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執念 上

章三 執念 上

南國是多雨的。

因為多雨,因為溫暖,所以造就了南國一片生機盎然的世界。處處清山秀水之中,也有一片片因生機過於旺盛而形成的絕地陰谷。但那重重瘴氣之下,其實也是一個處處生機的玄妙天地。在天心地眼中,毒蛇蟲蟊也是生靈。

雨已經下了一天一夜,大片大片焦黑的泥土中又泛出了星星點點的綠。用不了多久,這片死地又會恢復生機。

雨水匯聚成溪,數道溪流再合在一起,就成了滾滾而下的山洪。洪水沖刷著山坡,將一層層焦土卷向山谷。

山洪來得快,去得也快。洪水盡退後,山坡中露出一個人來。他身體半掩在泥土中,也不知在土中被埋了多久。

一頭灰狼嗅着地,爬上山坡,試圖找些不象它這麼好運,能夠在山洪中劫後餘生的羊兔果腹。它一路嗅到這人身邊,卻有感覺到有些奇怪。這個人死不象死,生不象生,實與它以前遇到的食物大有不同。

灰狼抬起頭來,狼眼定睛望着那人的雙眼,只見他雙眼直勾勾地望着天,可又不知在看些什麼,就這樣動也不動一下,眼中的光澤都凝固着。灰狼忍了半天,終還是抵不住腹中如火燒般的飢餓,準備一口咬下去。

誰知就在這時,那雙眼睛忽然動了一動,轉而望向灰狼!灰狼的狼牙本己觸到了他手臂的肌膚,但剎那間肌肉僵硬,完全無法咬下去。

他從容抽回手臂,從泥土中站起,四下環顧一番,然後輕輕拍了拍灰狼的頭,微笑着道:「我已經忘了,你呢,你忘了沒有?」灰狼又怎麼懂得回答?

直到那人走遠,灰狼突然一聲哀鳴,四肢一軟,癱倒在地。它掙扎了好半天才勉強爬起,夾緊了尾巴,張皇逃竄。

無盡海。

只要一踏進無盡海的地界,天馬上會陰下來,風也會變冷。

這一天,無盡海的寒風格外刺骨,它緩慢涌動着,一團一團的,沉重得足以令人窒息。

若能放眼千里,自然可以看到風中有一個個高大威猛的身影若隱若現。身影明暗之間,往往己移出百丈。

一名正在風中穿行的洪荒衛忽然停下腳步,高達二丈的魁梧身形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就如掀去了一層薄紗一樣。他停下不久,一陣陰風就將另一名洪荒衛送到他的身邊。

先一名洪荒衛將手中關刀一擺,翁聲翁氣地道:「十七,你不去自己地界巡守,偷偷跑來我這裏做什麼?小心主人察覺,關你三年黑獄!」

后一名洪荒衛手中鋼矛矛尖一震,顯然有些驚慌。他四下望望,就象生怕主人躲在一邊一樣,然後才壓低了聲音道:「十二兄,這一次小姐如此倔強,你說會不會真的惹惱了主人?一千多年來,我還是第二次見到有人敢如此對主人說話。」

那名為十二的洪荒衛哼了一聲,道:「小姐與主人之間的事哪輪得到我們去插嘴?巡好你的邊吧!」

十二話己說完,可十七根本就沒有動的意思。

十二四下望了望,見四野無人,於是湊過來小聲道:「小姐向來性情溫順,這一次怎麼會如此倔強,竟然以死相逼主人讓步?我看其中必有原因!至於這原因嘛,十四、十五當初曾去營救小姐,多半知道一些什麼。等交完了任務,咱們私下去問問。」

十七點了點頭,道:「咱們畢竟是看着小姐長大的,唉,可不希望她有什麼傷損。」

兩人正自私語,忽而身後傳來嗆啷一聲輕響,他們動作馬上僵住!隨後一把烏鋼宣花長柄斬山斧探到了兩名洪荒衛的頭盔中間,將他們對望的視線格開。兩名洪荒衛順着斧柄一路回望上去,這才看到身後那高大的持斧洪荒衛,登時驚得鐵甲一陣亂震。

「五隊長!」兩名洪荒衛一齊行禮。

名為五的洪荒衛從烏鋼盔縫隙中噴出一團白氣,沉喝道:「你們兩個撤離職守,該當何罪啊?」

兩名洪荒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十二上前一步,道:「五隊長,我們只是在擔心小姐而己。對了,這話說起來,當初可是您帶着十四、十五兩人去營救小姐的,隊長能否透露一下,小姐究竟為何會有這般奇怪舉動?」

「這事豈是你我該問的?主人神通鎮天,無論他的決定是什麼,都必定是對的。我們何須為此擔憂?」五隊長冷冷地道出這番話,又將巨斧在地上重重一頓。見兩名洪荒衛唯唯喏喏的,他忽然話風一轉,道:「其實上次出去,我倒是見到了幾個人,其中有一人與小姐這次的舉動看上去很有些關係。」

「那是何人?」十二精神一振。

「與小姐有何干係?」十七上前一步。

誰知五隊長竟然道:「這我當然是知道的,可我就是不說!」

十二十七愕然之際,五隊長巨斧忽然一震,沉聲喝道:「好大膽子,居然還有人敢硬闖我無盡海!你們在此駐守,我帶兩個人前去攔截。哼!」

十二十七對望一下,齊聲道:「我們也去!」

五有些詫異,道:「那人雖然道行不差,但三人已經太夠了。你們還去幹什麼?」

「如此膽大妄為之徒,不狠狠教訓一番,他還當我無盡海無人呢!」十二說得大義凜然,五隊長聽得也點了點頭。

「十二兄說得極是!我等也去,可叫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此次定要將他生擒活捉,痛打一番,方才出得心頭這一口惡氣…」十七道行修為顯然就要差了一層,他話音未落,五隊長手中巨斧就發出箏的一聲輕響,喝問道:「你心頭何來一口惡氣啊!」

「這個…」十七一時不知該當如何作答。

五重重地哼了一聲,巨斧一擺,還是帶着兩名洪荒衛向遠方如飛而去。

在無盡海的最深處,天藏青,海深藍,四顧幽幽,不知其遠。茫茫大海如一片明鏡,竟然沒有分毫波紋,水面下波光隱隱,將這片分毫沒有天光的世界映亮。

海的中央,有一點如繁星般的光華正在熠熠生輝。那是一把精巧的匕首,刃鋒三寸,刃身鏤空,雕著雙蛇纏繞。匕首以墨玉為柄,玉質晶瑩剔透,幾乎完全透明,遙遙望去,似有一團黑霧包裹着匕首刃鋒一樣。這把匕首無時無刻不在散發着柔而淡的殺氣,讓人遠隔百丈就能注意到它的存在。

這把匕首是如此奪目,但若有人立在這片海上,必然不會將目光落在它上面。只因在它旁邊三尺處正跪坐着一個青衣如水的女孩。她秀髮高高挽起,露出修長自晰的脖頸,有若一隻天鵝,一雙如蘭的手並捧放在膝前,雪白的中指指尖處緩慢地滲出一滴血珠,慢慢擴大,悄然滴落在海面上,為這寂靜之極的世界添上滴嗒一聲輕響。

血珠落在海面上,化成一抹淡紅的血暈,被海面下的波紋逐漸沖淡、帶遠。但海面有如一塊打磨到了極處的藍玉,承托着她,卻未曾打濕那柔柔的青色衣裙。

過了片刻,嗒的一聲輕響,又是一滴血珠落在了海面上,徐徐化去。

如是這般,一滴又一滴的鮮血自她指尖滲出,歸於大海,似是永無止盡。而她就那麼跪坐着,動也不動,如玉般的面龐上隱隱透著蒼白,唇上只餘一抹淡淡的紅。但她對於滲出的鮮血毫不在意,端坐不動,有如一尊玉雕,低垂的雙眼、長長的睫毛都不見分毫顫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海天之間響起一個柔和、渾厚的聲音,這聲音並不宏大,如一個人對坐而談。然而這聲音又是說不出的洪亮,以至於傳遍了這片如鏡般的大海每一個角落。

「你這又是何苦?」

青衣雙眼不開,只是柔柔地道:「叔叔若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無盡海再一次沉寂。

同樣的問答已經是第三次了。

青衣面前那柄匕首也是一件異寶,只消觸到了它的刃鋒就會流血不止,但不會看到肌膚上有任何傷痕。若無高深道術解咒,那麼觸到了匕首之人惟有流血而死。

青衣的傷很輕,輕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這樣一來,流血的過程就會變得非常漫長,時候久了,就是那單調之極的滴嗒聲也足以令人發瘋。

同樣的問答已經是第三次了。

匕首始終放在青衣面前。

無盡海主人雖號稱神威通天,但沒有收走匕首,也未化解青衣身上的詛咒。若青衣有心收了一把匕首,自然還能找出另一把來,所以收也沒用。

於是無盡海主人與青衣就這樣僵持了下去。

沒過多久,無盡海的寂靜就再一次被打破。伴隨着陣陣尖厲的風聲,遠方徐徐升起一團淡霧,霧散后,平滑如鏡的海面上己現出一座小島。此島孤懸海的中央,四壁如刀削斧鑿,破海而起,巍巍峨峨。

小島最高處有一座石台,如同一個天然寶座,座上高坐一個男子,雖看不出半分氣勢,然而無論是誰,都會不由自主的去仰視這高高在上的男子。

環繞着孤島的是永不停息的罡風。單是看罡風留下的一道道淡墨色軌跡,就可想而知罡風的勁烈威力。若是道行尋常些的修士,只怕還未踏足孤島,就會被這些罡風生生切成肉粉孤島距離青衣並不遙遠,但那男子的身形面容都如隱沒在雲霧之中,根本看不清楚。

青衣張開雙眼,望向孤島。她也看不清島上那個男子,自她記事時起,就從未看清楚他過。其實不光是青衣,據洪荒衛所述,自古以來從未有人能夠看清楚這永遠在孤島上端坐不動的無盡海主人。

青衣面前三丈處的海水忽然化開,瀲出一朵水花,然後海中一道暗金色光柱衝天而起,直上九宵。光柱盡散后,在青衣面前出現一幅玉冊,封面上鐫著暗青色的兩個大字。這兩字與世間一切文字皆有不同,不過青衣自然而然就知曉了內中含義:

輪迴。

「這就是你要的速成之道了。」無盡海主人道。

青衣嗯了一聲,伸手一招,玉冊就自行飛入她的手中。她輕撫著玉冊封面,指尖上此時滲出了一滴鮮血,染上了那個似篆非篆的輪字。血迅速滲到了這個字的每一個角落,於是暗青色的字轉成了艷紅,浮上一層蒙蒙的光華。

無盡海主人又道:「此法凶霸凌厲,實是有違天道。若你修行此法,至少會損壽千年,這你可真的想好了?」

青衣點了點頭,柔聲道:「若不得此法,縱是延壽萬年又有何用?我知道叔叔想我今後可以統領天下妖族,奈何青衣素來胸無大志,心裏既然已有了一個人,就實在放不下這許多大事了。所以這一副擔子,青衣是挑不起的。」

那高高居上的男子嘆道:「世間一飲一啄,莫非天定。任你千般努力,最終仍會回到天道循環中來,不過是空忙一場罷了。」

青衣嗯了一聲,道:「青衣不若叔叔那般看得透過往今來,也不奢望會有什麼結果,只想着能夠儘力而為,求一個心安而己。」

說話間,她的指血己浸過了回字。玉冊驟發一陣強光,然後消失無蹤。

孤島一陣模糊,又隱沒在虛無之中。

青衣起身,向著孤島消失的地方盈盈一禮,輕聲道了一聲:「叔叔,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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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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