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四 殺伐事 三

章十四 殺伐事 三

夜涼似水,山風蕭瑟,秋寒逼人。

吟風獨立青城之巔,也深切感受到了一線刺骨的寒意。此刻他體內氤氳紫氣已然大成,金丹化蓮,蓮開花滅,元神成形,神通俱現,再加上重新領悟七卷天書,此刻的吟風,實際上已相當於大半個真仙。塵間修道者經歷天劫脫胎換骨、羽化飛升之後,也不過與吟風此刻相若而已。對他來說,此刻,飛升已是件可有可無之事,只不過經歷天劫淬鍊后可以舍卻人間界這副局限的皮囊,元神金丹更加凝練而已。換句話說,對此時吟風而言,飛升不過是個過場罷了。

可是過場也還是要走一下的,吟風重修天書有成已有些時日了,就連青宵之雷都能引下來,卻始終未得到仙界關於飛升的分毫訊息,實在有些奇怪。縱是如紫微這等要飛升的,如若出了死關,也必會風起雲動,天雷隱隱,此即是古語中的聖人出、風雲動。

而且,吟風望着黑漆漆的夜,越來越覺得有些戰慄不安,似乎在那無邊無際的黝黑深處,隱藏着絕大的危機,竟然令他這個真仙也不寒而慄!

「你在害怕什麼,有什麼值得你害怕?」吟風默默地問自己。

他一身超卓仙術,七卷天書則包含無上大道,雖然至今他尚未悟全,但這天書七卷此時並非重新領悟,而只是拾起了身為四方巡仙時既有的道法而已。那時的吟風,也僅僅領悟了全部天書中的六卷而已。可是休說六卷,便是胸懷一卷天書,也當在人世間縱橫無敵。

然而大道蒼茫,天上真仙也好,九幽神魔也罷,無論神通如何廣大,大道總有令人敬畏之處。

依仙界所載,凡是修為超凡脫俗,上體無上仙心之士,無論是否本心所願,都會引下天劫。只消歷了天劫,便不能再存於此世,或是羽化飛升,或是劫中化灰。也即是說,修至吟風這等地步,本不該存於此間,早該回仙界去了。

可是如今卻什麼都未發生。

夜漫漫,月生寒。腳下是奇峰疊嶂、蒼岩重巒,暗夜裏的青城山只有黑白兩色,如霜般月華的背後全是大片大片的陰影,高峻崢嶸,嶙峋突兀,彷彿盤踞在暗處的碩大妖獸。

吟風只覺越是細想,疑團迷霧便是越多,似乎重重夜幕,便是由一團團迷惑疑雲織成。

他縱有移山填海的仙術,這世間便沒了忌憚嗎?瞬間,那深不可測、卻強橫輩出的無盡海,那毀去自己鎮妖塔的天狐,受盡蒼天詛咒的天刑山,蟄伏死關不出的紫微,一一自心頭掠過。且在九地之下,黃泉盡頭,那些深藏九幽的大妖巨魔又在想些什麼?

而且,吟風雖不曾用眼去看,卻無時無刻不清晰地感覺到正全心凝鍊紫蓮的顧清。他最大的忌憚,便在這飛來石頂!

若不是她,吟風何以會舍下那已被收於鎮妖塔中的天狐,全力趕回?雖然他距離青城山尚有數百里時那數道妖氣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回想,不過是圍魏救趙之計而已。可是即便他明知道這是計又如何,一樣得回來!

吟風最怕的,並非圍魏救趙,而是調虎離山。

雖天下大亂,哀鴻遍野,他亦曾有心放任不理,只護定她一個重返仙界,了卻了這百世塵緣。世間事,茫茫中自有定數,本也不該他這不應存世的真仙去管。

可是吟風擔心,若是這天下出了變亂,便與定數不合。一旦這定數亂了,又有什麼是不可發生的?運勢牽引之下,她又豈會不受影響?

這一塊青石,於無定天河之畔不知汲取了幾萬萬年的靈氣精華,又受了七卷天書的法門,才得脫去石衣,還需承受百世輪迴之苦,方能得列仙班。千萬年來,又要多少機緣,多少辛苦,才能化成如今的一顆正果?

他如何能夠,如何可以,如何忍受,讓人毀卻了她這千千萬萬年來惟一的登仙之途!休說此時是順天而行,就是與世為敵,那又如何?

吟風深吸一口夜風,任那刺骨的寒浸透全身上下。他乾脆盤膝坐下,伸手一抓,手中已多了壇酒,酒漿垂落如瀑,頃刻間已盡數入腹!

吟風噴出一口濃濃酒氣,腹中酒意如怒海潮生,層層湧上,永無止歇。吟風有此詫異,舉起酒罈一看,壇上書就鐵鈎銀划的兩個大字:醉鄉。

「他***,道德宗這些雜毛雖然肚子裏都是些陰謀詭計,釀的酒倒真是不錯!」吟風笑罵,手一揚,將空酒罈遠遠擲入絕崖。

於這暗夜之中,豪氣橫溢。

他便是要守在這裏,看看還有誰膽敢前來阻她飛升,一年,十年,或是百年,又有何妨?

在這茫茫長夜,青墟宮中依然是***輝煌,人聲鼎沸。

青墟宮西北角立着一間偏殿,沒什麼裝飾,只在殿門上方處掛着兩個昏暗的燈籠,光亮不出三尺之地。殿中立着個樸素香案,案上擺了一套道袍、一頂道冠。香案前,虛玄手持三柱線香,默立片刻,方將線香插在香爐中。案上供著一個牌位,上書虛度。

虛度在張殷殷攻山之役,為救虛玄隕於一之手,屍骨無存。無奈之下,青墟宮只得取了他生前的道袍道冠,做了個衣冠牌位,供人祭奠。虛度輩份雖高,職銜卻低,在青墟宮中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宮中又有眾多賓客往來,絡繹不絕,不宜大排喪席。因此便在這個偏僻角落立了香案,七七四十九日後便將衣冠葬入後山墓園。

過了前三日,就連虛度幾個親傳的弟子來祭拜的也不如何勤了。此時又是夜深人靜,更不會有人來。不過每當三更后,夜半無人之時,虛玄便會悄然到來,上三柱香,掃一掃案周。

虛玄記得,這個師弟雖然極是勤勉用功,可是天資實在是平庸,修為進境在虛字輩眾道中一直墊底,直至今日,連個真人都沒有混上。因為恨其不爭,前一代青墟掌教便給他取了個道號虛度。休說虛字輩的師兄弟們瞧不上虛度,就連後輩弟子也不願跟隨他,虛玄曾經有意挑選些資質出眾的弟子拜在虛度門下,虛度也悉心教導,可是一旦學有所成,這些弟子便都謀求另攀高枝。其實也不能怪他們,虛度自己修為平平,於許多玄妙境界上的講解便有些不清不楚。虛度也有自知之明,不願誤人子弟,每當弟子想要另投門牆,又或師兄弟們來討要某個弟子,虛度從來都是滿口答應。弟子改投是要報知掌教的,虛玄每次知道,惟有暗中嘆息,等來年招了新弟子,再選一兩個不錯的給虛度。

虛字輩群道中,惟有虛玄會照拂虛度,但認真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恩惠。沒想到平日見到時順手扶一下、拉一把的情義,虛度竟全記在心底,最終報之以血肉之身擋去一滅仙誅魔的一拳!如果沒有張殷殷攻山,或許虛度也就這樣默默地記一輩子,就連虛玄也不知道。

若無當日事,焉知君心意?

虛玄又取過掃帚,將香案周圍掃得一塵不染,方整理道袍,向殿外行去。到殿門前時,虛玄忽然嘆了口氣,周身清氣升騰而起,鬚髮飄飄,面上透出潤紅,雙目燦若星空,方才的老態疲意,盡數消隱。

虛玄哼了一聲,袍袖一拂,緩步跨過殿檻。此時的青墟掌教,舉手投足間皆若淵停岳峙,自有大氣勢、大威嚴在,令人不得不仰之彌高。

夜雖深,青墟宮中仍是人流涌涌,時時可見賓客乘夜出遊,賞月論道,不亦樂乎。見到虛玄經過,無不為虛玄的氣度風儀所折,紛紛凜然而起,恭敬施禮。虛玄含笑還禮,一個也不曾漏過了,不論對方是誰,禮數都分毫不馬虎。虛玄去后,眾賓無不大讚青墟掌教果然虛懷若谷,胸襟似海,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派的領袖,將來遲早會超越道德宗的紫微,先一步登臨仙境。

虛玄徐步前行,自然早將這些議論都收入耳中。他殊無歡愉之意,心中沉甸甸的,全是虛度的一塊牌位。至於這些賓客,雖然都不是什麼大人物,修為也沒啥出奇之處,可是這就是江湖,江湖中十個修士有九個半是平平常常,註定沒什麼成就的小人物,這些人的所思所想,就是人心。得了人心,日後青墟便有了興盛之基。

因此這些賓客們心目中的有道高人是什麼樣子,虛玄便將自己顯現成什麼樣子。如若當真有得道高人立於這些人面前,卻是與他們所思有異,所想不同,他們定會訕笑譏嘲,言道這等人物也算得了大道?

所以一切辛苦,種種偽裝,只是為了人心罷了。

滿山賓客,不知何時宴罷人散,正如這漫漫長夜,也不知何時方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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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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