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 豈必消無蹤 中下

章二十 豈必消無蹤 中下

「小姐,洛陽到了,請下車。」

車窗的錦簾又掀了起來,張殷殷怔怔地看着不遠處磚紅色的高牆,巍峨的牌樓,紅漆鑲銅的大門,以及門口四個衣甲華麗鮮明的武士,渾然不知所以。

她看了半天,方自問道:「到了?」

「到了。」

「可是…」張殷殷再向車窗外望了一會兒,根本認不出眼前是什麼地方。其實這本是她生平頭一次到洛陽,馬車停在任何地方她都不會認得。張殷殷面上難色越來越濃,一雙手緊緊抓着車門,咬着下唇,磨磨蹭蹭的,說什麼也不肯下車,實在躲不過去,只得反問道:「你知道我要到什麼地方?」

車夫笑道:「當然知道,這裏就是了。」

張殷殷大吃一驚,道:「怎麼可能,連我…連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你又怎麼會知道?」她下山前一心只記得奔洛陽尋那紀若塵去,這一刻真到了洛陽,才發現自己的舉動有多輕率。且不說她根本就不知道現下紀若塵是否在這洛陽城內,即使他在洛陽城內的什麼地方,若大個東都,幾十萬戶人家,讓她上哪兒找人去?是以一進洛陽城,她就已然犯難,既然一時半會兒不知上哪兒,那還不如賴車裏的好。

她雖然身懷天狐秘術,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可畢竟是第一次下山,孤身立在這麼大的一個陌生都市中,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慄。

那車夫微笑道:「小姐路上曾經跟我說過要尋一個道德宗弟子,哪,您看,車邊站着一位先生,看上去象是有道之士的樣子,小姐要找誰,不妨過去問問。」

張殷殷奇道:「我跟你說過?我怎麼不記得了?」

「小姐肯定說過。」那車夫頷首道。

事已至此,張殷殷似乎已找不到什麼賴在車上不下來的借口。她秘術一成,即刻氣勢洶洶地要上洛陽找紀若塵,此刻真的到了洛陽,那一顆心卻瘋了一樣地跳起來,只覺得哪怕在這車上多呆上一刻,也是好的。

她正猶豫間,哪知徐澤楷已來到車邊,含笑一禮,道:「請問小姐有什麼吩咐?」

張殷殷正自心慌意亂,完全沒注意到徐澤楷已到了車窗前,此時聽得他的聲音,驟然一驚,抬頭望去。

兩人目光一接,張殷殷雙眼中忽然湧上一陣淡淡彩光,瞳色幻變,即幽且深,徐澤楷登時只覺得口乾舌燥,面紅耳赤,周身氣血翻湧不定,正是道心定力將消之象。他大吃一驚,連忙閉緊雙眼,退向一邊,叫道:「小姐手下留情!」

張殷殷啊了一聲,這才省覺自己不經意間又用上了蘇姀所授秘術。不過她秘術初成,發時動念即行,收時可不大容易。當下張殷殷默頌心訣,徐徐收了秘術,方向徐澤楷問道:「你是道德宗弟子?」

徐澤楷此時已恢復如常,微笑道:「我姓徐,名澤楷,乃是太常宮紫陽真人再傳弟子。看小姐傾世之姿,莫非是殷殷小姐?」

「你也認得我?」張殷殷雖然被他誇獎得心中有些歡快,但她畢竟聰明,已隱隱嗅出了些陰謀的味道。

徐澤楷面色不改,道:「宗內弟子又有哪個不知殷殷小姐呢?就是若塵師叔,這幾天也經常提到小姐的名字。」

張殷殷本已漸漸平靜下來的心驟然亂了,她低呼一聲,道:「紀若塵?他提到我了?都說了些什麼?他人在哪裏?」

這一連串的問題脫口而出,倒有些讓徐澤楷不好回答,他略一推敲,即向不遠處的洛陽王府一指,道:「若塵師叔正在裏面歇息。」

吱呀一聲,馬車車門已開,張殷殷帶着一道寒氣從車廂內飄下,立在了徐澤楷面前。她一出馬車,才真如離了父母呵護的孩子,頃刻間收拾起紛亂的心情,寧定下來,斜瞄了一眼徐澤楷,冷冷地道:「帶我去見他。」

張殷殷心情一寧,馬上又恢復了即冰且傲的樣子,周身隱隱透出寒意。徐澤楷立時全身一震,接連後退數步,才垂首行禮,道:「殷殷小姐請隨我來。」

說罷,徐澤楷即當先向洛陽王府行去,這一路上,他只覺得背心處的寒意越來越盛,心中的血卻是不住變熱,滿腦子裏皆是她的一顰一笑。徐澤楷心下大驚,知道道心已有所動搖,當下駭然加快了腳步,非但不敢再回頭看她一眼,連接近她一點都不敢。他暗中想着:「殷殷小姐習的是何秘法,怎的這般厲害!」

守府的武士早得了徐澤楷吩咐,自不會攔阻張殷殷。實際上四名武士立在當場,盯着張殷殷,其實早已看得呆了,一顆心幾乎就要跳出腔外,就是沒得吩咐,他們又哪會去攔阻?

徐澤楷一路疾行,幾乎是逃一樣地引著張殷殷來到薈苑紀若塵的居處,方自垂首道:「若塵師叔就在裏面,我先迴避了,以後殷殷小姐有事,儘管吩咐。」他仍是不敢看張殷殷,甚至於不敢接近她,急急從另一個方向離開了薈苑。

張殷殷飄到院門前,輕卷羅袖,慢抬皓腕,正欲推門之際,旁邊院落中突然傳出一聲暴喝:「呔!大膽妖孽,瞧你道行也不甚高,青天白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在洛陽王府中晃來晃去,真當天下無人嗎?且讓你嘗嘗俺龍象天君的霹靂伏魔手段!」

旁邊院落院門大開,龍象天君挪動着巨大身軀,擠出了院門,叉腰一立,一雙琥珀色的奇形大眼向張殷殷怒瞪過來。張殷殷面若寒霜,迎著龍象天君的目光,冷冷地瞪了回去。

龍象天君與張殷殷目光一接,如雷般的聲音馬上弱了三分,氣焰也直降一半。但他道行高深,七聖山道法又另走別徑,對張殷殷秘術抗力要較道德宗弟子強得多。是以他催動真元,出玄田,入紫府,剎那間連轉三輪,體內重新大放光華,眼中凶光再現,大踏步向張殷殷行來。

眼見得他龍象天君就要大展神威,施法收妖!

誰知龍象天君一大步跨出,腳尖竟又落回了原處,這如風如火的一步居然沒能前進得一寸!

龍象天君背後忽然探出一張長臉,原來是白虎天君。他剛剛一把抓住龍象天君的腰帶,將龍象天君硬生生從半空扯了回來,再向張殷殷凝視了一眼,一雙精光四射的細眼驟然張得老大。

張殷殷黛眉微皺,一雙如雪素手緩緩提起,裙擺微微飄揚,周身不住透出冰寒氣息,轉眼間,她即已擺出一個姿勢,氣勢滿蓄,眼看着就要動手。

白虎天君本在獃獃看着,此刻見了她這一姿勢,馬上渾身一顫,臉上瞬間堆滿笑容,連連地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們認錯人了!紀若塵就在那院子裏,您請便,請便!」

張殷殷愕然間,白虎天君又在龍象天君耳邊低吼一聲:「笑!」

龍象天君幾乎是本能反應,咧開大嘴,沖着張殷殷吼吼地笑了兩聲。他不笑還好,這一笑,恰如龍象合鳴,張殷殷臉色一白,馬上退了一步。

白虎天君忙向張殷殷行了一禮,飛也似地將龍象天君拖回了院落,啪的一聲,將院門緊緊關起。只是院內兩位天君的話音還可以隱約聽到。

「幹嘛阻我伏妖!」龍象天君咆哮道。

「她可不是妖!」

「胡說!就算她不是妖,也必與妖脫不了干係。那一身狐氣掩飾得雖好,可休想瞞得我的耳目去!你就是恁地膽小,所以道行總也過不了那一關。」

白虎天君冷笑道:「若沒有我,你道行再高,又活得到今天嗎?那女孩兒身上是有狐氣不假,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觀她身上之氣,那青中可是透著紫金!這豈是普通的狐氣?那是天狐之氣!」

「天狐?」龍象天君倒吸一口冷氣。

「你想想看,有史所載以來,一共出過幾頭天狐?哪一頭不是當世罕見的大魔頭?那是我們七聖山這種小門派招惹得起的嗎?而且看她剛剛準備施術的姿勢,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人!」

「誰?」龍象天君聲音都有些顫了。

白虎天君吸了一口氣,以極低的聲音道:「蘇姀。」

「蘇姀!…唔唔唔!」龍象天君一聲大吼,聲如龍吟,又似百頭巨象齊鳴,其音直衝雲宵!只是他一聲喊剛剛到一半,巨大的聲浪突然自中而斷,只餘下低低的唔呀之聲。

吱呀一聲,另一座院落的院門忽然打開,那碧波洞的宗然宗長老探出頭來,剛向張殷殷看了一眼,就聽到了龍象天君的叫聲。他從容敦厚的笑容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一道輕煙般縮回院中,啪的一聲大響,院門已緊緊關上!

這邊院落之中,白虎天君豎着耳朵聽了半天,方鬆開了捂住龍象天君大嘴的手。白虎天君這一抓也是大有學問,拇指扣死龍象天君顴骨,四指勾住他下頜,如此以鎖骨之術,方才按得牢實他那張大嘴。

白虎天君恨恨地向龍象天君看了一眼,怒道:「早晚被你害死!」

龍象天君大嘴一得自由,馬上道:「你快去看看那女孩住在哪裏!」

白虎天君大吃一驚,聲音都顫了,道:「你還想去伏妖?」

龍象天君哼了一聲,雙眼一瞪,道:「伏什麼妖?我是想着咱們還有幾壇好酒,外面是不大容易弄得到的,待晚上夜深人靜時給她送去,再好生賠罪!」

龍象與白虎二位天君私藏好酒乃是專為修道人所備,與尋常烈酒自是大不相同。世俗美酒入得修道人之腹,用不了片刻功夫,即會被真元化得乾乾淨淨。是以道行越深,反而越是難過酒癮。因此在修道之士眼中,那真元消不去、化不盡的,方為好酒。

昨晚紀若塵與龍象白虎二位天君飲了一夜,聽了無數修道界的奇聞逸事,直到一夜過去,二位天君攜來的兩壇好酒罈底朝天,方才散了。

紀若塵數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那些酒即香且暖,在腹中盤旋不去,就如存了一盤溫水一般,久久不散,讓人昏沉沉、懶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他也試着運過真元,但這酒卻分毫不肯如他的意。若要用解離訣消了,他還真有三分捨不得。

這麼一猶豫的功夫,酒意早已上涌,紀若塵往床上一倒,就此昏昏睡去。

這一睡又深又香,紀若塵只覺得數年以來,還從未有如此放鬆地睡上一覺的時候。

正沉眠中,他的心忽然大跳一下,似乎本該是空無一人的房間中突然多了什麼出來。

紀若塵剎那間出了一身細汗,驚醒過來。這一醒,他馬上感覺到床邊的確多了一道氣息,淡青中閃爍著紫金光,變幻無方,完全捉摸不透究竟是人,是妖,抑或是其它的什麼。

紀若塵知已命懸人手,當下心中懊悔無地。他不敢稍動,只緩緩睜開了雙眼。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隻手。

這隻手羅袖半挽,露出了一截如脂似玉的小臂,渾圓潤澤,如出塘新藕;肌膚若霜雪般白,又透著潤潤柔意,幾若透明。纖纖五指張開,長長的尾指微微翹起,恰如一株幽蘭。五片柔白中透著淡粉的指甲,則似那蘭瓣上的露珠。

這隻手就這樣凝在他眼前,掌心中托著一隻青花瓷碗,碗上升騰著幾縷熱氣。那碗其薄若紙,瓷質晶瑩如玉,顯是只極上品的碗。

可是和那托碗的玉手一比,這價值百金的碗,馬上就成了土瓮瓦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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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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