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縱情 上

章十五 縱情 上

路鎮南依山,北面水,東西向的官道穿鎮而過。本地的雨前茶、燒牛肉在方圓百里內小有名氣,頗有些人傑地靈的氣象。

在修道之士眼中,這個鎮子恰好建在地穴之上,靈氣豐沛,是以途經此地時往往願意停留片刻。這塊小地方,百里之內,倒也有兩個修道小派。

此刻天色雖早,鎮中最老的一座茶樓中已坐了七八桌客人。其中一個青年道士憑窗而坐,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杯,望着雲霧氤氤、晨色初明的天際,似是滿腹心事。他雙目若星,鼻似懸膽,俊朗剛毅中又透著一線溫潤,生得實是一等一的人才。他雖只點了一壺清茶,但掌柜的知道往來道人中多有異士,何況這青年道士生得如此不凡,想必是出自名山大川的,自然不敢怠慢了。只是那些夥計不知為何,都有些不敢走進他三尺之地去。

這青年道士正是紀若塵。他離了西玄山後,依著神州氣運圖的感應,慢慢一路東行,已過了近月時光。路過此地時,心喜這裏靈氣豐沛,就留下來喝一杯清茶。

在他眼中,窗外茫茫霧氣中正有一個窈窕身影在翩翩舞動,舞姿時而空靈出塵,時又如利劍出鞘,殺伐之氣衝天而起。她秀髮有些紛亂,口中噙著一柄湛藍仙劍,迴旋舞動時容顏偶現,赫然正是姬冰仙。

姬冰仙自然不會在此地,霧中種種景象,只是紀若塵在回憶與她那一場激斗而已。他已有修成玲瓏心法相的跡象,但凡經歷過的事,只要願意,就可完完全全的在眼前復現。紀若塵端坐不動,心神中卻正與姬冰仙激戰不休。當時他進退自如,舉手投足皆圓轉如意,看似戰得兇險,實際上姬冰仙完全被他控中掌股之間,落敗只是遲早之事。然而此時在神識中復刻當日一戰,紀若塵卻斗得艱苦之極,數度要敗下陣來。

紀若塵一邊激斗,一邊思索。當日他決心下山之際,心潮洶湧起伏,如狂濤怒潮,完全不受自己操控。一見到姬冰仙前來挑戰,紀若塵立時切入一種玄之又玄的境界,似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每一下攻擊都渾若天成,自然而然的就切入了姬冰仙的破綻。在他眼中,姬冰仙周身真元流轉若隱若現,每當新道法蓄勢待發之時,真元就會相應凝聚。既然對她每一個道法都洞若觀火,姬冰仙又如何不敗?

其實每一個道法都有破綻,越是威力強大的破綻就越明顯,可是看得到是一回事,抓到住又是另一回事。道行到了道德宗九真人的境界,大多道法都是念動即生,縱有破綻,誰又能抓得住?

紀若塵此時已注意到了自身的變化。每當他晉入那玄妙道境,體內真元馬上變成混沌一片,經脈若有若無,根本不知道真元從何處來,向何處去,只知道自己想做什麼,隨心所欲的去做就是。如在玄妙道境之中,一舉一動都似乎可從天地萬物中借得一縷靈力,從而威力大增。紀若塵刻下回憶,以往每次打人悶棍時,似乎也曾晉入過這等境界,只是自己不知而已。

然而這道境好是好了,卻也不是十全十美。一來如何在這種境界上再進一步,紀若塵是全然不知,似乎只能撞撞運氣。二來所謂道由心生,一旦引發這等道境,他行事就會變得隨心所欲,全無顧忌。如激戰姬冰仙時,他動手時就有許多輕薄之意,與平素里的為人全然不符。如果說開始時是為了擾亂姬冰仙心神的話,那最後奪下她口中之劍,還順手在她面頰上撫摩一記就無法解釋了。

這道境威力雖是極大,然而與三清真訣實是背道而馳。三清真訣端方嚴謹,煌煌有天地之象,乃是以堂堂之勢直達飛升至境的無上正法。只要修到了玉清境界就可引來天劫,度劫成功即能飛升。然而與太清、上清真訣一樣,玉清真訣也分成了九個境界,如修至極處,實不可想像會有多大神通!

無名道境與三清真訣如何取捨,其實完全不須煩惱,自然該選三清真訣。道德宗自廣成子以下,雄距修道諸派之巔已近千年,豈是一時僥倖得來的?

這道境雖然奧妙無窮,卻是需要妙手偶得才行。比如此刻復刻當日一戰,紀若塵就很難晉入道境,這也是重戰艱難之極的原因,畢竟他三清真訣上的造詣較姬冰仙幾乎差了整整兩籌。而三清真訣就不存在這等問題。

紀若塵撫著掌中清瓷茶杯,若有所思。他不是不知其中關竅,奈何時不我待,如何等得了上百年光陰,慢慢將三清真訣修到玉清境界?或許十年,或許明天,顧清就會與吟風攜手飛升,圓那百世千年的輪迴前緣。

如何等得!

一念及此,紀若塵悚然而驚,心下又是苦笑,搖搖頭將這個念頭壓到了心底最深處,再也不復想起。

霧中的姬冰仙重新變得清晰。她忽然側飛數丈,而後雖然穩住身形,但又驚又怒,敗象盡顯。當時她正中了紀若塵貼身一記膝撞,護身道法都險些被破了。他憶著當時感覺,著膝處是她的腿側,觸感柔若無物。再想着姬冰仙如燃火冰山般的怒容,與不由自主發出的驚呼,忽令他心底湧上一道熱流,有了些許狂亂之意。

「這算什麼,獸性發作嗎?」

紀若塵自嘲地想着。可是心旌這麼一動蕩,他杯中茶水立時極速地旋轉起來,卻無聲無息,水面平靜無波,一滴也未曾濺出杯外。水面中央升起一道細細水氣,縱橫往複,狀若翔龍。原來心緒這麼一波動,竟讓他又觸摸到了那玄妙的道境。紀若塵搖了搖頭,心念動處,收了霧中姬冰仙的影象。

忽然一團濃霧湧進茶樓,頃刻間茶樓中相對而坐的人也無法看清彼此。這濃霧如有靈性,涌動不休,每一個暗角都不放過。濃霧來得快,去得也快,數息間就散得乾乾淨淨。霧散之後,茶樓被清洗得一塵不染,只是樓中上到賓客,下到掌柜夥計,人人落得一身濕衫。這顯然是有道之士用道法清洗茶樓,排場實在不小。

整個茶樓中,只有臨窗一桌二個中年人衣衫不濕,顯然是身有道行之人。他們面有怒色,望向上樓的樓梯處。

腳步聲響起,四個青年男女簇擁著一個鶴髮童顏的青衫老人緩步上樓。那老人長眉如雪,目光如刀,頭上有五縷異色真氣徐徐升起,在頂心處結成一道暗褐真氣,直至丈許高處才逐漸消散。紀若塵望見那一道真氣,心下暗贊。這異象名為五氣朝元,以道德宗衡量,道行已至上清境界。而且老者異象如此明顯,一道褐色真氣幾乎肉眼可見,說明真元極為豐沛,短期內道行又要再向上突破。只不過五縷真氣色澤各異,說明真元強是強了,卻尚不夠純正。以三清真訣所載,五氣皆為青色,最後結成一縷青氣,這才算得純凈,可以繼續精進。而青氣只是入門,再向上還有炎紅、明金兩階,至高則為紫金色。青氣以上各色,全由天資道心決定,與苦修無關。

那兩個中年修士也望見老者頂心真氣,面色一變,皆轉過頭去,自顧自的飲酒喝茶,不敢再多說什麼。

五人落座之後,居中一個少女四下環顧一周,目光只在那兩個中年修士身上略一停留,眼中即有不屑之色。至於那些沒什麼道行的凡人,她根本看都不會看上一眼。當她望到紀若塵時,雙眼忽然一亮,道:「咦,那個小道士倒是生得一表人才的,不知道是哪派的弟子。」

她身邊一個高大青年見紀若塵一身濕衫,當即皺眉道:「可我看他不象有什麼道行的樣子。」

少女黛眉一揚,不悅道:「他雖然現下沒什麼道行,可不見得天資也差,說不定是他師門太差,沒有教好弟子。師祖可是叮囑過讓我們多找些天資出眾的弟子光大門戶的,他道行越低越好,沒有道行最好!」

被她這麼一番搶白,那青年惟有苦笑,不再爭辯,看來這少女在門戶中地位不低。那少女轉向老者,道:「賈師叔祖,您不是想在閉關之間再收個弟子嗎?這小道士怎麼樣?」

老者向紀若塵望了一望,眼中神光轉動不休。那邊紀若塵只是望向窗外,根本不知道正被人注視着。那老者上上下下人仔仔細細地看了紀若塵數次,才搖頭道:「這孩子生得不錯,可惜身上靈氣全無,比尋常人還差些。」

先天靈氣仍是修道之基,世上大多道法皆從靈神中一點先天靈氣入手,逐漸修出神通。老者既然看出這小道士全無先天靈氣,那今生成就就極是有限,就是修上百年時光,也不若這少女修習三年的進境。

少女哦了一聲,登時大失所望。她又向紀若塵看了一眼,不明白何以這小道士如此一副出塵模樣,卻全無靈氣。這老者道行僅次於掌門師祖,在修道界也頗有名聲。他說沒有靈氣,那這小道士就是沒有靈氣。

那高大青年又向老者道:「師叔祖此次在西玄山大展神威,截下了七名妄圖回山馳援的妖道,並親手格殺為首的上清妖道,現在各門各派提到我們重樓,誰不多了三分景仰?只可惜您要回山閉關,不能再領我們多殺幾個妖道了。」

老者捻須微笑道:「天道輪迴,報應不爽。回想道德宗強橫霸道、硬生生逼死你們師兄之時,猶在眼前。如今不過數年辰光,道德宗即淪落至人人喊打的地步。若說他們不是惡貫滿盈,只怕誰也不信。」

他頓了一頓,待眾人稱頌一番后,才嘆道:「滅一個上清妖道,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事。道德宗號稱上清九十九,滅了這一個,可還有九十八個。然我重樓派之中,除了我與掌門,卻再無人是這些上清妖道的敵手。若不是此次道德宗觸了仙怒,受了天罰,我重樓派想要報這都奇恥大辱,還不知要何時何日!此番我閉關之後,你們幾個切記要時刻精進道行,不能荒廢了。若見到有資質的新人,也要多多引入門牆,如此方是我重樓派發揚光大的根本之道。」

那高大青年道:「師叔祖出關之後,重樓心經想必已修行圓滿,到時剿滅道德宗那些上清群妖又何足道哉?」

老者撫須笑道:「話也不能這樣講…」

此時旁邊忽然傳來一聲輕輕嘆息,有人道:「話的確是不能這樣講。想那上清真訣共分了九層境界,你賈似道就算閉上五百年的關,把重樓心經修到極處,最多也就與上清神仙境相當而已。休說道德宗九脈真人,就是那些初入上清境的道長,你又剿得幾個?」

此言一出,重樓派眾人立時大怒,四下尋找那膽敢出言不遜的狂徒。可二樓上坐着的都是些凡人,惟一有點道行的就是那兩個中年人。那二人一見重樓派諸人的目光望來,臉色都是一變,忙拱手道:「這可與我等無干!」

那少女拍桌怒喝道:「不是你們,還能有誰!」

她這話倒也沒錯。修道者與凡俗眾人一者在天,一者在地。天下圍攻道德宗這等在修道界中千年不遇、人人知曉的大事,也不是一眾凡俗能夠知道的。何況發話那人似乎對道德宗和重樓派功法都有所涉獵,惟一的可能,自然就是這兩個中年人了。

那老者皺起雙眉,眼角也未向那兩個中年人看一下,其實心下驚疑不定。這老者名為賈似道,乃是重樓派掌門張彌然的師弟,修為精深,重樓心經已快練至頂峰。他自家人知自家事,當然知道重樓心經在修道界中不過算是中等法門,縱是練到了極處,能不能達到道德宗的上清神仙境還難說得很。這等修習法門境界上的差異,正是重樓派幾百年只是個三流小派,而道德宗雄踞當世的原因。

此次他與道德宗上清妖道一番死戰後,心中忽有所悟,是以才要在圍攻西玄山正急的時候返回重樓,期待十載閉關之後,能夠突破重樓心經的極限。這才是關係到重樓派百年興衰的大事。這人能夠一語道破重樓心經的關鍵,想來必是個勁敵。

在那兩個中年人急急分辯之時,忽然旁邊一道微風越過重樓派一眾弟子,向賈似道飄去。方才那個聲音道:「是我。」

少女急忙轉頭望去,卻見那個面容清秀、滿身空靈之氣的青年道士正騰身而起,輕飄飄的向這邊躍來,手中一根毫不起眼的黝黑鐵棍,直取面有訝色的賈似道。

賈似道眼中登時閃過一絲訝色。

那青年道士若一團輕絮飄來,似緩實快,剎那間已自重樓派幾名晚輩弟子間穿過。這青年道士動作迅若鬼魅,奇的是行動間竟然不透分毫真元。若不是他叫了那麼一聲,就連賈似道都沒發現他的行動!

就在鐵棍距離賈似道還有三尺之際,青年道士身上終於透出一絲微弱的真元氣息,立時就被賈似道神識牢牢鎖定。

賈似道長眉一展,面色已平和了許多。既然這小道士已被他神識鎖定,那麼待會自然有數道厲害道法等着他。何況這氣息一透,立時讓賈似道看出他道行實在不高,距離自己着實要差上了三五籌去。想來他剛才能夠瞞過自己耳目,該是用了一種玄妙的身法。道德宗號稱道藏十萬冊,裏面有自己看不透的身法實不出奇。這小道士看來是道德宗的外門弟子,他若是一直坐着不動,倒真能矇混過關,只可惜沉不住氣,搶著要來送死。

在電光石火的剎那,賈似道左手撫須,右手一張,頂心真氣立時分出五縷來,在右手五指指尖繞過一圈,旋即在掌心前結成一面小小的獸紋盾牌,迎上鐵棍棍梢,口中猶有餘睱道:「哼!原來是道德宗餘孽,實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一句話未說完,只聽得撲的一聲響,聲音雖輕卻有如春日悶雷,含威不露。整座茶樓都晃了一晃,那些沒有道行的俗人沒什麼事,反而是兩個中年人以及重樓派的一眾弟子聽了這聲雷,只覺氣血翻湧,體內真元狂沖亂突,道行低些的立時就噴了一口血出來。

賈似道雙眉倒豎,駭然看到掌心真元盾驟然四分五裂,卻阻不了鐵棍分毫!情急之下,只得一把抓住鐵棍棍梢。五指只與鐵棍一觸,賈似道立時如遭雷殌,只覺一道驚天動地的大力撲面而來,完全無可抗拒!

頃刻之間,他右手掌骨、臂骨,乃至全身骨骼都碎成粉末,經脈內原本提聚起準備發動道法的真元再也不受控制,紛紛炸裂開來,將沿途經脈乃至關竅都震了個稀爛。

呼的一聲,賈似道倒飛而出,重重撞在樓柱上。他口一張,噴出一口鮮血,血噴到半途,已化成熊熊碧火,傾刻間將他軀體燒成飛灰,但聽得丁當一聲,只剩一塊燒不去的玉佩落在地上。

紀若塵右手一帶,幾乎耗盡了真元,方將那沉重如山的定海神針鐵收了回來。神鐵回手之際,盪出一圈若有若無的罡風。罡風悄然掠過重樓派眾弟子,只聽數聲悶哼,那些重樓弟子面色轉為蒼白,鼻中流下兩道鮮血,頭向下一垂,就此不動了。

紀若塵一領袍襟,雲淡風輕地坐在賈似道之前的位置上,望向對面的少女。此時重樓派眾人中,只有她還坐在桌前,毫髮無傷。少女面色慘白,猶自不敢相信剛剛在自己眼前發生的這一幕。

「你…你…」本來頗有膽色的少女玉容慘淡,指著紀若塵,卻說不出話來。

紀若塵笑了笑,道:「我留你一命,是要你給張彌然帶一句話。一名道德弟子的命,須得十名重樓弟子來還。今天沒殺夠的數,日後我自然會上重樓去取。」

說罷,他長身而起,飄然而去。只是紀若塵並不知曉,在他離山的這一個月里,天下大勢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直到紀若塵的身影消失許久,茶樓中那少女才緩過神來。她疾衝到窗前,但見窗外飄起如煙細雨,哪還有紀若塵的影子?

她咬了咬嘴唇,忽然叫道:「那道德宗的妖人,你們倒行逆施,弄得天怒人怨,早晚要受天劫仙罰!現在縱然能讓你猖狂一時,但天下雖大,卻根本無你容身之處!」

蒙蒙煙雨之中,紀若塵淡然一笑,根本沒將那少女的話放在心上,只是在一點一點平復著因殺戮而激蕩不休的心境。他舒展了一下身體,將縛著定海神針鐵的絲絛緊了一緊。擊殺賈似道后,這根神鐵眼下可有四千多斤重,背着實在是吃力得很。

那賈似道可說是流年不利,對紀若塵存了輕視之心,只用上了六成真元,偏這定海神針鐵又凶厲之極,幾乎是各類護體真元道法的剋星,被紀若塵以道境運使,更是威力倍增。此消彼長之下,賈似道如何不死?

只是紀若塵還不知道,在離山的這一個月里,天下大勢,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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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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