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戰鄴城(七)

第六十一章 戰鄴城(七)

?戰鬥已經迫近了建春門。

放眼望去,建春門內外,無數人馬往來馳突。或守御、或強攻、或包圍、或穿插,上萬名士卒糾纏在一處,就像是一鍋滾滾翻騰的沸水,每時每刻都在蒸發着戰士的性命。

鄴城,這座堪稱大晉河北基石的巍峨城市中,已經再也沒有安全的所在。原本聚集在城樓上的將士們遭到箭雨殺傷之後稀疏了很多,大部分人都小心翼翼地躲在女牆后,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甚至就連胡六娘都已經拔出了她愛若珍寶的銳利短刀,顯出躍躍欲試的神氣。只不過,這位巾幗英傑偶爾也會有些迷惑的樣子。一邊是她敬而遠之的朝廷兵馬,另一邊則是同出綠林的河北馬賊大軍,按常理說,她應該將身邊喋喋不休地勸說自己退後的楚鯤給剁了,然後投入到汲桑的麾下……可這似乎不對啊?總有什麼地方不太妥當……

心中這樣想着,胡六娘的臉色連連變幻。

直到楚鯤充滿喜悅的狂喊著:「汲桑死了!汲桑被殺死了!」

以建春門為中心的戰場,似乎因楚鯤的大喊而突然陷入沉寂。

甚至有幾處,雙方將士原本在激烈搏殺中的,也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動作。

在嗚嗚吹過戰場的晨風之中,只有建春門上的數人在興高采烈,手舞足蹈:「殺死汲桑了!」

「殺死汲桑了!」冉瞻用尖利的童音大叫着,他從胡六娘身後繞出來,手裏不知何時也多了把短刀。胡六娘沒好氣的一把將他扯回來:「小孩兒湊什麼熱鬧?」

「我……」冉瞻手腳亂掙:「我要去打仗!我要殺胡人!」可惜,能在群狼環伺的太行山上立足,胡六娘的身手着實非同一般。在她的擒拿之下,冉瞻再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最終被趕回了靠近外側雉堞的角落裏。

而在城樓右邊的旗墩下,盧志用手掌按著自己左肩,在他手掌覆蓋之下,從箭簇撕裂出的巨大傷口邊緣,鮮血咕嘟嘟地冒出來,很快就將他半邊袍服都染紅了。或許是劇痛的影響,或許是失血太多,盧志感覺神志有點模糊。

自從魏郡牢城裏脫困而出,盧志就不曾稍許停止思考。他近乎瘋狂地運用着自己的所有智慧,一次次地在腦海中模擬策劃着各種思路,一次次地將各種可能情況反覆推演。

哪怕是在此刻身受重傷的時候,仍然毫不停歇。

眼前的道路無疑是危險的,一步踏錯,就會萬劫不復,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但若是能夠成功,又將會把大晉的政局扭轉向新的局面。盧志不斷地鼓勵自己。殿下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待之。無論如何,那場將絕大部分朝廷宗室牽扯在內的混戰,才結束不到半年而已。

只要能夠把握住眼前,先藉著新蔡王司馬騰身死所導致的短暫混亂,聯絡汲桑軍中成都王舊部一舉發難,同時壓倒賊軍和乞活軍兩方勢力,再以成都王世子司馬懋為號召佔據鄴城。再接着,就是兩軍對壘,決戰決勝的時刻。一切都還沒有底定,一切都還有機會!

當然,鄴城一失,河北震動,緊臨三魏地區的冀並等州必然有所應對。但成都王與匈奴劉漢昔日的密切關係,決定了盧志有層出不窮的手段可以運用,想來足以牽制虎踞晉陽的劉琨劉越石。至於冀州……成都王的勢力猶如參天巨樹,雖然樹榦已遭摧折,卻仍有盤根錯節的基礎在,相比而言,丁紹這個到任不過四個月的冀州刺史,太容易對付了。

目前來看,這個計劃的主要難處只有一個:盧志在鄴城的昔日同僚,幾乎絕大部分都遭到東海王毫不留情的處置。若沒有得力的同伴來具體實施,再精確的謀划都只是鏡花水月。

所以,才不得不將期望寄托在這個陸道明的身上。

太安二年,陸機率軍南下洛陽。可這位被成都王倚若長城的后將軍、河北大都督卻無法控制諸將,結果於河橋慘敗,葬送了盧志在河北辛苦經營數年才組建起的二十八萬大軍。眼看成都王的霸業成空,盧志一怒之下,進言誅殺了陸氏宗族滿門。

時隔五年之後,盧志才知道陸氏宗族中竟然還有一位倖存者。而這條漏網之魚,竟然已成了勇名遠揚的并州重將。

通過與何雲、楚鯤等人的談話,盧志清楚地感覺到了將士們對陸遙的欽佩和信賴。這樣的感情,只有通過一次次的勝利才能積累起來。而在他親眼觀察著的戰鬥中,盧志更確定了這一點:陸遙是一名出色的將領,或許,比他的叔輩,號稱才力絕倫的陸士衡、陸士龍更加出色。

盧志相信陸遙能夠完成這個艱難的任務。他能夠將自己所提供的條件發揮到極致,從而擊敗汲桑、石勒的賊軍,並在隨後的時間裏將他們組織起來,成為成都王世子、那位消蹤匿跡的少年所能夠依賴的武力。

可這個人可靠么?為了拉攏這個人,盧志已經做出了難以想像的承諾,但他仍然無法保證什麼。因為這個陸道明實在讓人看不透啊!

盧志眼前陣陣發黑,他感覺到自己的精力隨着止不住的鮮血向外噴涌,而手腳則漸漸涼了下來。

無論如何,那些在汲桑賊軍中長期潛伏的死士,他們是我盧子道親自一一挑選的,都是絕對忠誠於成都王的志士。當他們重新成為大晉官軍一員的時候,依靠他們的力量,應該足以壓制陸遙。除此之外,或許還可以……罷了,罷了,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殿下,我盧志儘力了……盧志掙扎著、盤算著,直到聽到有人大喊:「汲桑死了!殺死汲桑了!」

他終於暈厥了過去。

在建春門外的城闕旁,陸遙喘息著站穩腳跟。

陸遙的胸口多了一個腳印,這是汲桑飛腿將他踢飛時留下的痕迹。他輕輕咳了幾聲,感覺喉嚨有些咸腥氣。這一腳似乎踹斷了兩根肋骨,另外也傷了肺。

汲桑的兇猛着實超過任何人的預料。陸遙曾經與匈奴左賢王劉聰這樣威名赫赫的大敵鏖戰,最後不僅大敗虧輸,還被劫走了陸氏家傳的吳王賜劍。但他不得不承認,這汲桑簡直比劉聰還要可怕的多。

此番隨從陸遙來到魏郡的,全都是晉陽軍中身經百戰的戰士。更不消說還有丁渺這等從中原殺到河北,無戰不歡的悍將。而在陸遙費盡心機的佈置下,他們更營造出了圍攻的局勢,千方百計,只為誅殺汲桑一人。縱使如此,適才的兇險仍然叫每個人都心有餘悸。

此刻站在陸遙的身邊,是同樣精疲力竭的丁渺和薛彤。從在城頭立起白虎幡,到眾人圍殺汲桑,前後不過瞬息間事。但在其後短短的片刻時間裏,他們都竭盡了全力。距離稍遠些的是臉色慘白的沈勁,汲桑最後瀕死一擊,脫手飛擲出斬馬劍。這一劍從沈勁的肋側劃過,切碎兩層鎧甲,帶走了一層皮肉,只要再向內偏得些許,就要將他開膛剖肚了。

而在四周,還有幾名重傷的將士強忍着痛楚,在同伴的攙扶下慢慢站起。落單的戰馬沒有主人駕馭,不耐煩地噴著響鼻,遠遠跑開了。騎兵在戰場上失去戰馬,那是極度危險的事情。但此刻卻並沒人在乎這一點。汲桑已經死了。那些迫於他的滔天凶威所聚集起來的賊寇們,還會有多少鬥志?

「汲桑死了!汲桑死了!」建春門上一片鼓噪。巨大的吼聲在空曠的原野上傳得很遠,越來越多的晉軍將士跟隨着一齊高呼起來。

兵書有云:將為兵之膽。汲桑的部下們之所以如此剛勇橫暴,乃是因為他們首領的緣故。然而當汲桑戰死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戰場,賊軍的如潮攻勢,頓時為之一滯。

兵書又有云:三軍之害,起於狐疑。當整支軍隊陷入狐疑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他們失敗的命運。最初的時候,先有一些原本追亡逐北的騎兵勒馬止步,張望着尋找首領的蹤跡;接着,幾支大股隊伍主動退出戰團,開始互相靠攏。

廝殺場上,彼弱則此強,攻守之勢往往轉化於須臾之間。賊軍一旦氣沮,晉軍鬥志如火烈烈。不知從哪裏傳來了隆隆戰鼓聲響。鼓聲中,成千上萬的乞活軍將士攘臂奮身,廝殺向前!

薛彤近前道:「將軍……」

陸遙走上幾步,向那顆碩大的頭顱踢了一腳。頭顱翻滾了數尺遠,臉面轉到了上方。那對暴睜的雙眼原本是那樣猙獰,但現在看去便只剩下醜陋和粗野的感覺,並不比這片平原上其他的屍體更具威嚴。

這樣一名肆虐河北州郡數年之久的巨寇,多少官軍剿之不滅、多少郡縣被他攻陷,甚至就連極盛時勢力遍及中原的成都王司馬穎,也不得不通過對他示以善意。但陸遙卻僅僅依靠數十名騎兵的力量,如臂使指地調動他,最終斬下了他的首級。

親眼目睹這一幕的人,無論是晉陽軍所屬,還是乞活軍的將士,都對陸遙充滿了敬畏。

「找根杆子,掛上去。」陸遙簡單地吩咐一句。

「是!」一名士卒從他身後奔來,先將汲桑的髮髻打散,然後將之緊緊扎在一根長矛的頂部,高高擎起。

「派人去聯繫李惲、赦亭幾個,接着和石勒所部還有仗要打,請他們儘快整編軍馬。」

「是!」兩騎應聲而出,打馬向建安驛疾奔過去。

陸遙翻身上馬,抖韁前行數十步。

在那裏,曾經的汲桑親衛騎兵在經歷了慘烈的內訌之後,大約還剩下百餘人,其中絕大部分都帶着傷。這些騎兵們彼此虎視眈眈地警惕戒備着,散開很遠的距離來保證自己的安全,就如同山林中的猛獸各據一方那樣。

即使失去了他們的首領汲桑,可這些人本身都是強悍的虎賁之士。但若暴起發難,陸遙眼下所領十幾名疲敝的部下萬萬抵擋不住。可陸遙絲毫也不為此擔心。從他們的臉上,陸遙只看到驚惶和畏懼。曾經並肩作戰的同伴突然間倒戈相向,甚至根本沒有任何先兆和理由,這樣的情況已經摧毀了他們彼此間的信賴。

這些人之中,還有一些便是盧志所說的成都王死士。數年前,盧志煞費苦心地將這些人一一安排入汲桑軍中,直到剛才他們在白虎幡下暴起發難。

陸遙深深嘆了口氣。盧志是個文人,文人只需要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只需要靈機一動,計上心來。那深謀遠慮的安排確實為常人遠所不及,陸遙自問怎也佈置不到如此周全。但陸遙不是文人,是戰士。陸遙所擁有的,是強悍的鬥志,是手中的武器,是團結在他身邊、始終奮戰不息的同袍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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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寫作狀態不好。或許是因為工作比較忙吧。我會盡量調整狀態。套用書里一句話: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

感謝始終支持本書的讀者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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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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