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太行(上)

第九章 太行(上)

?很快有人給陸遙上了葯,把各處傷口簡單處理了一下,又將陸遙扶出草棚。強烈的陽光令陸遙不由眯縫起了眼睛。

衛選拉扯着陸遙,把他扔到馬背上,又將韁繩塞到他手裏。或許是適才因為陸遙的關係受到了主人的斥責,他的動作很是粗魯,以至於陸遙身上幾處傷口都大痛起來。

周圍有十餘人正在收拾行李輜重,很快就上馬出發了。這些人老少皆有,甚至還包括兩名作婢女打扮的女眷。

男子身着統一服色,行動矯健,確實是豪族親信部曲的作派。而四周瀰漫着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足以證明這些精銳的戰士下手狠辣。山賊們竟敢貿然向這等人物下手,實在是狗眼無知,死的不冤。

這些人每人都配有馬匹,沿着山間一條無名小路前進。這條山路是採藥的農夫、獵戶等在數百年的探索中勘察出的,十分險峻。它像是一條灰白色的飛蛇,穿行在高山深谷之間。有時候,他們上升到山巔,左右兩邊都是蒸騰的雲氣。騎士們放慢速度,下馬步行;有時甚至不得不用繩索將馬匹前後相連,小心翼翼地相繼前進。有時候,道路又急速地向下延伸,從峽谷里穿過。密集的原始森林和巉岩遮擋住了陽光,森寒的溪水在路面上漫流,使得道路濕滑,行進的速度更加緩慢。有一匹馱馬滑進了路邊的深潭裏,護衛們費了不少力氣才把它拖出來。

陸遙注意到,無論護衛們多麼手忙腳亂,那位裴郎君始終端坐在馬上。他的話也很少,只是偶爾向前方的護衛詢問一些關於行進路線的問題。而他的護衛們也很安靜,沿途彼此交談的話語簡短而明確,大部分時間都沉默著前行,與通常為了排遣寂寞而說笑不停的行旅截然不同。

轉眼兩個時辰過去了,天色漸漸黯淡。在這種險峻的山區里,走夜路是極其危險的,某個落腳點沒有掌握好,就會出現墜落懸崖的慘劇。因而護衛們再次降低了行進的速度,並且派出前哨去尋找適合宿營的地點。

陸遙起初無力地趴伏在馬背上,此刻卻已經挺直身軀,自如地控馬前行。這使得不少護衛看他的眼神裏帶着一絲驚訝。事實上,他的各處外傷也已基本癒合。敷在傷口上的藥物確實都是上等藥材,然而此刻顯得格外黏糊糊的,讓人很不舒服。不過陸遙並沒有把包紮取掉的打算。這要是讓護衛們發現,就未免太聳人聽聞了。陸遙可沒打算被人當怪物看。

大約又行了兩三里地,這隊騎士偏離了道路,在山坳停下了腳步。這裏有一處背風背陰的小塊平地,距離泉水不遠,是紮營的好地方。

先期到達的護衛已經劈砍荊棘,清理出了小塊空地。其他人一齊動手,搭建營帳、飲馬汲水、整備當晚休息、飲食的用度。

通常來說,行人在外的條件總是惡劣的。反正都是露宿,只要能遮風擋雨就行了。但是世家貴胄子弟出行卻不是這樣。這批人對營地的佈設極其盡心,各個方面都做到一絲不苟。尤其是那裴郎君所在的帳幕,搭建完成後還由騎隊中的女眷負責內部的陳設。四周更有步障之類圍繞,護衛們連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設立營地尚且如此,此後休憩飲食等方面,陸遙又一次見識了大規矩、大講究。如果是個普通的士卒,面對這種處處強調等級森嚴的規矩,就算嚇不到半死,也會被折騰個半死。

陸遙也幫着搭一把手。護衛們起初對他還有些防備。但陸遙駕輕就熟的動作,絕對是老行伍才有,很快就打消了他人的疑慮。待到大致收拾停當,大家已經互通姓名,彼此攀談幾句。

陸遙印象最深的自然是他在草棚中動彈不得時,隨着裴郎君進來的兩名護衛。這兩人是裴郎君的護衛首領,口才出色、擅於交流的一個是王德、持弩的那個叫衛選,都是京兆人士。他們在投入裴郎君部下之前,曾是軍中精銳武士,各有不俗的武藝。

據這些人的說法,此地是上黨東南部,靠近羊腸坂的群山深處,具體位置他們也說不清楚。裴郎君和他的護衛們來自洛陽,原本要去并州。近兩年來并州軍與匈奴激烈作戰,道路不靖,為了避免麻煩,他們雇傭了山民作為嚮導,打算抄小路越過太行山,直抵上黨。誰知這兩天胡人突然大舉出動,他們預計將經過的幾處山中要隘都出現了胡人的游騎探馬。因而這撥人只好原路返回。

直到今天出現了山民作亂,護衛們猝不及防,幾乎令裴郎君受傷。護衛驚怒之下,將那批山民盡數誅殺。這一來,他們失去了嚮導,已經不可能繼續前進,只好先往太行山中一處山民聚集的所在,重新找一批嚮導,然後才能上路。

這番話里當然有語焉不詳之處。而當陸遙有一次問到他們主人的詳細來歷時,護衛們立刻噤口不語,陸遙便不再多問。反倒是有護衛羨慕地請教,陸遙轉眼就生龍活虎,是不是有什麼醫家秘方。

前後忙亂了一個多時辰,月亮已經升上了樹梢。

陸遙在一株大樹下盤膝靜坐,竭力平復如潮水起伏不定的心緒,同時也慢慢地整理伴隨重生而來的、太多太多的信息。

前一世作為無助小人物的記憶,這一世作為落魄世族的記憶,在他的腦海中狠狠地糾結纏繞在一起。海量的信息衝擊下,思維和意識被粉碎成了無數小塊,忽而彼此排斥,忽而彼此糾結,帶來種種錯亂。陸遙毫不懷疑,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必然導致自己精神分裂,陷入到長久的譫妄中去。

好在沒人打擾陸遙。他憑着極出眾的耐心和毅力,漸漸地讓自己脫離了混亂,漸漸將腦海中的一切澄清。身經百戰的并州軍軍主和來自後世的小職員,兩份截然不同的意識開始緩慢而精密地融為一體。

這樣的工作極度消耗精力,而進度之緩慢更是令人髮指。半個時辰之後,猛烈的疲勞感迫使陸遙停止了努力。他仰面朝天躺了半晌,起身來到水潭邊捧起泉水潑在臉上。冰涼的泉水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

水面漸漸地平息,映出一張瘦削而冷峻的面容。這就是我,陸遙對自己說。

月光灑落在寧靜的水面,映出陸遙的倒影,他面有風霜之色、眉宇冷硬如鐵,象煞了一個沙場悍卒。左側的臉頰上一道猙獰的傷疤從眼角延伸到下頜處,這是無名小寨的血戰給他留下的紀念。陸遙試着咧了咧嘴,長長的疤痕也隨之蠕動,使得他的表情看來總有些兇悍粗野。好在他的雙眼依舊那麼明亮,似乎更多了幾分銳利的光芒。

陸遙伸手在水面輕輕撥動,水波蕩漾開去,打碎了倒影。

前世的記憶在漸漸蘇醒,但並不完善。就像是面對一個失去檢索功能的信息庫,要從浩如煙海的資料中查找到自己所需要的那一部分,非常困難。

作為一個業餘的歷史愛好者,陸遙簡單讀過《晉書》和《資治通鑒》等史料,對這段歷史有些大概的了解。

根據他已恢復的部分記憶可知,此刻身處的西晉光熙元年,就是公元306年。這是西晉惠帝司馬衷在位時的第九個年號,也是最後一個年號。在這一年裏,持續十六年的八王之亂終於進入尾聲。東海王司馬越擊敗了中原和關中的反對勢力,奉惠帝還洛陽,掌控朝政。與此同時,割據益州的氐人李雄即皇帝位,建立大成國。加上匈奴劉漢與在涼州辛苦經營的張軌政權,後世所謂的「十六國」已有三家初見端倪。

陸遙按著額頭,待要再多想起一些,一時卻毫無頭緒。千奇百怪的信息像泛濫的洪流般在腦海中往來激蕩,伸手去撈的時候,卻總是撲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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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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