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無歸處 五

章八 無歸處 五

且不說相國府兩位小姐如何吵得針鋒相對、火星四濺,讓一眾權宦子弟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提二小姐好勇鬥狠,各自撂下了狠話無數,洛陽滿城上上下下,關注的還是國相楊公國忠回城省親這件真正大事。

臘月底,洛陽突降大雪,三日不停,平地雪深尺余。富庶人家自有炭火錦裘,只是苦了城裏城外的窮人家,瑟瑟抖著,還得忙碌生計,籌辦年貨,肚子裏不住咒著老天,面上還得堆出笑臉,在外人面前說道瑞雪兆豐年,這等大雪,正是因相國大人回洛陽才帶來的吉兆。

臘月二十八,雪住天晴,東都洛陽滿城鑲銀,迎來了官道上數百人壯馬肥、戟亮甲明的悍猛禁軍鐵騎,當朝相國楊國忠正在隊伍中間。只不過他並未如朝庭其它大員那樣乘坐八抬暖轎或是六乘車輦,而是乘一匹高頭白馬,身披亮銀軟甲,軟甲上再罩雪色貂麾,便這樣頂風踏雪而來。

遙遙望去,人如玉,馬似龍,那滔滔氣勢,實令人讚歎!

洛陽百官早在城外守候多時,儘管凍得面色發青,但見相國如此風采,自然采聲一片。洛陽王李安乃是帝室之胄,裂土封疆,擁兵一方,本來是該楊國忠去拜見他的。但此時楊國忠權勢滔天,他便也迎了出來。為示敬意,又免非議,李安車駕便停在了洛陽城門正下,如此便不算是出城相迎了。

遙見楊國忠行近,李安不由得心中有些歡快,又有些惱怒。歡快的是楊國忠權勢薰天,自己與他的關係非同一般,畢竟楊玉環在獻給明皇前曾是自己的王妃。惱怒的是想想十幾年前,這楊國忠不過是洛陽一介不起眼的小混混,與自己相比一者在天,一者在地,這短短時光里,人事變化竟如此之大,自己反倒要奉承着他了?而且居移氣,養移體,自那楊國忠坐上高位后,氣質潛移默化,如今踏雪而來,竟也是有模有樣的,誰又會想起十餘年前那個在洛陽遊手好閒、一臉憊賴模樣的小混混?

既然有妹如玉環,楊氏一族這一輩的子弟,多是男的英俊女的貌美,楊國忠更是其中翹楚。

見楊國忠隊伍行近,李安收拾心情,堆起一臉笑容,走出車來,親自迎上。

洛陽城外一番客套后,楊國忠終於前呼後擁的入了相府。他卸下銀甲,在正堂坐好,受過宗族眾老、妻妾兒女的參拜,方得餘暇喝一口茶。

這口碧玉珍珠正在喉中翻滾、余香剛發之時,楊宛儀便衝上來抱住楊國忠左膝,叫道:「爹爹!元儀她欺負人,你要為我作主!」

楊元儀又豈是個肯示弱的?當下佔了楊國忠右膝,叫道:「明明是她不講道理,現下倒反咬一口!」

楊國忠素來痛愛這一雙冰肌雪膚的女兒,也知她們自小不合,自元儀懂事時起就打到現在的。當下拍拍她們,示意稍安勿燥,反向立在一旁的兒子問道:「恕兒,你來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楊恕向宛儀元儀各望一眼,嚅嚅地說不出所以然來。三人自小玩到大,他素來被姐妹兩個欺負得狠了,畏懼早種在心底,這時哪裏還告得出狀來?

見獨子這個樣子,楊國忠搖了搖頭,心中暗嘆一聲。好在楊恕年紀幼小,日後好好教導,還有成材之機。自從府上延攬到了西席先生濟天下之後,在他的教誨下,楊恕性情實已變得陽剛許多,見識也頗見寬廣,令楊國忠心中暗自稱許。

見楊恕說不出所以然來,楊宛儀眼珠一轉,馬上搶著道:「爹爹!元儀她說族裏的男人都只有面目生得好看,全是靠臉蛋吃飯的軟貨!」

楊國忠臉色登時有些難看了。他向來自詡樣貌,楊元儀若真是如此說,那可是把他也罵在裏面了。這一句構陷實是厲害,休看楊宛儀還不到十歲,這心機機變着實小看不得。

只是若論機變狠辣,楊元儀也絕不稍遜半分。見楊國忠黑著一張臉,她也不為自己解釋,而是叫道:「爹爹!宛儀喜歡族中幾個堂哥,但能說出來的好處只是他們生得漂亮而已。啊對了,前些日子她和洛陽王的小公子在一起玩皇帝皇后的遊戲,她演皇后,演得開心得很,聽說他們不光穿了龍袍鳳冠,還專門做了一張龍椅呢!」

這下饒是楊國忠跋扈慣了,也不由得面色大變,厲聲喝道:「宛儀!這可是真的?」

楊宛儀鮮見楊國忠發這麼大的脾氣,登時嚇得小臉蒼白,說不出話來。楊國忠一見之下,就知必有此事。這事連元儀都知道了,那還不知道被多少人看了去。雖說只是小孩子們頑皮,可是畢竟龍服鳳冠都是犯忌的事,若被人報了上去,他與李安至少都是個管束不力的罪名。就算明皇不去治他們有不臣之心的誅族重罪,也必是自此失寵。

楊宛儀見勢不妙,忙向元儀叫道:「元儀!當初你不是也想一起玩嗎?只是我不肯帶你…」

啪的一聲,楊國忠抬手就是一個耳光!元儀小臉登時腫了起來,她大眼睛中溢滿淚水,卻又不敢哭出聲來。

楊國忠喝道:「正月十五之前不許你踏出府門半步!以後也不准你再和洛陽王府的人來往!如果再讓我聽到你玩什麼皇帝皇后的遊戲,我就把你嫁到回紇去!」

這陣狂風驟雨般訓斥登時把楊元儀嚇得傻了,直至楊國忠含怒拂袖轉入後堂良久,她才怨毒地盯了楊元儀一眼。楊元儀哼了一聲,毫不示弱地回瞪過來,而後方趾高氣揚地離去。

待楊國忠沐浴更衣完畢,在書房中坐下時,心中怒氣早歇。宛儀元儀這點小孩子的把戲,如何欺瞞得過他去?只是如此心機,在這個歲數的孩子中實是罕見而已。可惜的是宛儀元儀都是女兒身,長大了也不過是相夫教子。如果楊恕能有她們一半的聰明伶俐,楊國忠便心滿意足了。

此時離晚宴還有半個時辰,楊國忠便吩咐下人將濟天下請到書房,先問了會二女一子的功課進展,便沉默不語,似心中有難斷之事。濟天下安坐下首,自顧自地品茶,等待着楊國忠的下文。在這一代權相之前,濟天下倒是舉止從容,進退有據,分毫不見驚懼畏縮。

片刻之後,楊國忠終將手中茶盞放下,道:「我這次回洛陽,總是覺得有些心神不寧,不知先生可否助我,找找這憂從何來?」

濟天下顯得胸有成竹,徐徐地道:「相爺此刻如日中天,能令相爺憂心之事,想來當在廟堂之上。」

楊國忠精神一振,忙道:「先生高明!不過我只是隱約感覺不妥,卻不知不妥處在哪裏。先生何不再為我剖析一二?」

濟天下點了點頭,起身繞廳踱了數周,做足了籌思架勢,方道:「能夠令相爺憂心的,不外乎能夠威脅到您的大敵罷了。」

楊國忠一拍大腿,恍然道:「先生說的是!這個月以來,張宗正、顧憲周等人幾次三番上奏摺,說我強買土地、私練精兵、結黨營私什麼的。那顧憲周甚至膽敢當朝指摘我的不是!聖上耳根軟,被這等人說得久了,說不定真信了他們幾分…」

濟天下笑了笑,道:「相爺這就胡塗了。這些年來相爺治國有方,朝中是有口皆碑,又有貴妃在宮內為奧援,這朝堂之上雖有數百文武,誰又能威脅得了相爺啊?那些人說就讓他們說去,相爺根本不用去理會,反讓天下人知曉相爺的泱泱氣度。」

楊國忠深覺有理,當下連聲稱是,忙又問起這大敵既然不在朝堂之上,卻又在何處?

濟天下正色道:「相爺之敵,只在廟堂之外!」

他大步走向書房壁上掛着的一幅工筆細繪的本朝疆域圖前,並指如戟,指向北方邊陲!

楊國忠一看濟天下落指之處,登時離座而起,寒聲道:「安祿山?!」

楊國忠目光如劍,濟天下卻夷然不懼,沉聲道:「放眼天下,惟有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可為相爺之敵!」

楊國忠盯着地圖上安祿山的封疆,目光越來越是陰冷。

安祿山坐擁三鎮雄兵,又通逢迎之道,不光哄得明皇信任有加,更得與楊妃暗通款曲。現下宮中朝內,誰不知他與楊妃那點事?滿朝上下,瞞着的只一個明皇而已。他也不知楊玉環何以會喜歡上這個粗陋胡人,竟然連他這個兄弟都冷落了。楊國忠實有自知之明,知道今日權勢,其實有九分是得自這個貴妃妹妹。如今玉環寵愛移向外人,這讓他如何不慌?

原本紛亂如麻之局,至此已是一片清明。楊國忠心念如電,此刻想的已是該當如何設下連環毒謀,好能扳倒安祿山,去了這心腹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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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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