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無歸處 一

章八 無歸處 一

已是開春時節,北地幽冀各州尚是朔風勁吹,長江兩岸早已遍染新綠。

距荊州城百餘里處,有一座小小集鎮依河而建。小鎮黛瓦粉牆,青石鋪路,搭木為樓,植木成蔭,十分的素雅潔凈。鎮東首有一座頗有氣勢的宅院,佔據了兩街之間方方正正的一整塊地,乃是鎮中首富玉大善人的宅子。

此時院門外早掛上兩盞大紅燈籠,但還沒點亮。庭院中,生得白白凈凈、細皮嫩肉的玉大善人正如熱鍋上的螞蟻,焦急地轉來轉去。好不容易聽得東廂房中傳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他當即一個跨步沖了過去。廂房中出來一個穩婆,賀喜道:「恭喜玉大善人,母女平安!」

「母女?」玉大善人聞言一怔,面上喜色登時去了三分。過不多時,丫鬟便抱出一個女嬰來。只是那張粉妝玉琢的小臉,一望而知長大了必定是個大美人,玉大善人面色這才算好看了些。他倒沒注意到,這女童的相貌其實與他大不相同。

那女嬰只哭了兩聲,就收聲不哭,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轉個不休,打量著玉大善人。眼見這女嬰如此詭異,玉大善人的笑容登時僵在了臉上,院中的下人們也覺察到些許不對,似乎風驟然冷了起來。一時間,整體庭院中都靜了下來。

片刻之後,面色發白的穩婆才勉強笑道:「恭喜玉大善人得了千金。小姐長大了,定是個絕世的美人,還請玉大善人給小姐起名。」

玉大善人同樣面色雪白,白凈的麵皮不住跳動,半晌方道:「就叫…就叫…嗯,叫…」

女嬰忽然輕笑一聲,竟然開口道:「就叫玉童吧。」

驟變突聲,玉大善人驚得啊呀一聲大叫,手一顫,就不由自主地將女嬰摔了出去,然後只覺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倒在地。廂房中丫鬟老媽子們自是一片雞飛狗跳,尖叫連連,一邊不住大叫着妖怪,一邊四處亂竄,想要尋個地方躲避。

眼見女嬰頭下腳上,就要摔落在青石地上。地上雖鋪着厚絨地毯,可是她才剛剛出生,腦門都是軟的,哪裏托得住這樣一摔?一眾下人們只顧得驚惶失措,又有誰敢來救一個剛生下來就能口吐人言的女嬰?

玉大善人雖然嚇得不輕,可見女嬰性命危在旦夕,不知從哪來了一股力氣,竟然身軀一扭,一隻白生生的手掌竭力向前探出,居然趕得及,堪堪墊在了女嬰頭下!

女嬰本來從襁褓中伸出一隻小手撐向地面,見玉大善人身軀扭曲,痛得滿面是汗,卻仍竭力伸長了手臂的樣子,眼珠一轉,小手在地面上輕輕一點,身體在空中橫了過來,慢慢落在玉大善人掌中。

玉大善人見女嬰安然落地,這才算鬆了一口氣。這口氣一泄,周身上下登時劇痛傳來,痛得他大叫連天。原來方才那一番動作,卻不是他這個養尊處優慣了的大老爺能夠做得出的,只這麼一下,就扭傷了三四根筋不止。

下人們定下神來,這才一擁而上,將玉大善人扶起,但均不敢碰觸女嬰一下。玉大善人環顧一周,細目中閃過一絲殺氣,冷道:「這個…玉童乃是我玉某人的千金,今天的事,你們哪個敢多嘴,泄露了一字半句出去,可別怪我玉某人翻臉無情!」

一眾下人們噤若寒蟬。玉大善人將女嬰交給穩婆,命喂她吃奶,自己便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回房去了,打算好好喝上一碗參湯壓驚。

入夜時分,玉大善人驚魂初定,心中記掛着女兒,便又向東廂房行去。還未到房門前,便見服侍女兒的老媽子一臉驚慌地沖了出來,差點撞在他懷裏。

「何事如此慌張!」玉大善人面帶寒霜,厲聲喝道。

「小姐,小姐她…她長大了!」老媽子只說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便眼睛一翻,倒地暈去。

玉大善人心頭一陣大跳,拎起衣襟,忙衝進房去。一進門便見大床上只躺着女嬰,正望向他笑着。女嬰眉目如畫,已依稀有了三分絕世佳人的模樣,只是那身體…卻是比下午方生出來時大了不少,至少長出一個手掌的長度來。

一股寒氣自玉大善人心底升起,他強作鎮定,向左右問道:「她都吃了些什麼?」

一個丫鬟便回說小姐幾口就吃光了夫人的奶,然後還喝光了府中存着的三大桶牛奶羊奶,可還是沒飽,現在管家已打發下人去鄉下提牛奶去了。這當中有一個時辰,小姐是餓著的。

玉大善人面色陰晴不定。三大桶奶!這可是夠府中上下三日所需的,竟然被這個小小女嬰喝了個乾淨!這不是妖怪,還有什麼是妖怪!

此時府中老管家忽然撞開了門,沖了進來。他面色灰敗,四肢抖如篩糠,向玉大善人顫聲道:「老爺,大事不好!后廄里養著的一匹馬不知被什麼東西吸幹了全身鮮血,死得慘不忍睹啊!這…這府中有妖孽…」

玉大善人只覺得一顆心都如沉入了冰水之中,只是望向女嬰。便見那女嬰忽而嫣然一笑,小嘴中不知何時竟已長出四顆小小虎牙來,那四顆晶瑩如玉的小牙上,分明還掛着絲絲鮮血!

玉大善人只覺得耳邊嗡的一聲,一陣天旋地轉。好不容易,耳邊老管家的聲聲呼喚方將他的魂魄給喚了回來。

玉大善人寧了寧神,將丫鬟老媽子們揮手趕出屋去,向老管家道:「玉財,你跟了我有多少年了?」

老管家忙道:「我服侍老爺已有二十七年了。」

玉大善人點了點頭,拍了拍老管家的手,向女嬰一指,道:「不管它是什麼,玉童都是我玉某人的親生女兒,我一定要將她養大!從今天起,她要吃什麼就給她吃什麼,這點耗費我玉某人還受得起!還有,從現在起內外府隔絕,下人們不許互相走動,誰也不許把小姐的事說出去!對了,給老二捎一封信,聽說他在北萊山上立了個寨子,拉起了四五百號人馬。便讓他派幾個得力手下過來,哪個下人敢多一句嘴,就…」

老管家心領神會,揮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玉大善人點了點頭,令玉財也退出房去,再向女嬰望去時,見她已睡得熟了。只是精巧的小嘴角上,慢慢滲出一線血絲來。

玉大善人嘆一口氣,取一方絹帕,將這血線拭去。

第二日天方蒙蒙亮,小鎮中居民便已晨起,出門的人都是一聲驚呼!在這冬未盡,春方來的時節,滿鎮的桃樹竟然一夜花開,而且結了累累果實。只是那些鮮亮中透著紫紅的誘人果子,分明是李子!

小鎮上桃樹結李,一夜花開的奇事,便再也瞞不得人,消息逐漸向四面八方傳了開去。

玉府上下,日日在肅殺中度過,八個滿面橫肉的大漢將府中各處門戶都守了,不許閑雜人等出入,只有最親信得力的幾個僕人得以出府,採買些糧食果蔬。

轉眼之間,小姐已然滿月,只是她已長得如七八歲的孩童大小,哪有半分剛滿月的樣子?

玉童滿月當日,有兩個遊方野道士來到玉府門外,口稱府中妖氣衝天,便要替此間主人除妖解難。玉大善人聞聽此事,親自將兩個道人迎入府中,好茶好酒,奉為上賓。只是兩個道人方才落座,十餘如狼似虎的壯漢便一擁而入,醋缽大的拳頭如雨落下,轉眼間便將他們打得出氣多,入氣少,然後牢牢縛了,裝入兩口大蘿筐中,挑入北萊山中,尋個無人處悄悄埋了。

又是一月過去,一個背負長劍的俊美青年來到小鎮,徑入玉府,說是得了天機,要來此處捉拿妖孽。那些北萊山寨上大碗吃酒的好漢們照樣一擁而上,卻被這青年揮出一道電光,電得半身焦黑,倒地動彈不得。玉大善人面色慘淡,口中叫聲妖道,搶過下人手中一根桿棒便要出來拚命,哪知旁邊一隻纖纖素手伸出,按住了他的手。

此時玉童眉目如畫,墜星眸、點朱唇,體態婀娜,未語先笑。身上只一襲鵝黃輕衫,便襯得盈盈一抹纖腰似在風中飄搖。這分明是一個初長成的二八佳人。直到玉童行到面前,口稱少仙,那青年才自目瞪口呆中回過神來,匆忙施禮,手忙腳亂中卻不慎將手中寶劍掉落於地。

玉童掩口輕笑,道自己秉天地靈氣而生,欲尋大道,卻苦無入道之門,今日上天將少仙送來,便是要提攜小女子,引領小女子得入大道之門了,還請少仙不悋指教。

俊美青年此時面紅過耳,惟惟諾諾,不知如何便跟了她行到鎮外,心中猶自想着該當如何教她大道。

玉童來去甚快,出門不過一盞熱茶的功夫,便已回了玉府。至於那俊美青年,此時早成荒山中的一具乾屍。玉童甚至連他姓甚名誰,師承何處,都不知曉。

轉眼間已是玉童百日之期。這一天並無特殊慶賀,也無法如尋常人家慶賀。這個日子,只是在玉大善人心裏而已。這日午時,玉童來到了玉大善人書房,還未等她開口,玉大善人便嘆道:「你這便要離開了嗎?」

玉童一怔,然後嫣然笑道:「這一世我托生在這裏,本該呆上三年,盡一盡父女之誼。只是我心中掛着主人之事,實在是放不下,不得不提早去尋找主人。」

玉大善人嘴角牽動,問道:「你要到哪裏去尋主人?你那主人又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玉童笑道:「主人的事,你最好是不知。我只能說,此行要去洛陽。」

玉大善人一陣失神,道:「洛陽?那不是要走上一個月?」

玉童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她剛踏出書房,忽聽玉大善人連叫數聲等等,便立定腳步,轉過身來。玉大善人手中提着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裹,奔了過來,將包裹塞入玉童手中。那包裹沉甸甸的,玉童打開一看,見裏面放滿了金銀。這包裹包裝精細,顯然是早有準備,絕非臨時起意。

玉童心中微動,本想說我哪需金銀?可這一句話怎麼也出不了口,便提了包裹,飄然遠去。

玉大善人直在階前立到日薄西山,方才回到書房,將房門牢牢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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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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