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五十二章下

71第五十二章下

這一夜多事。

樓蘩誕下了雙胞胎,但是不到天明,小公主便夭折了——據說在娘胎里便發育得便十分糟糕。因分娩得久了,眼看着樓蘩虛脫昏迷,就要沒力氣將孩子生下來了,太醫便請示皇帝,想舍一保一。樓蘩迷迷糊糊時聽見,強撐著醒過來,哀求保證,這孩子才免於被捨棄的命運。然而生產下來時便十分虛弱,似乎是心肺不全的緣故,兩三個時辰就夭折了。

小皇子倒是並無異常,卻也比尋常的新生兒幼弱許多。

樓蘩這一回是真的傷了元氣,原本的喜事也因小公主的夭折蒙上了一層陰霾。她雖竭力為了兒子振作起來,可到底還是因悲傷而積鬱在懷,自產後便纏綿病榻,一直到秋天才暫緩過來。

二皇子出生時到底還是過了子時,入了五月。且出生就夭折了姐姐,差點就連累到母親,已人人都覺着他十分不詳。只是皇帝疼愛重視,便無人多說些什麼。

然而比起旁的皇子出生時普天同慶的氣氛,他的出生卻有種愁雲慘淡的意味。

這一年裏唯一值得慶賀的事,大概就是樓宇的計策奏效了。

春天裏趙文淵出使突厥,突厥可汗的三個叔侄兄弟都願意同中原和談,兩族就此議和。小皇子百日時,作為回禮,突厥便遣使者前來祝賀。因禮部將突厥可汗堂兄的使者排在了可汗的使者之前,引起了突厥可汗的不滿。這年秋天,突厥便內亂起來。可汗殺了他堂兄的母親,他的堂兄就投奔了可汗的伯父,兩部聯合起來共同造反。

是以這年秋冬,西、北邊疆就十分平穩。駐軍屯民都久違得過了個安穩年。

樓宇雖頂着「姦細」的罪名,但也可謂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了。皇帝便越發的倚重他。

對樓蘩來說,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安慰。

燕國公府上這一年也十分忙碌。

無他——三叔二十九快三十了!

不用說太夫人和趙世番夫婦如何着急,就連雁卿合家團聚時看到她三叔跟鵬哥兒、鶴哥兒在一處胡混,也不由就想起樓蘩撫摸著肚子時溫柔慈善的眉眼,一時竟有些悵惘了。

雁卿自然不會去催促——她三叔定然比她更難過,她又幫不上忙。越催促,只越讓三叔難堪罷了。

太夫人卻不能不繁複敦促。

……那個「賀姑娘」自然是沒有找著,三叔倒也不糾結。說到底不過是萍水相逢,能有什麼執念?找到固然驚喜,找不到也順其自然。只對太夫人道,「讓嫂子看着給我說和吧。性子溫柔,能好好過日子便可。」再不說什麼「長得不漂亮的我可不要」了。

不過如今他聲望日著,惦記着給他「說和」的人可太多了。他還真不用愁。

連太子得知他尚未婚配,都對皇帝道,「莫非趙將軍要效仿霍家冠軍侯?其實剿滅突厥也不妨礙他成家啊!」

皇帝便也上了心,覺著讓這麼好的才俊光棍著,倒顯得國中無淑媛了。便和趙文淵提起來,要親自給他說親。

……皇帝還不知道,要不是自己搶了他的意中人,說不定趙文淵連孩子都有了。

不過趙文淵對皇帝,卻並沒有情敵相見分外眼紅的感覺——畢竟輸得太徹底了。且他認識皇帝比認識樓蘩更早,四五歲的時候就已見過皇帝殺破百軍的英姿。對皇帝一直有種憧憬、仰望的孺慕之情。倒是能將樓蘩摘離出去。

但是皇帝要給他說親,他就難免要有些情緒——也太欺負人了!

便拒絕道,「不瞞陛下,臣出使江南時,曾得一女子救助。心嚮往之,歸來后一直都在找尋。若找不見她,一時還真不能死心……」

皇帝就喜歡他這爽快不扭捏,當即便笑道,「這個好辦,朕替你發佈告,必將這姑娘為你找出來,好成就良緣。」

雖成功推掉了,但三叔心情依舊低郁。

——皇帝突然要給他說親,難免就令人聯想到,是不是皇后要管閑事?畢竟通常而言,這種事都是女人愛撮合的。

甩了他還要將旁人說給他,以為他就合該做她掌心扣住的傀儡嗎?未免也太自以為是。

三叔是真有些被傷到了。

他療傷的手段一貫特別,回去就拐帶着雁卿離家出走——上街散心去了。

正月里廟會接着廟會。農閑時候又當團圓佳節,原本就是犒賞和遊玩的日子。因短暫的解開了宵禁,長安夜晚也喧囂熱鬧起來。火樹銀花,十里彩燈,又有雜耍燈謎、胡舞儺面,遊人摩肩接踵、喜氣洋洋。

雁卿就打扮成個小公子,牽着她三叔的手,沿着熙熙攘攘的御街一路吃玩買拿下來——縱然這一年被林夫人約束得十分嚴厲,這一夜解禁開葷也十分盡興了。便興奮得目光晶亮,新奇快活的連指帶說,拖着趙文淵四下里亂跑。那快活也是十分有感染力的。

自然——雁卿也是十分賣力的。

畢竟也是十二歲的大姑娘的,固然赤子之心活潑性情未變,可漸漸也顯露出少女特有的柔婉沉靜來。讓她依舊像個淘小子般翻牆上樹的折騰,她也是會覺得丟臉面的。只是看她三叔心情鬱郁,才故意跳脫著逗趣,好讓他開懷。

上元佳節,帶面具那是必須的。雁卿就拉着他三叔到面具攤前去挑。

面具驅邪,多醜陋兇悍,可那丑和凶里又透著一種樸拙的萌感。叔侄兩個各取一枚帶上,秀給對方看。他們都是挺拔俊秀的身形,那反差感趣味十足,都被逗得指著對方前仰後合。

倒是替攤主招攬來不少顧客。

連佩著帷帽,以白紗遮面的閨秀也不由探手來取下一枚,笑道,「這大鼻子,倒像是波斯人的模樣。」攤主便笑道,「是,姑娘好見識。」那白紗女子便又擎起一枚黑臉面具,笑着回頭問身後丫鬟,「這個闊鼻面黑的,像不像咱們在南邊兒見的崑崙奴?」

她的聲音很特別,天生就帶了些瑤琴般的錚嗡之音,韻味悠長,聽着便覺典雅高貴。雖言談間十分俏皮,可想來必定是個頗有見識的大家閨秀。身姿也美,只比她三叔矮半頭——苦寒時令,誰不包得臃腫厚實?可一樣的打扮,她也依舊顯得風流窈窕。握住儺面的手指便如玉石般白潤無暇。

雁卿覺出他三叔有些發愣,忽然就明白了什麼。忙仰頭道,「大姐姐,你是不是姓賀?」

那姑娘也愣了一愣,忙抬頭找尋,待看見趙文淵,便不做聲了。

趙文淵便道,「……在下燕三。」

雁卿就囧了片刻——敢情她三叔自個兒都沒對人姑娘說實話啊!

那姑娘便一笑,片刻后才說,「賀柔。燕公子,別來無恙否?」

這樣的重逢,難免是要坐下來好好的敘敘舊的——上元月明之夜,也正是人約黃昏后的好日子。

雁卿便自動退散,跟着她屋裏墨竹一行丫鬟自去玩耍,不打擾三叔約會佳人。

大姑娘這一日心情好,遊興便越發高漲。因天氣寒冷,永安渠上依舊冰封。燈火交映處,便有雜耍團在表演冰嬉。戲子腰肢柔韌、舞衣繽紛,在冰上飛快的舞動旋轉起來,映照着迷離燈火,便如繁花綻放般令人眼花繚亂。橋上人頭攢動,喝彩聲此起彼伏。

一時有當紅的戲子出場,人群便涌動起來。雁卿在最前頭,原本就被擠得緊貼著石欄。忽而不知被誰推了一把,便覺得腳上離地,已被推擠下石橋。

她不由低呼了一聲,抬手想要抓住橋欄,卻忽然就被抱了滿懷。

燈火昏暗,橋上又是烏壓壓的騷亂起來的人群。她一時辨別不出,只嗅到那人懷裏淺淺的清香。

因在下墜,她不覺就抱緊了他的脖子。只覺得天旋地轉,衣袂紛飛,中間似乎有幾次踩踏轉向。忽然腰上一緊,她踉蹌了一下,便撞進那人胸口裏去。他以半截衣袖為扣,扣住了橋上鐵鎖,正抱着雁卿沿鐵鎖滑落下來。

四面燈光迷離,腳下冰河凝固,耳畔清風流轉。鼻尖縈繞的是他衣上淺淡溫暖的芬芳。

許是因為驚嚇,雁卿心口跳得亂且快。她不覺仰望,卻聽那人道,「低頭,別讓人看見。」

那聲音清亮——似乎有些熟悉,可透過胸膛傳遞過來的,卻又帶着一種陌生的音色,好聽得人身上也跟着顫動起來。

雁卿忙垂下頭去。

只覺得他衣上暖香更鮮明了。

片刻後腳就踏在了實地上,未及舒一口氣,頂上便傳來一片喝彩之聲。雜着粗獷的起鬨和調笑,「小哥兒好俊的功夫。」「沒傷著吧?」「英雄救美,江湖規矩可要以身相許啊姑娘。」「你怎麼知道他救下的就是個姑娘?」……

那人卻無動於衷,只按著雁卿的手,飛快的將她攥住的面具遮在了她的臉上。

那聲音里似乎帶了些笑意,簡潔又乾脆,「——跑。」

他拉住了雁卿的手,雁卿便毫不猶豫的攬了衣服,跟着他拼力奔跑起來。

似乎是才得救的緣故,連跑路雁卿都覺得快活又有趣。

待行至無人處,她便扶著道旁懸掛燈籠的柳樹,輕快的笑了起來。那又丑又可愛的長鼻子面具早已讓她翻到腦後,她彎了眼睛,吹着濕潤的涼風,只覺得活到這麼大,頭一次這麼開懷。

笑了一陣子,見那人靜靜的站在一旁,忽而又有些羞赧——他還帶着面具,雁卿只透過面具看到他寒星一樣的眸子。似乎帶笑,可也許是覺着她好笑呢?

雁卿便有些不自安,道,「三哥哥……」

他說「跑」的時候,雁卿下意識就覺着他是謝景言——可也許不是呢,畢竟就聽了那麼隻言片語,幾乎純因直覺就認定那是謝景言。

他依舊站在哪裏,也不說話。

雁卿便抿了抿嘴唇,略有些忐忑,又略懷着一種難以言說的好奇,上前去輕輕掀開了他的面具。

他的背後有萬家燈火,璀璨如星。可長安燈會的熱鬧畢竟已被他們甩在遠方了,此地只有清風、垂柳和低矮遼闊的夜空。

雁卿不知怎麼的就有些緊張。她白細的手指扣在大大的崑崙奴面具上,掀起來時微微覺得有些沉。

燈火透過面具,在他臉上分成清晰的光影來。那下巴的線條有一種簡潔的美感,介於少年的青澀與青年的硬朗之間。雁卿也瞧見他唇角的笑意,他的嘴唇似乎總是含笑,似是無奈,又似是縱容。

她不曾這麼細緻的打量過謝景言,只覺得他的脖頸、下巴、嘴唇都異常的好看。手上不覺就頓了一頓。她記得謝家三哥哥鼻樑也比旁人更秀挺好看,而那雙眼睛生得最美好,明亮含情,彷彿能言。她忽然就覺得無法直視了。

那面具尚未完全掀開,她就不肯再掀了。

就鬆開手,有些小小的負氣道,「我已經認出來了,就是三哥哥——你還不承認!」

謝景言就自己將面具掀開,笑道,「我就想看看你膽大到什麼地步——萬一不是我,是個陌生人呢?」

雁卿見果然是謝景言,就又開朗起來,「我自然認得出來啊。」片刻后又道,「似乎我每次遇上危險,都會遇着三哥哥。三哥哥簡直像俠客一樣無處不在。」

謝景言便彎了眼睛笑起來,有些無奈的低聲抱怨,「我可是找得很辛苦……」

卻也沒多說什麼,只笑着低頭望着她,「快些回去吧,估計你家人要急壞了。」

見雁卿衣衫略有些凌亂了,自然便要抬手替她打理。抬起來又覺得不妥,正要指點她自己收拾,卻忽然聽到一聲故作沉穩的呼叫,「雁卿——是你在那裏嗎?」

那聲音傳過來時,雁卿眼睛立刻便明亮生動起來,探頭越過謝景言去,自然而然就跳着招起手來,道,「七哥,我在這裏!」

已經丟開謝景言跑了過去,驚喜的道,「七哥,你也出來玩了?」

逆着光,謝景言只瞧見元徵衣着雍容。縱然看不清面容,可那垂首之間已顯露出耐心和溫柔。他自然而然便抬手替雁卿整理衣衫,道,「想着你今日必是能出來的,就僥倖找找看。」

雁卿就在那明亮燈火里仰望着元徵笑,忽而想起些什麼,便摘下腦後的面具,捧著秀給七哥看,「像不像書上畫的天狗?七哥要不要帶帶看?」

……

謝景言忽而就明白了什麼——關於雁卿對他、對元徵。不覺就怔愣了片刻,胸口悶悶的,倒像是被不輕不重的捏了一下。

元徵望過來時,雁卿才忽然想起他來,臉上笑不覺有些僵住。片刻后,才下定了決心一般,鼓足勇氣望着元徵,道,「七哥,適才我從橋上摔下來,是三哥哥救了我……我,我很喜歡三哥哥。」

片刻后,元徵也微笑起來,道,「我知道。」便自然而然的托起雁卿的手,將另一手的手心覆上。雁卿顯然對「拉手」心有餘悸,略不自然的將面具塞給元徵,道,「七哥幫我拿着。」換回手來。

元徵也並未顯露什麼異色,只帶着雁卿上前來,對謝景言道,「我欠謝兄一個人情。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雁卿略覺得有哪裏不對,謝景言已笑道,「你欠我什麼人情?」照舊對雁卿道,「你二哥和三叔都在找你,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元徵便道,「我會送她回去,謝兄可要同行?」

謝景言道,「自然……我和他們約定了,找到雁卿要回去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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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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