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英雄冢 下

章七 英雄冢 下

不知過了多久。

貪狼星君一聲怨厲長嘶,身軀逐漸化成萬千星芒,復又歸入九天星河之中。他煙消雲散后,這有相世界中又是一番變化,上下左右皆是無窮無盡的深邃虛空,綴滿無數星辰,其中幾乎沒有一顆星辰是紀若塵識得的,或者說,是曾記於道德宗道典星圖中的大星。

紀若塵佇立於星空當中,目光掃過那如恆河沙數般數不盡的星辰,一一感受着或大或小、或明或隱、或動或靜的星辰所散發出的淡淡星力,略有些驚訝地發現,這些星力中竟然有着極細微的差別,不仔細分辨的話根本無從察覺。這也是他正處於一個極特殊的狀態之下,身體魂魄非虛非實,不在六界之中,不入五行之內,靈覺之體察入微,已至不可思議之境,如此方不光能感應到星辰之力,還能分辨出不同星辰星力間的微小差別。

這種感覺只是稍縱即逝,但那一瞬間數量多至已無法以萬計的各異星辰之力填滿了紀若塵整個靈識!

這一刻的感悟雖然短暫,但必定會對紀若塵今後的修行產生莫大的作用,這一點他深信不疑。

三清真經中的上清境界,論的都是一顆金丹,講的皆為諸相元嬰。金丹初成,是為上境至仙境,此時修者只知一顆金丹在腹,渾渾噩噩,分不出丹力的諸多妙用。修至上境靈仙境時,已可區分丹力,並引之用於不同之途。若至上清神仙境時,則可將一顆金丹所發之力分成數十道,相輔相成,威力倍增。

哪怕兩名修士真元相若,修至上清神仙境之人舉手間就可滅了僅為上清至仙境之人。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好有一比,就似是武藝嫻熟的大將軍與只有蠻力的村夫之間的差距。

紀若塵瞬間體悟到了萬千星力間的不同,至此已明白入微之道,無論丹力真元還是冥焰,皆可從心所欲,欲要變化時,何止化成百千道不同力道?

如此從心所欲,正是上清真仙的境界。

紀若塵在冥府蒼野神遊十載,積蓄下無比龐大的陰氣,最終皆凝在一朵九幽溟炎之中,若以真元龐大計,遠非他尚在陽間時修成的那點三清真氣可比,也超越了諸多上清之士。如果要說有何不如三清氣之處,那即是三清氣恬淡沖和,境界修為到了,自然而然的就會飛升。而九幽溟炎似欲與天下萬事萬物為敵,一旦被它沾上,抵擋不住的話,即刻化為劫灰。如是修到最後,如心境修為跟不上,那即是溟炎逆攻,焚心而亡的結局,根本不需天劫。

與溟炎為伴,如與龍相眠,若降伏不了,即會為之所噬。

沐浴於如若垂瀑般的星力之下,紀若塵只覺心境靈識正無限擴張,似乎他即是天,他即為地,天地雖大,一顆心也能容下。

如修道者孜孜以求的天人合一,不外如是。

就在紀若塵只覺已身就要與無盡星河融為一體之際,他悠然想起斷續如風般的往事,當想到一點青瑩在自己面前消散,無數畫卷在識海中沉沒之時,他微微一笑,雙眼張開,意識已自星力之河中浮出。

紀若塵立於虛空之中,身體有形而無質,淡青色的光鼎自他胸口浮現,鼎身上除了那數排上古大篆之外,又多了一個維妙維肖的貪狼星君。

他望着鼎身上的困住的貪狼星君,微笑道:「你倒還真對得住貪狼星的封號,居然想用天地大道來引誘我永淪星海。只可惜我這人所求不多,想要的誰也不能阻攔我去得到,那些不想要的,縱是再好也無分毫興趣。這可與你不同。」

貪狼星君此時一臉猙獰,怒道:「紀若塵!你休要張狂,此刻我雖然被你困住,但你我實為一體,你的輪迴果報都在我這裏,你敢拿我怎麼樣?我就不信你無欲無求,總有一日要你落入我的彀中!」

紀若塵淡笑道:「自我降生冥府蒼野以來,從無魔怪仙神可與我談條件,你自然也不能。你附身於我丹鼎之上,雖可稱一體,但誰主誰從還須我說嗎?我想用你千變萬化的星力秉性,才留了你。若是我不高興,動念間就可滅了你。」

貪狼星君面色一變,叫道:「你敢!你就不怕後世輪迴福報隨我一起淪為灰燼嗎?」

紀若塵一聲長笑,道:「我只需這一世就已足夠!還要什麼後世!?」

文王山河鼎隨着他的長笑逐漸亮起,蒼藍色的溟炎熊熊燃起,透鼎而出。被溟炎一浸,貪狼星君即刻面容扭曲,長聲慘呼起來。他身周浮現出無數光點,凄聲叫道:「這些可都是你後世的福報!你就不怕毀了它們嗎?」

但見溟炎不住撲來,將貪狼星君身周的光點成片撲滅!貪狼星君駭然,以他天性看來,這實是最不可思議之事。那許多的因緣,那無以計數的福報,那生生世世的輪迴,怎就如此毀了,分毫不覺可惜?

何況那些輪迴之中,還有與那幾個百世難尋的女子糾纏不斷的因緣,這也下得去手?

紀若塵既然懂得運使九幽溟炎毀去輪迴果報,自然不會不知道這些輪迴的重要。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一點因果之艱難,由是可見一斑。

他怎忍就這樣毀了!

貪狼星君不知震驚了多久,方被劇痛喚醒,才見溟炎已撲上身來,正吞噬着他的靈體。轉眼之間,小半的身體就被溟炎煉化成灰!

「紀若塵!你私囚星君,動用陰火煉魂,已是犯了天條!眾星君不會放過你的,天帝也不會放過你的你!你絕無沒有好下場!」貪狼星絕望地叫着!

紀若塵從容地道:「我犯下的天條也不止一條兩條了,再多上一條,又有什麼大不了?」

看着紀若塵近乎於亘古不變的微笑與從容,貪狼星君終於承受不住,凄厲叫道:「不要再燒了!我不想回到星宮,不想重歸星海啊!不要再燒了,從今以後,我奉你為主!永世不渝,永世不渝!」

紀若塵淡然一笑,直到溟炎快舔上貪狼星君的鼻尖時,才揮手熄了九幽溟炎,收了文王山河鼎。

有相世界又是一番變化。

無盡星河傾泄而下,在紀若塵面前匯聚成一條諸天星辰鋪成的大道,直通向無盡虛空的盡頭。

紀若塵從容舉步,一步跨越無數星辰,向虛空盡頭行去。看他從容淡定的神態,根本看不出方才已在舉手間毀去了自己的無盡來生,足以羨煞仙凡的塵緣。至於犯了天條,囚禁奴役了有職有司的星君分身,相比之下,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

數步之間,有相世界已到了盡頭。

紀若塵舉手推開一扇無形的門戶,剎那間幻相萬千,無以計數的仙凡輪迴撲面而來,又擦身而過,在無以分辨的細微剎那,就有億億萬的眾生輪迴之相自眼前掠過!

再跨越眾生之河后,紀若塵又晉入一個虛空世界。這裏與方才貪狼星君以諸天星力化出的有相世界不同,這裏是完全的虛無世界,不在六界之中,並不依附於哪一個九天諸仙抑或是九幽巨魔而存在。

虛空中浮着一座孤零零的玉台,約有十里方圓,上下左右,皆是茫茫虛無。紀若塵此刻就立在玉台的正中央。

玉台邊緣,有兩個孤魂在四下張望,全是茫然之色,正是孫果與玉童。他們攀附在紀若塵軀體上,沖入天火劫雲中時,外在軀體早被天火煉化成灰,只有一點魂魄躲在紀若塵庇佑之下,飄飄蕩蕩,渾渾噩噩,好不容易恢復了意識時,便發覺自己身處在這玉台之上,四下茫茫,不知該向何處去。

他們也不知在玉台上呆了多久,也不見紀若塵蹤影,幾次三番欲下決心從玉台上跳下,卻又下不得決心。如離了玉台,或許後果就是永世在虛空中墜落,這可實是比十八層地獄還要遠勝的刑罰。

正在兩人彷徨不定之際,忽有所感,一齊轉過,登時見到了玉台中央立着的紀若塵。

玉童化為魂魄,仍是一個頭顱的模樣。此際一見紀若塵,登時悲喜交加,不能自已,於是飛撲在紀若塵足前,泣道:「主人!」

孫果雖然一身戾氣,但在玉台上呆得太久,也不禁有些惴惴,見紀若塵現身,方才心中大定,也奔了過來,不過他縱然已奉紀若塵為主,也還自重身份,做不出玉童那等誇張舉動來。

紀若塵見了孫果與玉童,也微笑道:「能在此處重聚,果真是有緣。」

玉童止了悲泣,向紀若塵問道:「大人,這裏是什麼地方?」

紀若塵四顧一番,沉吟道:「此地十分奇特,非有相,也非無相,非死非生,也無過去未來,若一定要形容一番,或許可說,這裏是輪迴之間本不存在的一點吧!」

「我等不是要去人間界的嗎?怎會來到了這裏?現在可怎麼辦,還能去得成人間嗎?」玉童又問。

紀若塵行到玉台邊緣,靈識神遊四野,探索著這無盡的虛空之界。

孫果忽然道:「故往先賢曾道,自無中來,歸無中去。要回人間界倒也簡單,從這裏跳下去就是。」

玉童大驚,道:「你別胡說,若是跳下去去不了人間,豈不就是永墜虛空?還是等大人想辦法吧!紀大人…大人?」

此時紀若塵正神遊太虛,根本沒聽見孫果和玉童說什麼。他心中忽然一動,九幽溟焰深處似乎傳來一個若隱若現的意識,於是他神識匯聚成一線,直向上方無窮無盡的虛空探去。

虛無之外,仍是虛無。

如是不知破了多少虛空世界,紀若塵忽然全身一震,不能置信地看着青冥盡頭,自虛空中緩緩浮現的巨城!

這一座城池寬廣遠過人間都市,隨便哪座屋宇都高過百丈,宏偉瑰麗之處,遠甚酆都。巨城於虛空中飄過,城市下方四角,有四條蒼龍張牙舞爪,以它們龐然無匹的身軀法力,托著這座無上巨城緩緩自紀若塵神識前飄行而過!

遙遙望去,根本不知城中是有仙還是有魔。

他忽然覺得這座城市很熟悉,似乎曾在哪裏見過。動念之間,他已想起在何處見過這座巨城。

那是在前生,在幻境之中,他立於焚城中央,望着她的身影遠去。那一刻痛得撕心裂肺,以致於早忘了烈焰焚身的痛楚!

幻境中的焚城,竟與這座巨城有七分相似!

一時間,他已分不清何為真,何為幻。

只在心神激蕩之間,巨城已在四頭蒼龍拖曳下,重行隱入虛空。紀若塵徐徐張開雙眼,才發覺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

玉童早拖着孫果躲到玉台的另一端,只向著無盡虛空猛看,也不知在看些什麼。

紀若塵此際心境堅定,與前生實已相去無已,當下早將心神激蕩平復下來,重歸無喜無悲的冰寒。

他向玉台外的無盡虛空一指,淡淡地道:「欲到人間界,只要從這裏跳下去即可。你二人皆曾被我以溟炎煉魂,重入輪迴之後當會記得此間之事。輪迴后你們各尋機緣,三年內來與我相見。好了,這便去吧!」

玉童一驚,忙叫道:「大人,可是…」

玉童話未說完,便見紀若塵已一躍而下!玉童大驚,撲到玉台邊緣,向下望去,只見紀若塵身影急速下墜,轉眼間已隱沒在無盡虛空之中!

「這…這…」玉童看着玉台外的茫茫虛無,就是沒有勇氣跳下去。

這在此時,忽聽得背後孫果陰森森地道:「便讓貧道來助你一臂之力!」

一股柔和力道傳來,剛好將玉童的頭顱碰出了玉台邊緣。連綿不絕的慘叫聲中,玉童也墜入虛空之中。

孫果推落玉童,冷笑一下,也縱身自玉台跳下。

紀若塵心中無悲無喜,任由自己在無盡虛空中似是永無何止地墜落。

自降生蒼野時起,他每行一步,都似是無意而為,又似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細數往事,挑戰焢,破六界壁障,賭鬥貪狼,直到此際的躍落虛空,每一步都可說絕不給自己留半分餘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做,或許極柔處是至剛,在心中極致的冰寒之下,另有無法形容的剛烈。

若定要分說些理由,孤峰、夕陽、古劍、青瑩,抑或都有關聯。

如需縱橫六界、橫掃八荒,一世便已足夠,何須百世千年的輪迴不休!是以他毀去後世無窮果報之時,心中絕無半分猶豫。他斷了自己的退路,也不需要退路。

無論前生還是今世,早該如這般的一往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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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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