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邵續(上)

第七十章 邵續(上)

?這時雖已暮色沉沉,但丁渺、沈勁等將官都各自忙于軍務,尚未趕得及來這裏用餐。此刻堂上就只有薛彤與邵續二人談笑甚歡的樣子。看到陸遙前來,兩人各自施禮。陸遙連忙搶上幾步,將邵續扶住。

陸遙雖從軍多年,但少時秉承家學,對世家譜牒也有了解,自不會將周召公後裔、世代冠冕的安陽邵氏族人當作尋常書生看。更何況,還有更巧的,這位邵續先生不僅是魏郡安陽的大名士,說來還與陸遙另有淵源:昔年邵續曾任成都王司馬穎參軍,也是成都王的重要幕僚之一!

成都王將起兵討伐討長沙王司馬乂時,邵續是當時成都王幕府中少有的保持冷靜者。他進諫言道:「續聞兄弟如左右手,今明公當天下之敵,而欲去一手乎。續竊惑之。」但當時成都王坐擁四州之地、數十萬大軍,正在意氣風發的時候,無數名臣大將簇擁之下,連曾經視若腹心的謀主盧志都受到了排擠,如何會聽得進這些?成都王遂以士衡公為河北大都督,起兵二十餘萬南下。最後的結局……哪裏還用多說。而邵續因其諫言不納,故而早早辭官歸鄉,僥倖避過此後的劫難,極顯明智。

此後不久,邵續又被撫軍將軍、都督青兗諸軍事、兗州刺史苟晞征為參軍。據說苟晞揮軍轉戰青兗二州,剿平無數匪寇,期間多賴邵續建策之力。然邵續對苟晞施政嚴苛、殘忍好殺的習性深感不喜。於是不久后再度辭官歸隱。

對這位當代名士,陸遙可不敢怠慢,立即親自出面迎接,又陪同著走了數里。怎奈那時正是陸遙被軍中瑣事纏身的當口,實在無暇多所照應。待盡了禮數,陸遙便安排他跟着薛彤的步卒和中軍輜重一同前行。

本朝採取世兵制,士卒地位低下彷彿奴婢,哪怕是軍官的地位也不能與士人相提並論。故而眾人對這位鄴城使者頗有些敬而遠之,何況自薛彤以下諸人都是性格豪邁的廝殺漢子,原與讀書人沒甚麼言語好說。

沒想到的是,邵續的侄兒邵竺,竟然便是陸遙等人在內黃解救的被擄掠孩童之一。邵竺與他的難兄難弟冉瞻在軍中重逢之後,立刻就廝混作了一處,形影不離。原來陸遙等人還是邵竺的救命恩人,因為有這份淵源在,邵續對軍中諸將都熱情的很,言語也謙和有禮。

跟隨着大軍一同走了數日,眾人更發現他飲食衣着也不講究,樸素的像個窮酸,全不似其他士人那般。

薛彤與他攀談了才知道,邵續其人不同於當時刻意追求瀟灑通脫的文人風度,此君言談質樸,且又博覽經史、頗通經濟實務。更妙的是,他還通曉天文術數、玄象陰陽之言,話中常有玄學妙理,頓將普遍少文的軍中將校們唬得一愣一愣。

這幾日,邵續與眾人閑聊時,一會兒說太白晝見主什麼什麼、一會兒說月犯建星又主什麼什麼。陸遙有現代人的常識,對此倒沒有特別感受。此類天人交感之說在當時以為是不可動搖的至理,但陸遙自然敬而遠之。

想不到此刻入得廳堂,正聽到邵續談論政事,竟然對國朝稅賦、戶口的數字信手拈來,彷彿熟極而流。原來此君還是一位深通庶務的有能官吏么?陸遙不禁對此君頗生了幾分興趣:「想不到邵公除了玄學術數,也熟悉瑣碎的政事……我曾聽說,這些俗務非名士所宜,邵公卻何以留心於此?」

邵續淡然笑道:「如今的所謂名士風流,徒然隨情任性、無拘無束,卻對於家國百姓卻沒有絲毫的益處。邵某鄉野鄙夫,唯知經濟爾,無能效法彼等高士。」

「經濟」者,經世濟民也。邵續這麼說,顯然是對自己在實務上的能力十分自信了。

「經世致用,匡濟時艱,此是儒者之道也!」陸遙讚歎一聲,徑自落座取了食物來吃,抱歉地道:「我實在是餓狠了,先吃點墊墊肚子。兩位隨意,不用管我。」

薛彤連連點頭:「邵公,關於河北農事,還請繼續指教。」

邵續客氣了一句,捻須思索著慢慢道:「三魏之富,源自於歷代以來的辛苦經營。建安九年起,前魏武皇帝先後四次向鄴城移民,並在魏郡設典農中郎將,由名臣裴潛、石苞等主持屯田。鄴城附近,原有戰國時西門豹所修建的漳水十二渠遺址。武皇帝將之修復,自漳水河道距離鄴城十八里處起,每隔三百步修築一座低墱,共計十二墱,並在靠墱的上游南岸開渠引水,合計十二渠,號曰天井堰……」

「左太沖作魏都賦,有『墱流十二,同源異口』之詞句,莫非說的就是這天井堰?」陸遙努力咽下一口烤餅,澀著嗓子插言道。

「陸將軍說的不錯。天井堰成,灌溉良田數萬頃,三魏鹹得其利,鄴城這才有了霸府之稱。」邵續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臉色沉了下來:「可惜左太沖為文繁縟華麗而無實質,他雖然誇耀天井堰的盛況,卻不曾提到本朝開國至今四十三載,從未曾維護這座水利設施!至太康九年時,曾經規模宏大的天井堰,其灌溉作用已不及盛時十分之一。當年三十二郡國大旱,三魏地區深受其害,饑民就食兗州者三萬餘人。」

「……既然田畝無力灌溉,糧食生產便因此而衰敗。」邵續返身回到廳堂里,隨手取了一枚烤餅:「兩位請看!」

陸遙對農事並不熟悉,他看了看邵續所持的烤餅,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露出莫明的神色。

倒是薛彤的反應快些:「這……這是糜子?」

所謂糜子,就是黍的一種。此物用以種植,產量極低,故而漢時便已少見。但因為其耐乾旱和惡劣氣候的特點,偶爾也用於新墾荒地播種。

「正是。」邵續嘆了口氣:「如果僅僅灌溉不利倒也罷了。更嚴重的是,近年來我大晉各地頻現災異,氣候酷烈,常見嚴寒乾旱。河北數郡曾經的膏腴之地,如今比歲不登,谷禾盡毀。許多百姓唯有食用糜子度日。如霍家邑這樣的村社本應勉強維持着小康。可現在,他們甚至在接待陸將軍這樣的朝廷高官時,都拿不出麥子和粟米了。邵某親眼所見,有些地區的百姓,已經要收集桑椹、野果來果腹。黎民百姓生活之艱苦,早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陸遙冷笑道:「邵公,此情此景雖與天災相關,其實乃是**。邵公博通故事,應當知道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又在幹什麼。」

邵續垂頭不語,慢慢地將手中的烤餅放回到粗陶的大盤裏。發現手上沾了些餅屑,他小心翼翼地搓了搓手指,將餅屑也抖進盤裏。過了半晌,他才道:「朝堂諸公的所作作為,非吾一布衣所能置喙。邵續斗膽,倒想要問問,在這樣的情況下,陸將軍您又將有何舉措?」

薛彤向堂中邁了一步,周身甲胄輕響。

而陸遙輕咳了一聲,提起水壺灌了幾口,清清嗓子:「邵公,您莫非搞錯了什麼?陸遙不過是并州劉刺史麾下小將爾,鄴城局勢亦非我所能置喙。實不相瞞,我等皆受越石公所命,將要往北疆一行……對了,此行乃是為了拓跋鮮卑四年一度的祭天大典,不知邵公可有耳聞?」

邵續回頭看了看面色肅然的薛彤,輕笑道:「昔日吾與士衡公、士龍公有同僚之雅,深相接納,本以為堪為通家之好。怎奈陸將軍言不盡意,實在令邵某失望。」

夜風透過窗欞,將大廳四壁的松明火把吹得搖晃,映得陸遙誠懇的面容上明滅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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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陽邵續,陸之隊第一位文人幕僚出場。大家鼓掌歡迎!此君在歷史上乃是東晉朝廷在河北難得的漢人政權領袖。雖是文人,卻曾率軍與石勒往來鏖戰,堅持的時間比劉琨更久。可惜江左小朝廷忙於內亂,不遑救恤,遂使英雄蒙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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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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