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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兮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昨夜傷口崩裂,再加上實在累得不行,這一覺足足睡到了晌午。

殿內安靜極了,婢女端著葯碗,扶兮接過,卻在抬頭的一瞬間微微愣住:「秦拂?」

「扶兮姐姐。」秦拂看着她,咬着唇,眼中有一觸即下的淚珠。

多年不見,她還是老樣子,只不過她被調走,如今卻又來伺候,倒叫扶兮很意外:「你怎麼……」

秦拂看着她,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床邊,聲淚俱下:「我從小就喜歡殿下,他的一喜一怒都深埋我的心裏。夫人當年把我指給殿下,我開心的一夜沒睡。可是殿下雖然看起來溫和親近,給人的感覺總是那麼遙遠。他是握不住的沙。我在秦國長大,殿下很少呆在秦國。夫人去世后,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很想他,發瘋一般的想。只要能見到他,吃多大的苦我都願意。我從秦國徒步走了數月來到齊國,終於見到了殿下。我從來不敢奢求殿下來喜歡我一星半點,我只要可以陪在他身邊,為奴為婢,做牛做馬都可以。我以為情這個字從來不會落在殿□上。直到我見到了你,見到了你和殿下在一起。扶兮姐姐……」秦拂哽咽的抬起頭,目光直逼扶兮:「你好沒有良心……真的好沒良心。他對你這麼好,你卻兩次將他刺傷。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得以重見這世間的顏色,全都因為,殿下他將自己的眼睛挖給了你!公子他把自己的眼睛挖給了你啊!」

手猛地一抖,碗碎裂在地,她呆若木雞。

「眼睛,好不了了嗎?」

「好不了了。」

「阿扶,好不了了,我習慣了黑暗,也習慣了這樣。」

「你的眼睛,是怎麼傷的?」

「被人刺傷的。」

「那……一定很疼。」

「不疼的。一雙眼睛,換的與你在一起,夠了。阿扶,我會陪着你,不論生死。」

「可是,我多麼希望你能有一雙眼睛,我多麼希望你能睜開眼看看我。」

扶兮強烈的剋制着身體的微微顫抖。

秦拂跪在那譏嘲的笑,目光冷若利芒:「我們所有人都以為他是一個瞎子,他不是,那一刻,我真的好開心。因為他終於可以看看我了,哪怕是一眼。我見過他微笑,聽過他的鼻息,聽聽過的輕嘆,卻從未見過他睜開眼的模樣,從未見過他發怒的模樣。那一天,他為了你全都做了。你知道嗎,若是那日能讓我躺在那,哪怕只有一刻,我死也足矣。」

「蒼穹洗凈,雨滴落瓦,青石飛夢。」那時大病初癒,從未覺得這世間這麼好看過。扶兮摸着眼睛,嘴角扯出一抹慘淡的笑。

原來,這是他的眼睛。

「公子保護了二十多年的眼睛。老先生不同意,姜公子不同意,公子就自己用刀子挖來給你。公子親自動手挖來給你,他寧可自己死,也見不得你受半點傷害,你卻一次又一次要殺他!」

傷害他,不聽他解釋,不相信他,連一個擁抱都不願施捨。

心口放佛被人用冰冷的刀子一下又一下的戳著,她掀開被子,腳一觸地就像是踩着棉花,軟綿綿的乏力。

從床上跌落在地,淚水已經濕了滿袖,她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可以雙手還是死死扒着地面,企圖向前爬行。

她再也不管這天下多麼美麗,不管那仇恨有多深。

她的腦海中只有秦拂恨恨的聲音:「扶兮姐姐,你好沒良心,好沒良心,你今日能重新看見這世間的顏色,全都因為,公子他將自己的眼睛挖給了你!」

當年鮮衣怒馬、意興飛揚的少女,滿懷豪情,一腔熱血付了這江山二字,如今兩手空空,愈發覺得天之位寬,地之為厚。還有就是,能抓住的時候,決不讓他走。

秦拂仍舊跪在那,哭聲回蕩在殿宇內。扶兮收袖胡亂抹了把怎麼都擦不幹凈的淚。再低頭時,一雙簡單的布鞋映入眼。

猛的抬頭就看到桃偃蒼老的臉。

「老師……」她撲到桃偃的懷中,這一刻,再也忍不住的放聲大哭了起來:「老師,為什麼會這樣!老師,他為什麼都不告訴我!」

桃偃只是深深的摟着她,像呵護自己的孩子,沒有說話。

「老師,帶我去見他。」扶兮泣不成聲。

桃偃點點頭,將她從地上扶起來。

*

朔風卷落春樹的枝葉,初春還帶着蝕骨的涼意。一口氣走到殿門前,伸手一推,虛掩著的門應聲而開,安靜的主居,帶着一些空洞。殿內陳設十分簡單,打掃得很乾凈。

推開緊閉的窗扉,看得天際朝陽滿地,映着滿樹桃花。

桃偃扶着她轉身走近床邊,墨言躺在床上,即便近在咫尺,卻也是籠罩在幽暗逼仄的殿宇之中,只能感覺到他熟睡的輪廓。

過往點滴如走馬燈般閃過腦海,譬如他給自己療傷的葯,譬如他無微不至的溫暖,還有他的眼睛……眼睛。

眼淚開始不聽使喚地流下,一滴一滴打落在墨言沉睡的臉上。

桃偃為他上了葯,止了血,許是太累了,許是他故意不想醒來,武功卓越的他,頭一次這樣放鬆戒備,睡的安穩。

又或許,他只是貪婪扶兮遲來的眼淚。

桃偃為他探了脈息,沒有多言什麼,很識趣的走開了。

殿內只剩下她和他。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扶兮坐在床邊,的聲音很輕很細,像是怕打擾到他一樣。

墨言靜靜的躺着,沒有任何動靜。扶兮撫摸着墨言裹着紗布的胸口,難過的快要哭出聲音來。

秦拂說他親自動手挖的眼睛。

是他自己挖的。

顫抖的手指一點一點摸到他眼前的那條布上,要揭布的那一瞬,一隻稍顯冰涼的手握住了她的手——「阿扶,別看。」

扶兮吸了吸鼻子,沒有收回手,靜靜的注視着他的容顏,這樣好看的一張臉,可惜少了一雙眼睛。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在想,若是這樣一個人有眼睛,他的目光中又會是怎樣一番天下呢。

「都說愛人之間要坦誠相見,你連看都不讓我看一眼,我將來怎麼放心的跟了你。」

「阿扶?」墨言訝然,卻放鬆了禁錮。

扶兮的手抖已經得不成樣,在他眉宇上緩緩揭開了那條布,然後便是無聲的沉靜。

靜到甚至可聞塵埃落地的微乎之聲。

靜到墨言以為扶兮已經嚇得跑掉了。

終於,他試探性的朝扶兮伸出手去,卻摸到一大片水漬。墨言微微一愣,又立刻笑道:「說了讓你不要看的。」

那雙闔起的眼帘上兩條已經結痂的刀痕就像兩隻體態醜陋的蟲子爬在墨言的雙眼上。

扶兮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快意恩仇的女子,可是面對墨言,她一次又一次的心軟。

甚至在看到他的雙眼后,什麼仇恨都沒有了。

可是即便有天大的仇恨,願意把眼睛都挖給自己,多大的仇恨都該殆盡了吧。

她這樣想着,緩緩俯□,在那兩個醜陋的疤痕之上覆上自己柔軟的唇瓣。

「阿扶……」墨言開口,一地有一滴咸澀的淚水滑入他口中。他便不說話了,伸手擁住扶兮。

「墨言。你有白頭髮了。」不知過了多久,扶兮睜開眼就看到墨言漆黑的烏髮中一根銀絲十分惹眼。

「青絲變霜雪」墨言笑了笑。

扶兮接下一句:「還好有人共白首。」

是的,她想陪着他,共白首。

墨言一手摟着她,一手壓着胸口,強忍住喉嚨不斷泛上來的血腥味道,撐著笑面向她:「八年前我射傷你,是因為……」

「往事過去了便過去,如今你我好端端的的在這裏,何苦舊事重提,徒增煩惱呢?」

徘徊在原諒與憎恨邊緣的她一直以來都是自己折磨自己,不敢面對,不敢接納。

她以為自己是恨多一點,直到差點失去的時候才明白過來,原來心裏的那道門早就替他打開了。

他對她的好足以抵消那些的壞。

一箭,他用眼睛還。

欺騙,他用陪伴償。

至於他為什麼要射傷她欺騙她,都不過是往事,再提無意。

「我刺傷你,下手很重,是嗎?」

「我一身武功,被你刺兩下不算什麼,死不了便是了。」墨言說着撐著身子坐起來,扶兮伸手扶了他一把,他溫柔的笑:「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公子褚,阿扶,真的沒事。」

「既然如此。」扶兮拿過枕頭給他靠上:「我聽聞公子褚畫工一流,你卻從未替我作過一幅畫,今日便要你為我畫一幅。」

「好」墨言答的很乾脆,正當扶兮詫異的看着他目不能視的雙眼時,墨言又說道:「把衣服脫了」

『啪——』脆生生的一巴掌扇在墨言臉上,扶兮紅著臉罵了一聲下流。

墨言嘆了口氣,無奈道:「我要在你後背作畫,你想哪去了。當初你在楚國洗澡,我尚有眼睛,你不提防,如今卻跟我較真了。」

扶兮語塞,氣急敗壞的看着他。

屋外,日光洋洋洒洒的折射進來,照耀在兩人眉宇間,像是凝聚著所有的溫暖與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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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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