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憑生死 三

章三 憑生死 三

此後數日,天下太平。

轉眼間已出了正月。這十餘天裏,紀若塵提矛而行,身形若風,不經意間已走遍了大江南北,關山內外。

青墟舊地、碧海龍宮、茫茫大漠、萬里秦嶺,都留下了他的足跡。甚至險絕天下的天刑山,他也繞着走了一遭。

時當亂世,如紀若塵這般硬闖直行,自然不知犯了多少門派的禁忌,踐踏了多少閑人免入的禁地。於是怒言相斥者有之、據理力爭者有之,更多的是一言不合、拔劍相向。然紀若塵此時鋒芒盡斂,一身氣息已與天地相融無間,修羅戰矛輕震微擺間,便已令無數人間修士法寶盡毀,萎頓不起。不論圍攻的是三五人還是數十人,結果都是一樣,根本無法令他徐徐前行的腳步慢上一分。

繞行天刑山時,山上群妖並不曉得紀若塵身份來歷,只是不忿他堂皇前行的囂張,大舉下山圍攻。然當紀若塵徐徐北行之時,但見後方東倒西歪,早躺了一地的老妖巨怪。

這一回,不論是人是妖,都未有隕命,哪怕是出言極度不遜者,也只落得個打斷四肢了事。這幾個人與妖回去之後,只消服些丹葯,用心調養一月,又會如以往般生龍活虎。而那些曾經被紀若塵視為大補丹葯的老妖,羞怒慚愧之餘,實不知那凶名滿天下的煉妖鼎曾經在自己面前走過了一遭。

如是尋尋覓覓,他卻尋不到心中所想。

這一日又是殘陽如血,神州盡赤。紀若塵本想往冥山去,忽然修羅顫動,於是心有所感,轉身西去。

此時崑崙之巔,血雲環繞,半天盡赤。如向上望去,可見血天上有數道裂痕,如巨大傷口,且還在不斷擴大。裂痕處不住湧出濃濃血雲,如同滴血。

假如細細看去,即會發現天痕上滴落的不是血,而是赤紅色、有如實質的天炎!

天炎如漿,凝聚而下,緩緩向下方的登天台垂去。

崑崙西處邊緣,一座孤峰之巔,吟風與顧清相對而坐,同時仰望着頭頂破碎的天穹。

吟風舉起一壇醉鄉,痛飲半壇,方以衣袖擦了擦了嘴,道:「看來上面又要來人了。」

顧清閑適地靠着一塊山石坐着,面前同樣擺了幾個空壇。不過她衣衫一塵不染,不似吟風飲酒飲得那樣豪放不羈。她望着血色天穹,問道:「這回下來的會是誰?」

吟風笑道:「上次折了個三品將軍桁先,這次就算不來個天君,怎麼也得來個巡天真君吧?我也是陣斬桁先時才發現此界天機已經混亂不堪,說不定伏藏着什麼厲害人物。上面那些天君個個智慧通天,怎會再派三品以下的人來?不然的話,恐怕還真不夠這界殺的。不過看這聲勢,這次的手筆肯定不小,我們躲得過一次,躲不過兩次,恐怕這裏就是你我葬身之地。那個紀若塵踏遍神州,顯然是在找你,你如不去見他一次,怕是就再無機會了。」

顧清收回了目光,注視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酒罈,淡淡地道:「你真想我去?」

吟風隨手將一個酒罈拋下深淵,微笑道:「從我斬下桁先頭顱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想得明白了。塵緣如夢,變幻在心,哪有什麼定數、什麼前緣可言?你去吧,有我在此,如果下來的只是個巡天真君,我或許可以拖他一天。」

顧清目光仍定在酒罈上不動,只問道:「仙人之力,似乎不是以品階高低而論的?」

吟風點頭道:「仙人各有所司,所長也各自不同。我終年巡守四境,須與巨妖大魔相搏,若只論斗戰仙法,自然不是桁先之流可比。然而說到其它,我便不成了。」

顧清默然不語,似在想着什麼。

吟風轉眼間,已將餘下的幾壇酒喝了個乾乾淨淨,眉宇間浮起淺紅,催促道:「快些去吧!他現在尚在極北大漠,你趕過去還要些時間!唉,又沒酒了,這次去道德宗只偷出來這麼多,還險些驚動了玉虛。嘿!果然是亂世出英雄,這玉虛道境進展實是一日千里,可惜,他天賦再高,也已沒他提升的機會了。」

顧清凝視着空酒罈,想了許久,才慢慢道:「還是不見吧。」

「為什麼?」吟風吃了一驚。

顧清終抬起頭,仰望血色天穹,長長吐出了一口氣,道:「我想…他此刻仍未想得明白呢!」

吟風想了片刻,搖了搖頭,掌心中浮現出定天劍,然後撕下一片衣襟,仔細擦拭起來。

進入了二月,春暖花開的時日也就不遠了。

西玄山中,莫干峰頂,自然不必依凡俗天時而動。雖然茫茫群山皆是漫天飛雪的時節,莫干峰頂依然繁花如錦,碧樹成蔭。

清晨時分,天尚未盡亮,太上道德宮山門處就有兩名道士手持掃苕,認真灑掃起本就是一塵不染的階梯來。天下群修圍山一役后,道德宗大展神威,先破圍山,再平青墟,更迫使真仙負傷遁走,雖然先後折了景宵、玉玄兩位真人,上清修士也折損了近三十人,然而聲威之盛,實是三千年來的巔峰!放眼天下,又有誰可稍抗?

他們掃著掃著,忽然看到階梯盡頭,緩步行來一男一女。男的高大挺拔,舉手投足,自然而然便有令人難以違抗的大威嚴。女的溫婉如水,風儀無雙,白衣浮風,宛如踏風而來。

道德宗家大業大,就是兩名掃地道人也有太清高階的修為,氣度也自不小。見這一男一女風儀若仙,都是暗暗心折,又隱生警惕。莫干峰高聳入雲,尋常修士,想從峰下沿級登山,怎都得花上半天功夫。現在尚是凌晨,這兩人怎就到了山門前了?

兩名道人對望一眼,一名迎上了這對男女,另一名則飛奔回宮,要請輪值的道長來主持局面。

那一男一女來得好快,百丈距離轉眼即至,道人剛將掃苕放在一旁,他們已在面前站定。

女子根本不向面前灑掃道人看上一眼,仰頭上望,目光早落在遠方巍峨宮殿上高懸匾上所書的「太上道德宮」五字上,面色變幻不定,顯然是心潮湧動。

那男子仍是溫和如玉,向那灑掃道人施了一禮,溫言道:「請道長上覆貴宗諸位真人,就說冥山翼軒、文婉來訪,與諸真人敘一敘舊。」

這道人顯然未聽過翼軒、文婉是何人物,不過冥山卻是知道的,又見了二人如此修為,早嚇得臉色蒼白。不過道德宗門人定力膽識畢竟與尋常小門小派不同,那道人儘管受驚,卻仍能回禮道:「兩位請移步迎客亭稍待,敝宗長輩轉眼即到。貧道人微言輕,職司只是灑掃**院,這件大事可做不得主。」

翼軒點了點頭,攜了文婉,在迎客亭中坐下,淡定欣賞著雲山景色。

過不多時,太上道德宮宮門大開,數十道人魚貫而出,為首的赫然是太隱真人與守真真人。相隔很遠,守真真人即朗笑道:「妖皇、婉后大駕光臨,我宗實是蓬蓽增輝!只不知妖皇、婉后此來西玄,想以何等方式敘舊呢?」

翼軒攜著文婉出了迎賓亭,向道德宗群道望了望,面上微有訝色,道:「貴宗其餘真人呢?」

守真微笑道:「其餘真人都各有要事,根本脫不開身,所以只有我們兩個率領些後輩弟子,來迎接妖皇婉后大駕。」

翼軒沉吟一下,雙目中琥珀色精光逐漸亮起,道:「翼軒自知驚動不了紫微真人出關,不過我夫婦既然登門拜訪,貴宗其餘六位真人應該盡出才是,只出兩位真人,未免託大了些。恕我直言,二位真人只怕凶多吉少。」

守真真人苦笑,道:「妖皇婉后法力通玄,我等豈會不知?只是二位來得時機實在是太好,實話說,宗內分出我與太隱真人前來迎接二位,已是極限。其它真人都是片刻也分不了身的。我們也未想過能勝過二位,只消能夠拖延些時辰,已心滿意足。」

翼軒面上再次閃過訝色,知道守真真人言下之意,實際上就是指責翼軒文婉乘人之危。自己夫婦上山就是為了生死相搏,道德宗明知如此,卻仍只出了兩位真人來,那就是真有生死大事,再也分不出人手了。他身為妖皇,雖然處事堂堂正正,卻並不是迂腐之輩。而且雙方的血海深仇,也的確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使用一切手段都無可厚非,何況只是無意間佔了一點先機?

翼軒和文婉始終拉在一起的手分開了,文婉更向側後方退了數步,離開翼軒相當的距離。山風並不強烈,翼軒的長發卻慢慢飄了起來。

太隱真人和守真真人知道這是翼軒行將發動攻擊的跡象。當年洞玄真人與文婉堪稱慘烈的一場大戰仍不遙遠,兩位真人更知自己現在道行還遠及不上當年的洞玄真人。雖然文婉與三位冥山將軍聯手才與洞玄真人鬥了個旗鼓相當,但洞玄真人也因此戰負傷,致使道行減退,從而不得飛升。何況今日誰也不認為妖皇翼軒會比文婉差了。文婉退開數丈,是為了讓妖皇翼軒現出本體。

數百年來從未現過真身的妖皇一旦發動,又該是何等排山倒海的氣勢?

守真與太隱真人互相一望,他們過往或曾有過嫌隙,也曾差點動手相搏,然而在這全宗生死存亡之際,力戰至死的決心已使得他們心意相通。

三十餘名道士不聲不響起在兩位真人身後佈下了陣勢。道士們訓練有素,頃刻間已布下四個法陣,或拒敵,或加速,或強已,或療治,功效各不相同。四陣一成,兩位真人的戰力立時提升了五成之多。守真真人更是不住在自己身上加持道法,並啟動了數項法寶,陣列法寶本就是他的強處。就連素來不大使用法寶的太隱真人也接連啟用了兩項護體法寶。

這些手段已接近於一個修士的極限,然而在翼軒的眼中仍然不夠。山風愈發濃烈,他的身軀正在慢慢膨脹變大,雖然已高過兩丈,卻還未有分毫停下的跡象。

「西玄無崖陣呢?怎不見貴宗啟用?莫非一個翼軒,驚動不得紫微真人,連令貴宗啟用西玄無崖陣的本領都沒有!」翼軒一聲喝,登時群山回應!

翼軒身形已長大至三丈高下,肌膚上泛出片片青鱗,雙眉更為幽淡霜火所代替。此刻他再非方才那彬彬有禮的中年男人,而是成為叱吒風雲、威壓群山的一代妖皇!

文婉安靜地立着,安靜地看着數百年來第一次氣勢勃發的翼軒。這一刻,已是她漫長生命中最後的安寧。

顧守真和太隱既沒有回答翼軒的問題,也沒有啟動西玄無崖陣的跡象。他們也安靜地佇立在太上道德宮的門前,依靠着單薄的法陣與人手,準備迎接蜇伏極寒之地數百年妖皇的盛怒。

階梯盡頭,忽然起了一陣腥黑的風,那是妖族聚集時方會產生的妖風。就在太上道德宮咫尺之地,何以會生妖風?

妖風中,湧出近百頭大大小小的妖怪,無一不具有強橫實力。為首者身材矮胖、貌不驚人,然而濤天氣勢卻分毫也不弱於哪一位真人。

「陛下!婉后,魏無傷及麾下七十二妖前來助陣!請恕無傷抗命之罪!」

文婉輕輕地嘆了口氣。她與翼軒早就嚴令冥山任何人都不許踏上西玄山一步,更不許談復仇之事,這個魏無傷身為大將軍,卻公然抗命。可是,卻讓她如何去罰?

西玄山蕩蕩千里,道德宗傳承綿綿。莫干峰上,實是人間仙境。但在這瑰麗風光背後,又藏着多少兇險?

青墟宮號稱與道德宗齊名,更得真仙相助,就在風光無限時,卻為雷霆一擊所覆滅,更連宗脈起源的青城山都被搶了去。是以此刻道德宗哪怕看起來再虛弱,甚至自己與翼軒誅殺得一二真人,文婉也絕無僥倖之思。

三千年道德宗,畢竟還有紫微未出。

此時太上道德宗北方百里之外,紫陽真人懷抱法劍,正立在絕峰之上,遙望泣血蒼穹,面色詳和寧靜。在他身後,玉虛、太微、紫雲真人並肩而立,雲風與沈伯陽竟也在場。

道德宗前後三代六人,便在這清晨寒風中佇立孤峰,仰望蒼穹。

此時天色初明,本該是朝霞萬道、碧空如洗。然而北方的半邊天空,卻赤如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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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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