗站在一邊冷笑,「鯨息流」的弟子一大半圍在他的身後。花眠看在眼裏,暗暗心急,動搖者加上明斗的死黨,足足佔了三分之一,算上沖大師帶來的人手,兩邊已是勢均力敵。她想到這兒,看了沖大師一眼,見他不喜不怒,神色沖淡,縱有龜鏡之術,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花眠不覺一陣心寒,暗想這和尚武功還在其次,智術上真有鬼神莫測之機,先將雲氏父子生生逼走,如今三言兩語,又挑得東島人心大亂。花眠再看施南庭,後者緊皺眉頭,臉上病容更深,兩人對視一眼,均能看出對方臉上的愁意。

只聽眾人爭吵起來。三分之一的人贊同聯蒙,另有三分之一認為胡漢有別,寧可朱氏當國,也不願與蒙古人聯手,剩下三分之一卻是左右為難,袖手旁觀。花眠暗暗叫苦,如果雲虛尚在,以他的威望,必能統一眾心,無怪沖大師一來,頭一件事就是逼走雲虛。看這和尚從容神氣,只怕前後一切均在他的算計之內。

花眠越想越怕,大聲說道:「大家先住口,不要中了這和尚的詭計。」

「花尊主言之差矣。」沖大師笑道,「常言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大家有話不說,豈非要憋出病來?再說了,古有聯吳抗曹的謀略,你我兩家又為何不能聯手抗明?但看大家各執一詞,不如這樣,主張聯合的算一方,不主張的又算一方,雙方各派三人比武決勝,誰勝了,就按誰的主張辦。」

花眠暗暗盤算,自己和施南庭、楊風來正好三人,明斗投入對方,算上沖大師與竺因風也是三個,以三對三,倒也妥當,想着大聲說道:「好,大和尚,如你所說,比武決勝,我們這一方是施尊主、楊尊主和我。」她目光一轉,看向明斗,冷笑道,「明尊主,你算哪一方?」

明斗笑笑,袖手上前,走到沖大師身邊,沖大師左右瞧瞧,點頭笑道:「我們這一方除了和尚,就是竺先生與明尊主了。」

花眠咬了咬牙,大聲說道:「話說在前頭,你們輸了,馬上離開東島,並且對天發誓,不得泄露本島方位。」

「好啊!」沖大師笑笑說道,「我方如果贏了,你們尊釋先生為王,不得再有異議。」

花眠和施南庭對望一眼,點頭道:「好,一言為定。」想到這兒,她瞥眼看去,葉靈蘇站在人群之外,兩眼望着遠空,木木獃獃,魂不守舍。花眠見她神情,忽然心中一酸,暗想雲虛遜位,雲裳發狂,葉靈蘇失魂落魄,東島百年基業,只怕就要毀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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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飛經(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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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唇槍心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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