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流年 中

章十 流年 中

「殷殷,你這幾天練劍很勤力,這當然很好,可也不能太辛苦了。你現在的氣色有些不好,還是歇歇吧。回頭媽向紫雲真人討一對七星璇龜,煉上一爐星龜返月膏,給你好好補補真元。」黃星藍一邊替張殷殷擦著額頭上的細汗,一邊滿是心疼地道。

張殷殷搖了搖頭,不耐煩地道:「媽,你好啰嗦!你和爹以前總說不能依賴仙丹靈葯來精進修為,現在怎麼全都變了?累點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修一個晚上的三清真經精神就好了。」

說着,張殷殷拚命從黃星藍的手中掙扎了出來,腳尖一點地即向屋外衝去,一邊大叫道:「月葯,流輝,快去準備,本小姐沐浴后還要修道呢!」

「殷殷,殷殷!」黃星藍叫了兩聲,但張殷殷充耳不聞,早就消失在後院裏。她只得嘆一口氣,啐道:「這孩子,越來越難管教了呢!」可看她眉開眼笑的模樣,哪有半分怪罪張殷殷的意思?

黃星藍起身離了張殷殷所居的清心小築,剛一出院門,正好看到景霄真人向這邊走來。

「這時候殷殷該練完劍了,讓她休息一下吧。」景霄真人道。

黃星藍笑道:「她可不肯休息,現在正要沐浴更衣,好修鍊三清真經呢!咱們的寶貝女兒真是長大了,居然懂得用功了。這一次歲考,殷殷的名次足足提升了幾十位,前幾年她可一直都是墊底呢。想想那時候叫她練一會劍,簡直比登天還難。」

景霄真人撫著長須,呵呵一笑,道:「殷殷天資本就絕佳,再懂得用功,道行精進自是不在話下。嘿嘿,這話又說回來,我張景霄之女又能差到哪裏去?」

黃星藍知張殷殷起手修鍊三清真經的話,至少是一整夜的功夫,於是隨着張殷霄向正殿行去,邊行邊道:「景霄,你不覺得這兩個月殷殷象完全變了個人一樣嗎?現在她幾乎是時時刻刻都在修鍊。不過有一點不大對勁,我悄悄看過她練劍,殷殷咬牙切齒的,倒似是要和什麼人過不去一樣。」

景霄真人笑道:「除了那個紀若塵,她還會和誰過不去?就算不說若塵的謫仙之體、前途無量,這孩子本身也算是相當不錯了。從他過往行事看,對殷殷十分回護,也算難得。且由得他們去鬧吧!」

黃星藍倒有些擔心,道:「可是殷殷脾氣莽撞,做事不知輕重,已經重傷過若塵一回。若她道行深了,想必又要去找若塵麻煩,可別再失手傷了若塵。」

景霄真人笑道:「怕什麼,小孩子間打打鬧鬧,那叫做青梅竹馬。」

次日黃昏時分,紀若塵聽完了顧守真真人的授業,正獨自一人向太常峰行去。眼前前方拐過一個彎角,再繞過一堵牆壁,眼前就會豁然開朗,現出通向太常峰索橋的大道來。行到彎角前,紀若塵心中忽然怦的一跳。以往找他麻煩的人都喜歡站在此處,待他轉過彎時,再突然大喝一聲。也不知是否想突如其來,先給他一個下馬威再說。現在紀若塵行到此處時心中又生不安之感,難道又有人在這裏等着他嗎?

「紀若塵!」果不其然一聲斷喝。

紀若塵暗嘆一聲,抬頭望去時卻不禁一怔,原來攔在當路的卻是明雲。明雲沉穩莊重,處事得當,本來紀若塵對他很有好感,怎麼今日他也要攔自己一攔?

「明雲師兄,不知找我何事?」紀若塵彬彬有禮地回了一句。既然看對方這架勢乃是蓄意來找麻煩的,那麼道德宗素來以德服人,自己總得禮數周全,先佔得一個理字再說。

「何事?」明雲面色陰沉之極,道:「明心就算曾經得罪過你,可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你有心構諂他偷你東西,害他清修半年,這也就罷了。但我宗歲考向來是點到即止,較技弟子又有法器護身,可你竟然重傷了明心,連腦骨都裂了!他與你有何深仇大恨,如何下得這般狠手?」

紀若塵一怔,問道:「明心傷得這麼重?當時我可沒動真元,而且他看上去也沒什麼事啊。」

明雲喝道:「沒動真元?以你現在這點道行,若非傾盡全力一擊,怎麼破得了明心護身法器,打裂他腦骨?若不是蓄意而為,何至於此!還敢說沒動真元!罷了,過去是我看錯了你,今天我就要教訓一下你這無恥之徒!」

紀若塵聽了后並未回答。他解下身後背包,放置在路旁地上,又緩緩抽出黑樨木劍,方才行到明心對面,道:「我本以為你是個通世故情理之人,沒想到看錯你了。看來今日你是不想聽我任何分辯。也罷,既然你要教訓我,那我雖然不是敵手,但也要殊死相爭!只是看在同門之誼上,我還要提醒明雲師兄一句,教訓過我之後,你十年勞役是免不去的。」

明雲面上鉛雲密佈,教訓紀若塵的後果他當然知道。為乘一時之快而被罰勞役十年,怎麼看都非是明智之舉。這明雲也知道,但看到明心卧床不起,他登時一股急火湧上心頭,不顧一切也想給紀若塵一點顏色看看。此刻見紀若塵鄭重其事地擺出生死決戰之勢,明雲心中也多少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可是此刻被紀若塵拿話一擠,他又哪還有台階可下?

就在雙方一僵之際,牆角處又轉過來一位少年,冷笑着道:「太璇宮弟子果然名不虛傳,真是謙沖平和,公正不阿。打傷了人從不出聲,自己的人被傷了就要興師問罪。我們修道者豈同凡人,腦骨裂了又如何?只要不傷道基、不損智慧,調理十天半個月也就好了,能有多大的事情!值得你如此大動干戈?哼,我聽說紀若塵傷在你太璇宮弟子手中也不是一次兩次,那時怎不見明雲大真人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明雲臉上一紅,登時為之語塞。

紀若塵轉頭望去,心中實在有些不豫。他本想拼着再受一次傷,也要將明雲送去勞役十年,好換一些清靜日子回來。這半路上殺出來的傢伙雖然斥責得明雲無言以對,但也給了他一個台階下,實際上等於是幫了明雲。

明雲哼了一聲,狠狠盯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嘴角掛着譏嘲,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兩人互瞪良久,就連紀若塵都以為他們要動手打上一架時,明雲忽然回劍入鞘,轉身大步離去,連頭也不回。

此時紀若塵早已將這少年打量了個遍。他年紀看上去與自己差不多,面如瑩玉,俊美異常。但他雙眼亮如晨星,隱隱有殺伐之氣。這少年樣貌本是極好的,只是眼中殺意實在銳利,登時將本來一個脂粉叢中的軟玉公子變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劍。紀若塵仔細看去時,這才發覺少年眼中殺意偶爾閃過時,在最明亮銳利時分反而略有收斂。他知道萬不可小看了這收斂之意。去而有回,那可是比鋒芒盡顯要整整高出一籌的境界。紀若塵心下微驚,沒想到這少年年紀與自己差不多,竟然已有太清玄聖境的功夫,遍數整個道德宗這個年紀的弟子,能修到玄聖境的也沒有幾個。再看他絲毫不買明雲的帳,紀若塵心中對他的身份已經大致有些數了。

果然那少年向紀若塵施了一禮,道:「在下姓李名玄真,乃是玉虛真人治下玄冥宮弟子,見過若塵師兄。」

紀若塵忙還了一禮,道:「玄真師兄年紀輕輕,道法精湛,在宗內素有大名,我是聞名已久,只是今日才得一見。」

李玄真又深施一禮,忽然笑道:「好說,好說。可是…我說若塵師兄,我宮師祖玉虛真人同紫陽真人關係非同尋常,玄冥太常兩宮弟子私交也大多不錯。所以我們沒有必要如此禮數周全吧?麻煩不說,反而弄得生分了。」

紀若塵心中一喜,倒是沒想到李玄真如此沒有架子,不似其它有天分的弟子那般恃才傲物。再加上李玄真氣度相貌實在出眾,紀若塵心中自然而然的就先有了三分好感。

李玄真又道:「聽聞若塵師兄得了歲考第一,本來今天我是特意想來見見師兄的,沒想到半路上遇見了明雲。我看他神色不對,就偷偷跟了過來。太璇宮弟子素來不大講理,這我也是常有聽聞,只是沒想到明雲竟然也是這等人。唉,說起來今年歲考竟然輸給了他,真是慚愧。」

紀若塵見他襟懷坦蕩,連較技落敗這等丟人事都坦然相告,心中好感又升了一分,當下安慰道:「勝敗乃是尋常事。說到羽化飛升,三清真訣才是根本,仙劍咒術不過是旁門左道而已。只是…據我所知,玉玄真人所授的列缺劍蘊含天地之威,頗能剋制太璇宮的大五行劍訣。玄真師兄何以仍然不敵明雲?」

「列缺劍?」李玄真失笑道:「玉虛師祖的列缺劍當然鬼神難敵,可是那至少要有上清境界的真元方能修習,我卻還差得遠呢。」

紀若塵啊的一聲,大為吃驚。玉虛真人不可能對本門弟子藏私,如此說來,自己所學那幾式列缺劍應該是玉虛真人專門為已創設、不需真元催動的招式。

李玄真陪着紀若塵一路有說有笑,轉眼間就快到索橋處,遙遙望去,雲風道長已經等在索橋邊了。李玄真當即停步道:「若塵師兄,雲風道長已在等你,我也該回玄冥宮了。說心裏話,在來見若塵師兄前,聽說師兄蒙各位真人垂青,我心裏也是頗不服氣的。不過今日一見,師兄的氣度智慧實在與眾不同。大道艱難,師兄求道雖晚,但這幾年時間的差距,轉眼之間就能補上。今後師兄如果再有麻煩,儘管來找我就是。別人會讓著太璇宮,我們玄冥宮可不會讓。」

紀若塵笑笑道:「多謝玄真師兄。不過只要我不與他們爭,他們鬧多了幾次后,大概自己想想也會覺得沒意思,就不會再來煩我了。」

李玄真哈哈一笑,道:「難得若塵師兄心胸如此寬闊,那看來我雖然壞了若塵師兄的好事,你也不會怪我了。」

紀若塵心中一動,明知故問道:「我的好事?」

李玄真微笑道:「明雲雖然有些不通世故,可是仙劍道術的確非常厲害。我今年輸給了他,明年還想贏回來。可是罰勞役的弟子是不能參加歲考的。」

說罷,李玄真向紀若塵洒然一禮,言道就此別過,日後有時間還要介紹尚秋水與紀若塵認識,那也是個值得一見的妙人,然後就飄然遠去。

紀若塵看着李玄真的背影,一時間心內隱生寒意。他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小覷了宗內弟子?看來除了明心明雲這些不大通世故的弟子外,道德宗中不知藏有多少有大智慧的弟子。自己可不要坐井觀天,把旁人的智慧瞧得小了。

但在細細回味剛剛一幕時,紀若塵突然發覺在提到尚秋水時,李玄真眼中閃過一絲隱約的光芒。

他似是別有用心。

匆匆三月過去,冬已去,春正來。

這日天尚未亮時,紀若塵就已坐在莫干峰後山的一塊巨岩上,靜觀著面前茫茫雲海。這塊巨岩如同一隻展翼雄鷹,大半個身體都探出在危崖之外,將飛未飛。紀若塵所坐的地方,正是巨鷹的鷹嘴處。這隻巨大無比的鷹喙,堪可容兩人並坐。

嚴冬時分,環繞着莫干峰的茫茫雲海泰半時候厚重如鉛。此季的雲海與寒冬又有所不同,望上去已是輕靈躍動了許多,再過片刻,當朝陽初現的剎那,這萬里雲海都會鍍上一層金色,若泛著細細金色漣漪的海。

紀若塵是兩月前無意中發現此處寶地的。此後每逢來太上道德宮聆聽真人授業的日子,他往往會特意早到半個時辰,在此處坐上一會,靜觀日出群山。

這個時刻,紀若塵不引日華,不吸靈氣。他只是坐着,什麼都不想,就那麼坐着而已。

這或許是惟一什麼都不用想的清靜時光。紀若塵知道這樣呆坐着十分奢侈,但他累了。他心中藏着太多的秘密,那謫仙二字如同兩座大山,時時刻刻都壓在他的背上。無論做任何事,紀若塵都得背着這兩座移不走、放不下的山。這短短的一刻鐘時光,就是他惟一能夠放下這兩座山的時候。

在龍門客棧時,紀若塵總是從早忙到晚。當一天結束、躺在床上的一刻,他最愛想的就是天上會掉下五十兩銀子,讓他買一小塊地,也能夠開上一間黑店,噹噹掌柜的,威風一回。現在入得道德宗后,紀若塵房中堆滿了價值千金的法寶,然而清靜時刻、簡單快樂反而變成了一件極難求得的事。

只是,這難得一刻清靜也僅有兩月不到而已。

紀若塵看着身邊悄然湧起、淡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水煙,聽得身後輕輕柔柔的足音,頭不禁又開始隱隱作痛。

含煙一言不發,徑自在紀若塵身邊盈盈坐下,凝望着遠方漫漫雲海。巨鷹雖大,但鷹喙上僅堪供兩人並坐而已。紀若塵與含煙幾乎要挨在一起,山風拂過時,她的裙邊袖角,淡淡水煙,以及縷縷暗香就會時有時無地自他身上掠過。

紀若塵的心又跳得快了些,呼吸也有些急促。但這不同於初遇含煙那幾日的不能自已,這一次他十分清醒,正因為神智清明,所以對含煙的一舉一動反而感覺得分外明晰。此刻兩人離得如此之近,他全身幾乎都被含煙身周的煙氣籠住。他與含煙上課時也曾並肩而坐,但那一是玉玄真人之命,二來兩人之間也有着距離。現在如此坐法,其實早已逾越了普通的同門之誼。

紀若塵這一次真正的糊塗起來,心裏只是想着:「她…她怎麼坐得這麼近…」

就在朝陽初升的剎那,含煙忽然道:「若塵師兄,你佔了我的地方呢!」

紀若塵啊了一聲,道:「這裏?可是我已經來了快兩個月了,從沒見過什麼人在這塊大石頭上啊。」

含煙淡道:「若塵師兄,『蒼鷹展翼,東海日升』多少也算得是莫干峰一景,我常到這裏看日出的,只是此前沒有遇見師兄而已。」

紀若塵苦笑一下,看了看身下並不寬大的鷹喙,勉強向外挪了挪。他這一動,半邊身子已經懸空了。

含煙忽然輕輕一笑,道:「若塵師兄,你再動的話,可就要掉下去了。那時我可不救你。」

紀若塵一呆,轉頭望向含煙。含煙也正望向他這邊,在這極近的距離上對視,紀若塵心中忽然一陣發虛,轉過了臉去。含煙又是一笑,道:「若塵師兄,你好象很怕我。」

「這怎麼可能?沒有,當然沒有。」紀若塵矢口否認,但在剛剛那一刻,他又從含煙眼波深處看到了那塊不動而冰冷的巨礁。

含煙輕嘆一聲,竟然握起紀若塵的手,仔細觀瞧。紀若塵雖然自幼勞碌,身上傷疤縱橫,但這一雙手倒是生得十分的好,就似從未操持過辛勞雜務的富家公子一般。含煙凝視看了半天,方道:「若塵師兄,你這雙手上血腥之氣凝而不散,徘徊不去,想必過去的殺伐是極重的。其實怕的,應該是含煙才是。」

紀若塵心下一驚,迴轉頭來,迎上了含煙的目光。

這一瞬間,剛好有一陣山風掠過,將含煙身周終日不散的煙雲水氣吹得乾乾淨淨。這始終籠罩在霧裏雲中的女孩,終於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他眼前。

那一剎那,恰如靜夜花開,春江月升。

「含煙,你身上的煙雲怎麼散了?道基是不是出問題了?」

「這些煙雲水霧,原本是含煙不想讓人看得真切而已。」

紀若塵心中一動,猛然泛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還未等他想清楚含煙語中含義,她即徐徐升起,飄然下峰,只留下了一句:

「這鷹喙雖然不寬,也還容得下兩人呢,今後師兄無須迴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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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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