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定製(完)

第五章 定製(完)

?「神武執海外,永無北顧患!」受到陸遙慷慨情緒的影響,邵續也不禁有幾分激動。兩人互相舉杯示意,一飲而盡,俱都顯得豪邁。

邵續正取軟布擦拭鬍鬚上的酒液,忽聽得身後侍立的邵竺咯咯竊笑。他瞪了邵竺一眼,突然想起了什麼,於是指點着陸遙的酒壺大笑起來。

陸遙如何不知邵續笑的是自己往酒中兌水之舉?他酒量甚淺,若不靠這點小手段,只怕今夜抵不過那些兵痞。而這小手段千萬不能被揭破,否則當場就有不虞之禍也……想到這裏,陸遙只覺狼狽,連忙拱手求懇道:「邵公!邵公!幸勿多言!」

兩人略用些飲食,又說笑了幾句,陸遙才正色道:「邵公適才所言三事。理民,用民,我已知曉了。然則,何謂撫民?」

「代地晉人流民數千戶,久為胡人侵凌所苦。將軍拔彼等於水深火熱之中,授以田畝,使之安身立命,漢兒之願至此已足。然而胡兒又當如何?代地懸於域外、不聞德音數十年。諸胡皆如猛獸群狼,唯知以力爭競,並無忠君之念。將軍以嚴刑厚賞驅使之,然而旬月以來大小數十戰,胡兒之力竭矣。徒以動輒誅殺之刑罰,豈能長久壓服人心?以代地資財之貧匱,更不能始終厚賞予人也。」

邵續言語稍及,陸遙就已領悟:「彼等胡族亦代郡治下也。邵公所言撫民,說的便是如何安撫代地胡族。」

「正是!」邵續撫髯稱是,隨即詳細解釋道:「代地胡族,有烏桓、雜胡與鮮卑。鮮卑人數量既少,且外有拓跋、段部的影響,內受那慕容龍城的號召,故而不可以腹心視之,暫且不論。烏桓本出於東胡,匈奴強盛時滅其國,餘眾退保烏桓山,遂有其名。霍嫖姚擊破匈奴左地后,徙烏桓於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塞外,為漢偵察匈奴動靜。王莽時,東域將嚴尤領烏桓兵屯代郡,種落隨之遷至代郡,延續至今。烏桓與匈奴彼此攻殺數百年,曾發掘匈奴單於冢墓,兩族之間的仇恨極深。匈奴漢國起兵以來,北地強族多有投靠者,唯獨烏桓貴酋鮮有為之效力。另一方面,由於東部鮮卑近年來擴張迅速,代郡的烏桓部落近年來也深受困擾。所以,如難樓、蘇仆等酋長無不將朝廷在代郡的立足視為保障,而企圖同時與朝廷、鮮卑對抗的烏延為眾人所棄,旋即身死族滅。」

「而代郡所謂雜胡,乃是昔日匈奴極盛時,以匈奴為宗主的僕從部落如休屠、渾邪之後。彼等隨匈奴東西轉戰,最終於前漢時陸續內附,在朝廷指定的地區生息繁衍,並響應詔令出征。世代以來,這些小部落之間的分並極為頻繁,至今已難以追朔源流,故而統稱為雜胡。相對於烏桓、鮮卑,這些雜胡部落漢化更深,許多部落以耕種為生,與晉人無異。」

「烏桓、雜胡,雖系胡種,卻勢力衰弱難以自立,願意仰賴中朝。將軍若能安撫這兩族之民,使他們盡心竭力為朝廷效力的話,必將是兩支得力的臂助。」

邵續所說的撫民,其實針對的是代地少數民族的管理問題。陸遙在代地立足,依託的基本武力大部分是在代地招募的胡族戰士,能否保證胡族的穩定、服從,確實是個重大的課題。陸遙自然記得前世所謂「兩少一寬」之類的民族政策培養出了何等驕橫跋扈而又無知的大批惡人,於是他頗有幾分急切地問道:「那便請教邵公,究竟當以怎樣的策略來撫定胡兒?」

「吾有五策,伏將軍觀看。」邵續早有準備,從袖中抽出一捲紙。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文字。陸遙將之接過,在案几上展開。

由於身在大廳深處,放眼未免顯得有些昏暗。陸遙返身從屋旁取了盞極其華貴的鎏金銅羊尊燈來,置於案几上方。一直隨侍在旁的何雲素來頗有眼力見兒,立刻又拖了兩盞燈來,將他的坐處照得透亮。

陸遙這才端坐下來,藉著燈火細細閱讀。

這捲紙上所寫的,便是邵續針對烏桓、雜胡所設的五條管理策略。邵續一口氣陳說五策,條理分明而且極具針對性,顯然已綢繆多時。陸遙一邊看,一邊細細琢磨,愈想愈覺有理:

「一者,派遣得力人士四處訪求,大力吸納胡族之才為朝廷官員。凡胡兒身懷智勇者,皆須引為我所用,不使流離在外,其察舉徵辟之法一同漢人。」胡兒家世鄙俗,九品中正之途是萬萬走不通了。但陸遙身為代郡太守,可以積極運用察舉徵辟的方法,將胡族中出色的人物選拔出來。此前兩人也說到,要選拔晉人中可堪用者為官吏,兩者相同之中又有不同。選拔晉人為官,是為了儘快重建代地的政務體系,而將胡族人物授官授職,更多地是為了把他們與代郡政權牢牢地捆綁在一處。同時,大批優秀人才脫離原本的部族體系,也削弱了胡族渠帥所掌控的力量。

「二者,代地山河廣袤、地廣人稀,然而各族逐水草遷徙,往往彼此爭奪豐饒之地,死傷枕藉;當劃分屬地,誘其定居,派遣得力官員教其耕織,逐步祛其野性。」胡兒難以管理,主要就難在彼等居無定所,隨季遷徙。如能藉著調解矛盾的機會將他們的領地固定,則今後的徵調賞罰,都會易於操作。同時,定居后的胡族部落從游牧轉為農耕為業,將使陸遙所掌握的編戶齊民數量繼續增加。

「三者,代地雜胡部落為數極多,有數百落為一族者,有數十落為一族者;當因其離散,各置君長,無使其互有統屬,且以王侯之稱驕惰渠帥之心。」代地胡族強盛,卻被陸遙旬月間一一擊破,其緣由便是彼等內部四分五裂。陸遙擔任代郡太守以後,不僅不能改變這一情況,而且還要加以認可,繼續分化。將大部落割裂成小部落,將小部落劃分為零散部落。在削減胡族酋長的權柄的同時,則以高官顯爵賂之,使之心滿意足。

「四者,擴充將軍的親兵隊伍,以豪酋質子為宿衛,若果有才幹的,便加以提拔,如此既顯親厚,又有羈縻之效。」這件事情其實已經着手在做,卻還沒有大規模地推廣。令諸胡族皆出質子,雖然看似失之於剛,有些不近情理,但陸遙初到代郡,非此法也無以羈縻各部。這就要看陸遙與人交接的手段了,果能令那些質子傾心擁戴,則他們身後的部落也就不成問題了。

「五者,代郡經此戰亂,丁壯死者為數不少,留有寡婦、遺屬甚多,胡兒素有烝母報嫂的習俗,亂不可言。然則,胡族女眷若有願與我軍將士聯姻者,宜大加獎勵之。」這一策雖然列在最後,意義卻也不小,這是在政治、經濟等各方面以外,由風俗着手,逐步推行對胡族的改造,同時又以通婚手段,加強陸遙所部將士與地方的聯繫。這非是立竿見影的策略,但持之以恆地實施數年,必將使陸遙的力量在代郡深深地紮下根基,無人可以動搖。

陸遙翻閱條陳,頻頻頷首。

這些政務上的策劃並非陸遙所擅長,對於從未有過地方行政經驗的他來說,如何井然有序地管理數萬人丁、一郡之地,實在是相當艱巨的任務。但他至少清楚輕重緩急,也並不缺乏判斷力。

邵續身在戎馬倥傯之間,承擔着繁重之極的軍務,卻能尋暇設謀,考慮長遠,提出如此完善的全套施政方針……這足以使陸遙暗自感慨,對邵續更加增添幾分敬服。

他忽然又想到,自古以來,漢民族從不缺乏眼光深遠的智士,從不缺乏氣吞山河的勇者。哪怕是在千載以後被公認為黑暗時代的西晉末年,都依舊有人憑藉超群絕倫的才力奮起努力,期冀著能夠扭轉乾坤。

僅僅自己的部下中,眼光非凡、老於政事如邵續,勇猛剛毅、驍勇善戰如薛彤、沈勁、劉遐之輩,都是胸懷報國安民的志向、希望做出番轟轟烈烈事業的人才。可是在陸遙所熟悉的那段歷史上,他們並未得以實現自己的志向。他們都失敗了,有的人或許比較幸運,成為了史書上留下片言隻語的失敗英雄;而更多的人湮沒在洶湧潮流之中,默默無聞地死去。

現在,他們都聚集在了代郡,聚集在了我陸道明的旗幟之下,我能夠帶給他們什麼?我們能做到些什麼?

陸遙深深吸氣,深深吐氣,瞑目若有所思,周遭諸人無不屏息。過了許久,他將紙卷收攏,鄭而重之地放置在袖中:「邵公,今宵且盡興一醉。明日朝會,便請依此理民、用民、撫民的綱目為眾將解說。我當以此為定製,挑選人手,即刻施行!」

這個時候,喧鬧之聲由遠及近,又是一撥將士擠擠攘攘地過來祝酒。那些人以劉飛為首,都是出自汲桑舊部的將校,有幾個明顯已經醉了,全靠同伴扶持着才勉強站立,走一步,身子就向下一墜。這些人個個都是海量,想必昔日身在賊寇之中慣於縱情豪飲的。

陸遙面色微變,慌忙令何雲往杯中注滿清水,想了想,又親取酒壺往身上衣袍灑了些,這才大笑着起身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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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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