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 未問是緣是劫 中下

章十二 未問是緣是劫 中下

仙為何物?

每當紀若塵起卦問卜時,皆會自心底生出這個疑問。若是卜問個人凶吉,則一如尋常,通常卦象所示如在雲里霧裏,晦澀難當。但只消問到道德宗前程,十卦中倒有三四卦顯出了凶兆來,內中更時不時有一兩卦顯示道德宗逆行倒施,行將引來天罰。

紀若塵心中暗嘆。道德宗幾百年來領袖群倫,行事曆來有些霸道,別說尋常門派萬不能有所得罪,就是青墟宮這類的大門派也不肯輕易招惹道德宗。但既然卦象預示如此清晰,那麼過往百年間積累的恩怨都會如積抑已久的地火,尋得一個出口,就會洶湧噴薄。道德宗手段已不可謂不凌厲,時至今日,小門派已經滅了三個。平日這足以震懾群小,然而今時今日,似是只能激起更多的仇恨殺戮而已。

若這世上真有神仙,那據典藉所載的神通,一二仙人可未必滅得了擁有紫微的道德宗。但眼前局面,那隱於幕後的仙人未動一根手指,已令道德宗成為眾矢之的。如此局面,縱是道德宗實力再強上一倍,也註定了覆亡之局。

或許,這方是真仙的可怕之處。

紀若塵輕撫著面前的定海神針鐵,一時再也收不回思緒。且不論這仙怒,縱是當日的紫雷天火滔滔而下,煌煌若大河倒懸,這等奪天地造化之威,又豈是他能夠當得一分一毫?即便不看吟風的仙風道骨,也還有百世千載緣在,他又如何插得進去?

或許該如先賢大哲,當斷則斷,收於該收之時。

定海神針鐵黑沉沉的,靜靜伏着,摸上去粗糙不平,冰冷中有一絲燥熱。紀若塵取過桌上一枚鋼鑿和一柄小鐵鎚,略一沉吟,在定海神針鐵上叮叮噹噹地鑿了起來。定海神針鐵承天地靈力而生,別說尋常頑鐵,就是洪荒異寶也根本奈何它不得。紀若塵鑿了半天,自然是半點鐵屑也沒鑿下來。但他分毫不急,就那麼一下一下地鑿下去,每一下敲擊間隔都分毫不差,就似是要鑿到地老天荒一般。

他手中鑿錘也有來歷,乃是道德宗史上一位妙隱真人所留。當年妙隱真人持兩塊頑鐵,自西玄山麓一錘一鑿起,生生開出直通莫干峰頂的盤山路來,前後共耗去二百餘年辰光。妙隱真人日復一日的鑿石開山,既無焚香祭祖,也不打坐調息,更無修鍊哪怕是最簡單的道法。整整二百年間,道德宗掌教己換了三任,然而任你道行如何通天,也無法自妙隱身上看出絲毫的道行真元來。久而久之,道德宗上下也就任妙隱去了,有些人佩服他的毅力,有些人則只當他是個瘋子。

盤山道最後一階鑿成時,已是子夜時分。夜天忽然大放光明,將整個西玄山照耀得有如自晝,空中祥雲匯聚,中心一點處柔輝四溢,有如藏了千萬顆夜明珠一般。雲破光溢處,數十對數丈長大的自鶴絡繹飛出,空中盤繞數周,方始化光散去。

一時間,驚得道德宗滿山皆醒。

己躬身鑿石二百餘年的妙隱不知何時己立起身來,破舊的道袍再也掩不去透膚而出的光華。他仰首望天,眉頭微皺,似若有所思。

忽然間一霹靂,妙隱髮髻飛散,頂心大開,飛出一顆極為奪目的金芒來。金芒盤旋不定,不斷向中心坍縮,頃刻間縮成寸許大小的一顆金丹,在妙隱頭頂飄浮不去。

此時太上道德宮中陸陸續續有人飛升而起,看到這一幕時莫不失聲而呼。金丹出竅正是上清境修至極處的景象,自入宗那一日起,妙隱就從未修過一日功課,怎會突然有這麼高深的道行了?就是宗內道行最高的道一真人,修成金丹也不過十餘年辰光,還未能修到金丹出竅的地步。

而夜天中的異象更是令修為最是堅定的真人們也悚然動容。故老傳說中,修為到了極處、羽化飛升之人能夠上應天相,引發天地異變。依據飛升時的仙班晶秩不同,天相也有所不同。眼前這天相看上去與白鶴來朝十分相似,那可是羽化飛升九天相中的上品了。

金丹出竅的修行雖己驚世駭俗,可離羽化飛升仍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甚至可說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那這夜天中的天相,莫不成是應的其它人?

一時之間,雖然道德宗群道都曉得以自己現下的道行根本沒有羽化飛升的可能,那一顆心仍是砰砰砰砰地跳了起來。道一真人更是大袖顫動,身形一沉,險些自空中墜了下去。

白鶴來朝的祥瑞寶光並未如群道所願的照耀在他們中任何一人身上,而是繚繞着,徐徐向妙隱落去-

妙隱頂心處的金丹忽然再生變化,先自上乍亮一點精芒,然後若蓮花綻開,一瓣瓣剝落,片片金蓮環繞着妙隱紛飛不停,又有陣陣暗香湧出,道德宗群道幾乎人人心曠神怡。

無數蓮瓣結成三座玲瓏寶塔,托著妙隱冉冉升起,迎向夜天中降下的祥輝。待那樣輝載着妙隱回歸天外,這一次出忽從人意料的羽化飛升也就完成了-

然而妙隱忽然一聲喝,如春雷乍響,喝聲中玲瓏寶塔紛紛碎裂,天降祥光倒卷而回。妙隱袍袖一揮,沿着自己開出來的盤山路大踏步下山去了,轉眼就消失在夜色之中。任你道德宗群修靈覺無雙、慧目如電,都無法看清妙隱去向。

直至一柱香后,漫天流溢的祥光才不甘不願的散去,空中尚余異香陣陣。此時道德宗群道才回過神來,戰戰兢兢地飛到妙隱落腳處。群道尋了半夜,只找到妙隱留下的一錘一鑿。

錘鑿看起來平平無奇,但妙隱所遺之物,就是一針一線也非同小可。於是道一小心翼翼地捧了,連夜閉關鑽研。

這一閉關就是三十年-

除了知道錘鑿異常堅硬外,道一真人便一無所獲。他心有不甘,心中只想着飛升之人所遺寶物必有玄妙,只是自己一時沒看出罷了,於是更下苦功。然則人力有時而窮,一無所獲之餘,道一真人修為也無寸進,最後抑鬱而終。此後道德宗歷代掌教真人均看不透錘鑿有何特異之處,兼之那一夜妙隱究竟飛升了沒有其實誰也說不清楚,久而久之,這一錘一鑿也就被群道當成了無用廢物,扔在藏寶閣的角落裏積灰。那妙隱的事迹在道典中也只是草草數筆帶過而己。

此次回山之後,紀若塵心底時常會莫明其妙的煩燥不安,修行更差點因此走火,這可是絕無僅有之事。紫陽真人得知后,於百忙中與紀若塵談了一晚,話題除了詢問一些山下的所見就聞,就是說些虛無縹緲的仙人傳說。談過之後,第二日紫陽真人就令雲風送來了這一副錘鑿,讓他試着在定海神針鐵上刻下自己的印記。紫陽真人言道只有如此,方可令元神與神物融於一體,才能真正駕馭得這塊神鐵。紀若塵收了錘鑿,一時好奇,去查了錘鑿來歷,才知道道德宗史上還有妙隱此人。當然神物自有靈性,若紀若塵能夠在定海神針鐵上刻下自己印記,那也是因為神物認主的緣故,而非是他修為壓倒了這塊積天地殺氣而生的神鐵。

說來也怪,起始在神鐵上鑿刻后,經過千百次鑿擊,紀若塵的心竟逐漸寧靜了下來。這千篇一律的鑿擊,似與昔日龍門客棧生涯有一絲相似之處,令他尋回些久違的安寧。

丁丁當當,單調的擊鐵聲回蕩著,似是永無休止——

無獨有偶,丁當,丁當,清脆的金玉相擊也蕩漾在大唐宮夜華樓的上空。夜華樓拔地十丈,金瓦碧檐,輝麗無雙。

半年前楊玉環只因覺得中夜無聊,無一稱心如意的賞月之處,明皇即發旨令造夜華樓,傾舉國之力,五月而成,至此夜華樓建成剛剛一月。

夜華樓最高處是一個露台,立着三五方奇石,涌著兩三處清泉,另有翠竹如傘。潺潺水聲,氤氤薄霧,將這露台活脫脫變成了距地十丈的一處勝景。在這寒風刺骨的冬夜,就更是非同尋常。

露台中擺着一張竹桌,一副藤椅,楊玉環擁著一襲雪白的狐尾披肩,身上穿的卻是夏時的薄紗。她眼中一片茫然,目光落在玉杯中倒映的明月上,心中卻不知在想着些什麼。如雪纖指中的金匙蕩來蕩去,一下一下敲擊著玉杯,圈圈漣漪盪碎了杯中明月,她卻渾然不知。

露台上暖意融融,偶爾有一絲寒氣透過陣法的空隙潛入,也被消於氤氤水氣之中。

樓梯上傳來一陣輕柔的腳步聲,將沉思中的楊玉環驚醒。她慵慵懶懶的問了聲:「高公公?」

「正是老奴。」高力士應了聲,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楊玉環身後。

「這麼夜了,高公公可有什麼要事嗎?」

高力士道:「有三件事要秉與娘娘。其一是孫果孫真人剛剛會過陛下,稱己聯結天下修道之士,道德宗刻下己成喪家之犬,龜縮在西玄山內不得動彈…」

楊玉環柔聲道:「那麼孫真人準備何時剷平這些妖道?」-

「這個…」高力士猶豫了一下,方道:「孫真人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道德宗群妖人眾勢大,刻下雖處下風,卻是輕忽不得。因此此刻按兵不動。」

丁的一聲,金勺重重地擊在玉杯上,楊玉環黛眉直豎,聲音中己透著一縷寒氣,冷道:「圍都圍了,卻不敢動手!孫果辦事如此不得力,我看不是無能,就是有貳心」

高力士馬上附和道:「老奴也是如此認為。不過,還有一件事老奴覺得也不能輕忽了,是以才深更半夜的來秉告娘娘。」-

他這麼輕描淡寫的一轉,楊玉環注意力果然轉開了一些,道:「那麼速速道來。」

高力士壓低了聲音,道:「老奴聽說太子最近對娘娘頗有微詞,說娘娘媚惑君王,令陛下不理早朝,還有修夜華樓…修夜華樓…」-

又是叮的一聲輕響,楊玉環以長長的尾甲彈了一下玉杯,懶懶地道:「我修夜華樓又怎麼着了?」

「他說這夜華樓正好壞了本朝氣運…娘娘,老奴聽說太子府中最近常有異人進出,不可不防。」

楊玉環淡淡地道:「李亨猜疑多變,偏信專聽,又能成什麼氣候了。還有事嗎?」——

高力士道:「還有一事就是那個青蓮居士李太白。他被貶出京師后,老奴接連派了五六撥人去尋他晦氣,可都是有去無回。這李太白,很不容易對付。」

楊玉環揮了揮手,高力士何等知趣,馬上退下樓去——

寒月中天-

她輕撫著掌中玉杯,若有所思。

忽聽啪的一聲脆響,玉杯粉碎,淡色的酒漿四溢而出,轉眼間就多了幾絲鮮血-

她握緊了拳,似不知掌心中全是碎瓷,任滾燙的血汩汩而下。

「凡與那紀若塵有關的,我都要讓你們萬劫不復」

她心中在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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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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