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修未央池

第61章 修未央池

前世,央姬在宮容的封地上住了三年,宮容的府邸處處蔥蘢陰鬱,迂迴蜿蜒形似迷宮,不見雕欄玉砌的奢華,反倒是遮天蔽日的森然。

八月山菊爛漫,央姬尋了幾個稀罕品種,閑來無事就自個打理。八月的雨下的沒完沒了,許是秋意要來。

自來到封地后,央姬兀自獨居,閉門不出。沒事還讓海棠送佛經過來,有時一抄就是一晚。

宮容也沒了動靜,許是放下了吧,央姬一邊想他,一邊攤開佛經,喃喃自語:「終究是個俗人,豈能心無掛礙不問塵埃?」

回想前世三年,央姬的澀意宛如娟娟細流,流的和緩,湧上心頭。

「姑娘,這是千歲親手為你熬的蓮子羹,放了酸棗仁和柏子仁,有祛暑氣安神之效……」

「姑娘,這是千歲花了一年的封地賦稅才從陛下那兒換了這件雲州頭蠶金絲織錦……」

「姑娘,這是千歲特地為姑娘修的未央池,引了熱泉活水……」

央姬想的出神,直到海棠匆匆忙忙的攜雨而來。鋪天蓋地的暴雨打在遮天蔽日的枝頭,簌簌作響,零落了海棠一身。院門吱呀一聲,一個婢女緊跟海棠身後,為海棠撐著傘。

婢女道:「海棠姐姐慢些,這秋雨生寒,可不能教雨淋著了。」

海棠一把推開婢女,斥道:「本管事現在可沒功夫顧這個,你給本管事滾遠些。」

海棠就那樣淋著雨沿着斑駁的石板路一路跑到央姬的屋檐下。央姬這才開門,抿了抿唇,問道:「海棠何事如此匆忙?這身子要緊。我去拿東西給你擦擦。」

海棠一身是水,用手把遮在額前滴水的青絲給捋走,撲通一聲跪下:「海棠身子算什麼?千歲連命都不要了,海棠……」

央姬面上越是無動於衷,心底越是驚濤駭浪。來封地已有一個月了,就沒人開口說一句千歲。

這雨下的沒完沒了,就像積蓄多日的情/潮,一旦開閘必然所向披靡。

央姬的手在冰冷的茶沿上劃了一圈又一圈,長嘆一聲,「海棠,說吧,說說看千歲又在玩什麼把戲?」

海棠何等精明,如今的央姬看似風平浪靜,一說到千歲就一身是刺,話里話外都是怨氣。

海棠道:「姑娘怕是不知,這旗山腳下有一處泉眼。鄉親縱是覬覦也不敢動手,畢竟封地是千歲治下。以前便有人提議千歲挖個溫泉出來,把方圓三里圈起做個莊子也好消遣。這倒也是個好提議,可是千歲反而怒斥此人崇奢享樂,便革了此人的職。此後,鄉親對千歲更是讚譽有加,這泉眼也就埋汰了。」

央姬蹙眉,「然後呢?」

「千歲自回了封地后便忽然惦記上這一樁了,便差人前去開泉,千歲不僅自己過去監工,還與他們一同挖泉。千歲千金之軀,豈能做這等事?海棠規勸也是無用,千歲說,他不僅要開泉,還要給此泉取名。千歲日思夜想,說是定要含個央字。千歲就跟中了邪般,海棠就說,『千歲當年以指責下屬崇奢享樂博得美名,如今卻勞師動眾自打嘴巴,難道真要建個莊子不成?』」

海棠繼續道:「你猜千歲怎麼說,千歲說『我怎麼放心把央兒放在這旗山下,此泉要開,而泉水要引到府邸里,我要讓央兒時時刻刻泡得溫泉浴。』海棠不信,府邸地勢最高,這旗山腳的水怎好引到府邸。」

「千歲認定一件事了,自然是要想盡法子的。千歲說了,已叫人做筒車,借筒車之力把泉水引到府邸,在府邸開個泉池。如今,封地里的鄉親哪個不是閑言碎語?這筒車耗人力物力,是莊稼灌溉用的,舉大宥也是屈指可數的,千歲倒好,就為了姑娘能用熱泉沐浴……」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如煮熟的豆子在鍋底噼里啪啦。

前世宮容為她修了未央池。她當年不知其中緣由。

央姬五味雜陳:「這跟千歲不要命了有何干係?」

海棠的長眉一挑,咄咄逼人道:「旗山之地,以粘土為多,住在山腳的鄉親幾乎家家是以燒陶瓷為生。這粘土最是鬆散,加上這雨下了幾日,又遭暴雨,萬一遭了山崩石流……」

海棠點到為止,「千歲可不願好不容易挖出的前功盡棄,無奈人算不如天算。千歲執拗,遣走了下人,海棠才得了消息,如今就千歲一人。千歲仁善,千歲說了,『萬一出了事,我豈好教別人/妻離子散?』」

央姬搖搖欲墜,再多的鎮靜都土崩瓦解,哆嗦道:「千歲他怎麼不想想,他也是有妻的人呢!」

****

旗山下,暴雨打的人睜不開眼。一個巨型大坑上面,雷雨歡快的跳着舞。宮容心大,要挖出上畝方圓,再用筒車引水。還未挖出泉水,工程卻不得不因暴雨停滯。

宮容不甘心,他豈能甘心?

這些日子的宮容一身粗布白衣,與農夫無異。此時悵然的淋在雨中,裾角都是泥濘。

宮容用袖子擦了擦臉,臉上的臟污很快被雨水沖刷掉。

央姬在海棠的幫助下,趕在天黑之前,見到了這副光景。央姬執傘提着裙裾,天地之間只有宮容一人。

央姬惦記着海棠之言,趕在山崩石流之前,一定要回府。此地太不安全。

一柄傘撐在了宮容的頭頂,央姬的身子曝在雨中。依稀往日。

風雨客歸來,她執傘等待。

她從未想過與他共傘。因着她豈能捨得他被淋上一絲一毫?

一月未見,他瘦了,她亦瘦了。

如今,她依然淺笑:「千歲忘了自個也是有妻之人。如此不顧惜自個。真真的讓央兒嘆為觀止。」

宮容看着頭頂的傘,看着她被雨濕透。忽然覺得他們之前,似乎已經走投無路。

且休罷!她的心早已休了他,偏偏他可憐一分,便能得她眷戀一分。

他只得無休無止的可憐下去,作踐下去。

宮容眷戀這個時候的央姬,情難自禁的將她攬入懷中。女子曼妙的曲線早已淋漓盡致。

宮容揉着她的臉:「我們在一起的第一晚,宮容不曾忘卻,又不敢再想。央兒這麼好,願意把自己給宮容一個宦臣。宮容借事離府十日。十日後,宮容遠遠瞧見央兒在等我。宮容看的出來央兒打扮的很精心。宮容當時在想,若是宮容日後回家有一人在等,便已足矣。」

「宮容卻又悔了,宮容自該天天歸家,怎能教央兒日盼夜盼?如今想來,宮容何曾好好陪過央兒?」

他有一顆世外桃源的心,偏偏身入世俗權勢不得解脫。

央姬嗔怒:「千歲已有一個月不歸家,難道央兒不來,千歲就不歸么?」

他曾說,世上女子都這般貪嗔痴么,他消受不起。偏生,央姬的貪嗔痴,每每讓他失魂。

他想親親她。

「非宮容不想歸家,宮容是想着,央兒懼冷,趕在入冬之前給央兒修好池子。如今……」

暴雨不停,怕是又是一樁怨聲載道的禍端。百姓疾苦,他從來都是身不由己。

這場雨,來的太不巧了。

****

兩人終究沒有順利回府。旗山崩塌,剛好把出山的路給堵了。天已黑下來,雨水還是珠珠落玉盤。

兩人俱是濕透,宮容一邊撐傘一邊把哆嗦的央姬攬在懷中,看不清路,央姬幾次被絆。

兩人在黑暗中前行。她可以與他同苦共難,即使前方沒有光明,即使荊棘密佈,也是大不畏。

她可以容他是殘、是病、是悲、是苦,同生共死。

前方有一豆燈火,宮容把她往懷裏緊了緊,「這裏的人都認識我,定會留我們一宿,央兒且委屈些。」

宮容的話語里,氤氳著晦暗不清的情緒,與央姬此刻的心情倒是異曲同工。

曙光來了,非但沒讓他們欣喜。他們可以在黑暗中互相扶持。因為黑暗讓人迷失真相。

宮容敲門,敲的很輕,生怕一用力便把門敲壞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來人人高馬大,一下子遮住了屋裏微弱的光。央姬縮在宮容懷裏,沒有看清來人的面容。

來人開口了:「啊,是千歲爺,千歲爺怎麼成這樣了?快請進快請進。」

漢子彆扭:「俺家破的很,千歲爺沒地下腳吧。」

宮容雲淡風輕道:「無礙,倒是宮容叨擾了。」

宮容待人一向謙和,漢子聽着這般,反而不知所措,「俺還沒謝謝千歲爺呢,上次俺娘衝撞了千歲爺,還是千歲爺大人大量,俺感激不盡呢。」

這世間事,當真就這麼巧。

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正是那個口口聲聲紅綃的瘋婆子的兒子,有一個啞巴爹,鄉親都喊他大柱。

宮容的記憶力是無可挑剔的,「你叫大柱?」

大柱何曾想過高高在上的小千歲還記得他的名字,點頭如搗蒜:「俺叫大柱,俺爹在城裏給人打鐵,俺如今掙到錢了,便把鐵鋪盤了下來,所以俺先回來拾掇拾掇。誰想這雨說下便下了。」

旗山腳下的人一般都是以燒瓷為生,可是大柱的爹就一個啞巴,做不得買賣,便在城裏給人打鐵。這個破屋子也是荒了不少時日,總歸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央姬有些發怔。當日那個瘋婆子說的話,她可是記憶猶新。

「紅綃,你說過富貴了必不忘我,你得了小少爺的寵,小少爺賞給你的,你都分給我一份……」

「紅綃,我爹病了,你把月銀都攢下來給我爹治病,對了,我爹呢,我爹去哪了?」

「我就一笨手笨腳的,連給大少爺打扇都挨罵,還老想着攢錢給弟弟考功名……」

「對了,紅綃,弟弟考上秀才了,弟弟還會作詩,不對,我弟弟呢,我弟弟呢……」

「紅綃,你給我弟弟做的那件衣裳,他歡喜的都捨不得穿呢……」

大柱是個勤快人,不僅給他們燒了浴水,還煮了薑湯。大柱把家裏壓箱底的衣裳拿給他們穿。

這衣裳看的出來都是有些年頭了,除了霉味重些,倒還好。

央姬與宮容穿的都是一個男子的衣裳,這個男子應該體型偏瘦。央姬眉頭幾不可見的皺了一下,在一豆燭火中有些凄然。

宮容以為她是不適:「央兒且將就一下。」

兩件衣裳上面都是竹子。這讓央姬不得不想起那句:

「不對,你不是我弟弟,我弟弟最好雅了,只穿有竹子的衣裳……」

央姬對紅綃不可能不好奇,忍住滿腹的疑問,坐在矮桌邊扒飯,聽着宮容與大柱閑聊。

大柱還在為招待簡陋而自責,宮容輕笑道:「大柱客氣了,這衣裳也是好料子,你自個捨不得穿,拿給我們穿,我們又豈會嫌棄?」

大柱默了一下,道:「這是因為我娘不在,我娘可不許人碰這衣裳。娘每次打開這箱子,就抱着哭個不停。又是哭弟弟,又是哭紅綃的。哎,我娘一痴就痴了這麼多年……」

大柱其實想說,千歲爺若是善心,能不能請個好大夫給娘看看……

這一晚,央姬怎麼睡都睡不安。

山路堵了,雨也停了,三人卻只能守在這屋裏,等海棠讓人開路。還好還有米糧。

看的出來宮容把封地治理的很好,大柱對宮容是發自內心的恭敬。

大柱出門去打獵,「俺去獵點野味,千歲爺要是悶的慌,家裏有閑書。估摸著是我那個秀才舅舅的……」

宮容確實閑的慌,隨手拈起一本,贊道:「倒是一手好字。」

這一晚,央姬心如貓撓,佯裝入睡,期間可能也迷迷糊糊的睡過去一陣。倏然,央姬瞳孔大睜,一手摸向宮容的位置。

身側早已無人,榻上一片冰冷。

央姬躡手躡腳的起身,悄聲向書房走去。許是這個瘋婆子真的很在乎這個秀才弟弟,人都不在了還留了個書房。而且據大柱說,他可是幾日便要回趟家打掃。書房裏都是泛黃的書籍,多是手抄的。

一豆燭火下,宮容打開一張發黃的信箋。

宮容伏在桌上,頭埋下,肩膀聳動,似在隱忍着什麼。

宮容悲吟:「紅綃,你心繫於宮容,與他訣別,累他傷懷。實在是宮容的罪過呀。」

「宮容何德何能,教你如此待宮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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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還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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