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單於(中)

第二十章 大單於(中)

?今日的祭天典禮,是決定拓跋鮮卑掌握在誰手中的關鍵場合。無論是拓跋國人首領,還是用「三十六國、九十九姓」來統稱的附從部落酋長渠帥,莫不全神貫注地參與。但或許是之前儺者們的突然發難使得眾人驚魂未定,一時有些糊塗。祿官猝然倒地的時候,部分人驚呼出聲,狂奔上去攙扶;也有部分人還在充滿激情地大呼著「祿官大人做大單於」之類的口號,完全不曾反應過來。

直到片刻之後,不知是誰帶着哭腔吶喊起來:「祿官大人死了!」那些祿官的支持者們才面面相覷地止住了口號。許多人跟着向祿官倒地的方向涌去,想要看個究竟,整座山巔祭台的局面一時變得混亂無比。

拓跋鮮卑東部大人祿官始終是眾人矚目的中心。此前受到關注的是這位威凌拓跋鮮卑東部數十年的強悍首領如何登上大單於之位,但現在眾人關注的卻是他的生死,這樣的變化未免有些滑稽。

率先趕到祿官身邊的是數名扈從武士,他們努力搖晃着祿官的身軀,拍打他的面頰,想要將他喚醒,可祿官始終未曾醒來。他的呼吸早已停止,也摸不到心跳了。扈從們仍在絕望地努力着,一次次地呼喚祿官,但他們終究不得不承認,這位距離拓跋鮮卑大單於之位只有一步之遙的強大首領已經是個死人。

「祿官大人死了!」扈從武士們仰天嘶吼,狀若狼嗥。伴隨着吼聲,他們拔刀割裂自己的面孔,用草原上最沉重的禮節來表達哀慟之情。

祿官雖年邁,卻素來身體強健,絕無任何病徵,怎麼會在這關鍵場合暴亡?其中難說沒有什麼陰謀!有一名扈從反應較快,當即持刀躍起,箭步搶去捉拿惟氏:「你!你對祿官大人做了什麼?」

眼看着祿官死在面前,惟氏臉色蒼白的如同土,卻又帶着幾分難以言說的詭秘神色。眼看那扈從凶神惡煞地撲來,惟氏連連退後,卻不防一腳踏在垂地的衣帶上,頓時失去了平衡,從石台上跌下。這時候正好許多酋長渠帥們奔來探看,惟氏跌進密密人叢之中,立刻便看不到身影了。那扈從焦躁之極,也顧不得多想,直接揮刀斬翻了幾個擋在前方的酋長。

他只為儘快擒拿惟氏而已,但這個舉動卻引發了更加混亂而可怕的局面。

胡人骨子裏強悍好鬥,凡事好以武力解決。但有資格來到彈汗山顛、參與祭天大典的都是地位尊貴的部落首領,縱然其中不少人服膺於東部大人的統治,卻如何能容得幾名扈從隨意砍殺?於是傷者的親朋無不怒火中燒,數人一擁而上地拔刀反斫,將那名扈從殺死。

瞬息間又是幾人倒地,滿腔怒血四處噴灑,將周圍許多人的頭臉、衣物都染作了鮮紅。又一波血腥氣撲面而來,連山風都吹之不散。

祿官出任拓跋鮮卑東部大人將近二十年了。這二十年裏,他依靠強有力的手腕,將近百個大小部落、數以十萬計的部眾牢牢掌握在手中,驅使酋長渠帥們如走狗。在祿官擴張勢力的同時,東部的酋長們也獲得了更多部眾牛羊、更肥美的草原。事實上,他們的前途已經和祿官的野心捆綁在了一起。此刻,二十年來威行拓跋鮮卑東部的祿官突然死了,依附祿官的鮮卑貴人失去了精明強幹的首領,失去了最大的支撐。許多人瞬間彷徨無計,不知該如何是好,想到部族的未來一片混沌,更是心中暗自憂懼。

這時候有人公然斬殺祿官的扈從武士,頓如潑油入火,徹底引燃了瀰漫在眾人之間的緊張狀態。許多人下意識地認為,是那些與拓跋鮮卑西部親善的酋長乘機反撲,將要徹底清除東部諸部族的力量。這樣的想法一旦產生,就像是野火在草原上蔓延,迅速傳遍了每一名拓跋鮮卑東部貴人。下個瞬間,上百人鏘然拔刀之聲匯聚成一聲大響。那幾名斬殺祿官扈從的酋長甚至來不及解釋半句,就被亂刀剁成了肉泥。

數百年來,從沒有人敢在神聖的祭天大典上肆意妄為。可今天,這個傳承數百年的規則被徹底的摧毀了。殺死了幾名酋長之後,更多人彼此對視,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狂亂情緒。

祭台中央的篝火仍在熊熊燃燒。火焰阻斷了視線,使得不屬於拓跋鮮卑東部的各路酋長渠帥們並未注意到混亂人群中的這個小小片段。當東部貴人們人人自危,逐漸不可自拔的時候,他們卻沉浸在難以用言語表述的喜悅之中。

彈汗山祭天大典對於拓跋鮮卑族人而言,本該是神聖的,是塵世中人交通神靈、祖先,得到他們指示與庇佑的場所。負責主持典禮的女巫、神漢之流,無形中都擁有特殊的地位,超脫於拓跋鮮卑內部各部落之上。這對於普遍見識淺薄的鮮卑人來說,幾乎是不可動搖的傳統。然而東部大人祿官竟敢背棄這個尊奉了數百年的傳統,不知用什麼手段收買了惟氏部下的儺者們,利用他們的武力來取得決鬥的勝利。

是的,祿官的扈從武士與儺者們攜手,幾乎將猗盧迫到了必死無疑的程度。若非并州使者溫嶠不惜命的一力維護,猗盧早就被當場殺死了。但祿官呢?在向神靈、祖先敬獻犧牲,將要飲下血酒就任大單於的那個瞬間,祿官突然死了!

這樣的結果,還有什麼值得懷疑么?

是上天懲罰了祿官!

是上天奪去了祿官的性命!

祿官受天罰而死,猗盧大人才是神靈祖先所鍾愛的大單於!

鮮卑人畢竟粗魯少文,他們的政治鬥爭也是粗拙而直接的。當猗盧在決鬥中陷入絕境時,拓跋鮮卑西部各族渠帥也完全湮沒在東部諸族的浩大聲勢之中。而此刻,他們重新聚攏到了一處,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猗盧大人!猗盧大人!」

而這歡呼,立刻被緊張而狂躁的拓跋鮮卑東部各族酋長視為挑釁。東部各族酋長們用來回應的,是衝天飆起的鮮血,是雪亮的刀光!

對部落前途的恐懼、對自身安危的緊張、對猗盧等西部貴人的敵視,再加上踐踏神聖場所的隱秘快感,或許還有胡兒容易頭腦發熱的本性,所有這些匯聚在一起,使得原本的旁觀者突然化身成為了廝殺的參與者。

「大家不要亂,請聽我猗盧一言!」拓跋猗盧一把推開掩護在他身前的扈從,連聲振臂高喊,但在隨時利刃及身的場合下,誰還有耐性聽他言語?

極短的時間之後,山巔祭台上幾乎所有人都投入到了這場混亂不堪而又血腥無比的亂斗中去。起初是拓跋鮮卑東部的酋長向簇擁著猗盧的人們發動突襲;隨後又有人認為是儺者們違背神意而引發了上天降罰,所以開始砍殺儺者們泄憤;人群衝殺來去的當口,不知是誰踐踏了祿官的遺體,使得扈從們大怒,於是隸屬於祿官的酋長們又和祿官部下的扈從開始廝殺。

彈汗山的山巔平台原本不大,站了數百人後更顯狹促。這樣的環境裏,幾乎沒有躲藏的可能,在越來越激烈的搏殺之中,人們失去了理性,失去了陣營的分佈,所聽所見,唯有鮮血四濺,白刃亂舞,殘肢斷臂四處橫飛,慘嚎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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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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