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隱秘非只君可尋

40 隱秘非只君可尋

只要是趙然的召喚,李鵠素來是來之甚速。

趙然沒有起身,指著側對面的席子,說道:「坐。」

李鵠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入席就坐,笑對趙然說道:「將至重九,少君召我來,可是想邀我採菊華,登高飲酒么?」

「酒什麼時候都能喝,……近日我總覺得心神不安。」

李鵠愕然。

「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兒不對。前晚我睡到半夜,也不知做了一甚夢,猛然驚醒,汗濕褥枕,時寢室漆黑,唯些許月光透入,撒於地上,映寢具之影,吾望之,如人影憧憧。」

李鵠搞不懂趙然的意思,不知他提起前晚的夢境是想表達什麼,遲疑了下,獃著臉說道:「要不要請個擅道術之人來宅中看看?」

趙然頓覺對牛彈琴,怫然不樂,說道:「與鬼神無關。」

「那是?」

趙然自家人知自家事,知道自己前晚做那個噩夢不是為別的緣故,正是因他近些日來總覺得不安,日有所思,遂夜有此夢,不過被李鵠一打岔,他沒了說下去的興趣,改而隨口問道:「豫州兒這些天在郡府里忙些什麼?」

「少君也知,陳太丘過世了,前些時,他遣人送他妻妾回去了潁川,隨後,他罷朝半月。」

「我問的就是在他罷朝的這半個月里他都幹什麼了?」

趙然一下就問住了李鵠。

李鵠自上次被荀貞從朝會上逐走,深覺丟臉,再沒進過郡府半步,對荀貞這半個月具體都幹啥了他還真不太清楚。雖不很清楚,只知一大概,但不能說實話,如說實話,會顯得他太過無能。他說道:「我聞他這半個月里茹素衣粗,滴酒不沾,歌舞不近,好像是什麼都沒幹。」

趙然突然知道了自己為何會感到不安,說道:「不對。」

李鵠唬了一跳,以為被趙然看出了自己是在強撐臉面,忙道:「不假!豫州兒這半個月確是沒做什麼,只在府里待着,連門都沒出過。」

「我不是說這個。」

李鵠鬆了口氣,問道:「那是?」

「我是說他『什麼都沒幹』不對。」

「少君何意?」

「你不覺得他近些日來太安靜了么?」

「少君是說?」

「他年初到郡,又是殺我的門客,又是逐郡府吏,又是逐梁期令,擺明了要與我對着干,但近一兩個月來他卻沒再有什麼動靜,對我家不聞不問,透著古怪。」

李鵠心中叫道:「豫州兒哪裏是對你家不聞不問、沒什麼動靜了!前不久,他不還面辱我,把我這個少君的忠實走狗從朝會上趕走了么!」見趙然面現沉思之色,這話卻不敢說出口。

趙然忖思了會兒,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心道:「我派去趙郡打聽的人回來告訴我,說趙郡人風評豫州兒『英武果敢』,他絕不是一個半途而廢的人,他既然要與我家對着干,那他肯定不會輕易罷手。近兩個月他卻一改前態,幾無動靜,必有玄虛。」再次問李鵠,「他罷朝之前的那一個多月都幹什麼了?」

「忙着秋收、屯田、督巡諸縣徵收賦稅。」

「就這些?」

李鵠心道:「這些還不夠?」他久仕郡縣,知道郡縣吏在八、九這兩個月會忙成什麼樣子,耐心地給趙然解釋,說道,「少君,八、九二月乃郡縣一年之中最忙之時。豫州兒近兩個月沒有別的動靜,也許是因為他把全副的精力都投入了政事上。他此前未曾任過郡縣長吏,在治民上沒有經驗,只政事他就忙不過來,又怎還會有餘暇顧及餘事?」

他言外之意,趙然是過慮了。

趙然聽了李鵠的分析,覺得有理,仔細想想,自己似乎的確是有點多疑過慮了,心情放鬆下來,轉而有心思和李鵠聊談了,順着他的話,惋惜地嘆了口氣,說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

「如你所云,豫州兒此前未嘗任過郡縣長吏,於民事上無有經驗,可惜他這兩個月卻居然做得還不錯,沒出什麼差漏,否則,如能讓我抓着他一個錯處,就足夠逐他出郡了。」

荀貞現為「守太守」,還沒轉正,如被趙然抓到一個錯處,確是有可能會被趙然逐走。

聞得趙然說起「逐走荀貞」之事,李鵠頓時來了勁頭,他上次被荀貞面辱后跑來向趙然哭訴,趙然只是不耐煩地敷衍他了幾句就把他打發走了,讓他至今不得報仇,早就忍不住了。

他說道:「豫州兒現在雖無錯處,不代表他以後沒有錯處。」

這話說到趙然心裏去了。荀貞初來郡中時,趙然自恃家威,沒把他當回事兒,不夠重視,但隨着荀貞慢慢在魏郡站住腳,並一步一步地掌控住了局勢,他不得不開始重視荀貞。他早就尋思着想抓住荀貞一個錯處,將之逐走了,只是荀貞謹慎,他一直沒有找到可茲利用的東西。

「你有找到他錯處的辦法?」

「愚以為,要想找到他的錯處,非得從他身邊入手不可。」

「你細說說。」

「豫州兒再謹慎,也不可能一錯不犯,就算他政事上不犯錯,人皆有七情六慾、喜好憎惡,他在私德上也必有短缺。連孔子還做出過『子見南子』的事兒,何況豫州兒?抓不到他政事上的錯,何不抓他私德有虧之處?豫州兒出身名族,對他來說,名重於命,以之為要挾,不愁他不服軟。私德乃人隱秘之事,要想知其私德之虧缺,唯一辦法就是收買他身邊的親近人。」

趙然大喜,又蹙眉,說道:「豫州兒身邊多是他的鄉人、故吏,對他必是忠誠,要想從他身邊人下手,恐不易也。」

「姜顯(許仲)、劉鄧、陳到、陳褒、典韋諸輩,或為其鄉人,或從其日久,恐不易為少君用。荀攸、荀成、辛璦、文聘諸輩,或為其族人,或為其親族,或為其家學的門生,恐亦不易為少君用。然,豫州兒身邊的那幾個冀州人卻或許能被少君用。」

「那幾個冀州人」,這說的是岑竦、程嘉、陳午等趙郡人、趙雲、夏侯蘭、嚴猛等中山人和審配、欒固、霍衡、陳儀等新近得到荀貞重用的魏郡人。

這些人跟從荀貞的日短,對荀貞的忠心可能不及許仲、荀攸、典韋等人。

趙然說道:「豫州兒身邊的冀人有不少,總不能一個個地去試探,這會打草驚蛇,引起豫州兒的警覺。這麼些個冀人裏邊,你覺得哪個最有把握?」

「趙雲、岑竦深得豫州兒信用,一個現與典韋共掌豫州兒的近衛,一個現為郡主記掾,且據郡吏們說,此二人俱忠直之人,怕是不好拉攏。夏侯蘭與豫州兒不算親近,跟從豫州兒得晚,又常在營中,對豫州兒的私事應所知不多,拉攏來也無用。審配士族子弟,得豫州兒恩用,顯居郡上計掾一職,其人又素以性剛忠聞名郡中,估計也不好拉攏。欒固、霍衡、陳儀等人向不與君家交通,亦難拉攏。鵠竊以為,程嘉、陳午二人最適合拉攏,而又以程嘉最為合適。」

「程嘉、陳午?陳午之名,吾未曾聞,程嘉之名,吾有聞之。我聞程嘉亦如岑竦、趙雲,深得豫州兒重用,長從左右,也是豫州兒的一個親近之臣,你且說說,他和陳午為何好拉攏?」

「鵠打聽過了,陳午其人,性非剛正,因出身貧寒,不識字,跟從豫州兒之前只是一個斗食亭長,是故在他掌兵之後,他營中的書佐諸吏最先對他常自輕視,他乃御下奇譎,每自示才幹,以明示下為不可欺者也。少君請想,這樣一個能以『奇譎』手段御下的人,肯定不是一個不知變通的人。豫州兒與少君比之,如燕雀比之於鴻鵠,陳午不會不知道該選擇哪一方。」

趙然連連點頭,說道:「說得對,說得對。……程嘉又為何好拉攏?最合適?」

「程嘉好財貨,又據鵠所聞,豫州兒府內、帳下諸輩,獨此人最好阿諛。如此貪財、好阿諛之徒,只需給他些財貨,許他些前程,用之易哉!而且,鵠還聽說,因辛璦乃豫州兒之親族,素得豫州兒信愛,程嘉欲與之交,但辛璦卻不肯理他,又聽說,荀貞帳下有一名喚高素的,自恃為荀貞故舊鄉人,曾多次折辱程嘉,或直呼其名,或呼其『老句』,對他辱之甚甚……。」

趙然打斷他,問道:「何為『老句』?」

「『老句』者,即『耇』也。」

趙然更加奇怪,問道:「高素緣何以此稱呼程嘉?」

「少君未曾見過程嘉。程嘉個矮、貌丑、膚有斑,是故高素呼他『老句』。」

「耇」的本意是老人面部的壽斑,高素以此字呼程嘉,用的當然不是此字之本意,而是在譏諷程嘉的膚斑。高素這個人,他本身就是一個「好拍荀貞馬屁」的人,為了把遲婢獻給荀貞,他連遲婢的丈夫都敢誣殺,但他的拍馬屁,在別人看來是拍馬屁、很無恥,對他本人而言,卻是他真情實感的表露,他不覺得自己是在拍馬屁,他又好俠,有點俠氣,所以雖然在別人眼中他就是一個拍馬屁的「無恥之徒」,可他卻很看不起別的拍荀貞馬屁的人,比如程嘉。

趙然不由為之發噱,說道:「這叫高素的倒是個有趣之人。」

李鵠費了老大功夫才把荀貞身邊人的優劣、乃至互相間的矛盾打聽了個差不多,總算等到機會,憋著勁兒要攛掇趙然接受他的主意,卻被趙然岔開話題,未免如蠅在喉,有點不上不下。

但是,他不敢打擾趙然的興緻,強憋任住,陪笑兩聲。

趙然突發奇想,問道:「高素此人脾性如何,能不能被拉攏過來?」

「這,……此人雖跋扈奢靡,然對豫州兒甚是忠心,早年黃巾亂潁川,他連家都不顧,連夜與姜顯等率甲士出鄉,迎風沖寒馳奔數十里至潁陰,只為護豫州兒安全,怕是難為少君所用。」

趙然聞之,生起羨慕,心道:「豫州兒何德何能,能得到這些忠勇之士?」說道,「你接着說。」

李鵠應了聲是,迫不及待地接着說道:「程嘉好財貨、阿諛,本就非忠正之人,又連被辛璦、高素折辱,懷存怨恨,所以較之陳午,竊以為,他更易拉攏。又如少君所言,他深得豫州兒信用,常侍從豫州兒左右,對豫州兒私德有虧處亦必清楚,因此鵠言:他是最為合適的一個。」

趙然想了一想,覺得李鵠說的似乎不錯。

聽了李鵠這麼一番分析,他也覺得程嘉是一個最易、也是最合適收買的人選。

他是個有決斷的人,當機立斷,拍板說道:「好!就按你說的辦,從豫州兒的身邊人下手,尋其私德虧缺,程嘉便交由你去辦。」

李鵠為了報荀貞折辱之仇,這些天下了很大的功夫,把荀貞身邊的人摸了一個遍,尤其是程嘉。因為覺得程嘉可能是個突破口,他在程嘉身上下的功夫最大,自覺已把程嘉的喜好、脾性琢磨透了,不敢說十成十,起碼有**成的把握能把他收為己用,因此,當聞得趙然同意了他提出的這個暗尋荀貞把柄的建議,並命他去收買程嘉,滿心狂喜,毫不推辭,大聲應諾。

應過諾,他又說道:「只程嘉一人好像稍嫌不夠,還有幾人,少君也可收買之。」

「誰人?」

「杜買、繁譚、繁尚、何儀、李驤、蔡遷。」

「何儀、李驤、蔡遷我知道,是黃巾賊,前些時被豫州兒或委以剿賊之任,或委以縣長吏之任,哼哼!因此使得我不能得此數縣,實在可恨!……杜買、繁譚、繁尚何人也?」

「此三人是豫州兒在潁陰為亭長時的故吏。」

「既是早在潁陰時就為豫州兒的故吏,怕是不易拉攏吧?」

「不然,此三人與姜顯、高素等不同,姜顯、高素諸輩有俠氣,此三人,鄉間小人耳。」

趙然頷首,說道:「既如此,我明日便遣門客尋機與他三人結交。」

李鵠對趙然忠心耿耿,怕趙然多花錢,提醒說道:「欲得此三人用,錢不需多,十萬足矣。」

「何儀、李驤、蔡遷三人雖曾為黃巾賊,然今皆得豫州兒重用,或居大縣,或握精兵,你有幾分把握能將之羅為我用?」

李鵠是士族出身,對何儀、李驤、蔡遷這樣的賊寇是看不起的,說道:「一日為賊,終生為賊,彼等既能降從豫州兒,亦能降從少君。」

「你說的也有道理。何儀現為文聘輔,領兵在外,接觸不便,我明天遣兩個能言善道的門客,帶夠錢貨,分去內黃、繁陽,伺機先與蔡遷、李驤結交。」

李鵠說道:「內有程嘉,知豫州兒近年來的**之事,中有杜買、繁譚、繁尚,知豫州兒早年在潁川時的隱密,外有蔡遷、李驤,知他從皇甫嵩擊黃巾時的隱事,只要能把此數人拉攏過來,豫州兒難逃此劫!」

如果杜買等人真被趙然收買,荀貞還真是難逃此劫了。

荀貞早年在繁陽亭時藏匿許仲,后又藏匿典韋,這兩個人都是被通緝的要犯,荀貞藏匿他倆,犯了「首匿」之罪。首匿即「言為謀首而藏匿罪人」,依據所藏匿之人所犯罪行的不同,首匿之人要被處以輕重不一的刑罰。許仲、典韋俱是殺人要犯,犯的是死罪,「首匿死罪」是僅次於首匿謀反、首匿群盜的重罪,荀貞現為潁陰侯,只這一條罪行,他的侯位就要被免。

而荀貞以往觸犯的律法不止這一條。

高素自作主張,殺了遲婢的丈夫,雖非是受荀貞指使,然荀貞明知不報,犯了見知故縱之罪,按律,與高素同罪,當死,如嚴論之,他明知遲婢之夫是被手下人誣殺而還納遲婢入家,這又犯了搶佔人妻之罪,這兩條都是重罪。從擊黃巾,荀貞私藏繳獲甚多,此亦重罪。

這三條是他以往犯下的最重的罪,三罪合一,就算袁紹、何顒、曹操也救不了他。

他藏匿許仲一事,杜買、繁譚兄弟知,高素誣殺遲婢夫一事,杜買三人亦知。他隱藏繳獲一事,蔡遷不知道,李驤隱約知道一些。

趙然、李鵠的本意是想逐走荀貞,然如被他二人得知荀貞犯下過此三條罪行,荀貞恐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鄴縣令接到荀貞的信后汗如雨下,趙然、李鵠估計是沒有興趣私信給荀貞的,荀貞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結局就是:掛印逃亡。誅趙一事也只能就此作罷。

李鵠、趙然說干就干。

趙然從門客中挑人,預備收買杜買、李驤諸人。

李鵠則辭離趙家,命車駕去程嘉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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