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相見(三)

第六十三章 相見(三)

?那片山崗的方向,大軍隆隆開向遠處的戰場。隨即前面不知什麼方向,突然便有猛烈的交戰廝殺聲傳來。幾名騎兵們在馬鞍上直起身軀、手搭涼棚眺望,卻被滾滾煙塵阻住,看不真切。唯有地面被無數人腳步踩踏得微微發顫,證明激烈的戰鬥仍在進行之中。

「好傢夥……」那被喚作土狗的黑壯漢子讚歎道:「幽州軍確實不簡單,看眼下這天色,他們惡戰了有一整天了吧!絲毫都沒有疲態,各處軍陣的兵馬也不見散亂……平北將軍真是厲害!真是威風啊!」

「你是因為被幽州軍打傻了,才誇他們吧?」幾人同時鬨笑,還有人怪腔怪調地唱了起來特意編來戲弄他的歌謠:「嚯!嚯!土狗全不怕,土狗打成渣!」

土狗的性子,本是絕不落下風的,或者當場反唇相譏,或者就要廝打。誰知此番他冷笑一聲,低聲說了一句:「我贊他們,是因為他們殺的是賊寇,是我的仇人!」

土狗原是冀州本地的農夫,家中有五口人,十畝地,還佃著當地大族的耕地來種。雖說近年來朝廷施政乖謬,天災又不斷,日子總勉強過得下去。可後來羯胡作亂,挾裹了大批惡匪橫衝直撞,所到之處肆行凌暴,土狗全家都死於賊手,只留下他一個人倖存。

羯賊橫行冀州以來,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冀州軍的將士里,倒有半數以上的士卒遭遇與土狗相同。比起對賊寇的切齒痛恨,再去糾纏和幽州軍小小摩擦,實在顯得很沒必要。

土狗這句話一出,眾人頓時沉默了,一時間誰也不想再開口。

葉雲崢的見識比一般軍士要廣些,又是個喜歡胡思亂想的人。此刻軍陣出動的景象,小卒們眼裏只看到平北將軍的威武令人讚歎,葉雲崢卻看到了其它的內容。他敏銳地感覺到,眼前的幽州軍與冀州軍不同,甚至,與自己所熟悉的任何一支軍隊都截然不同。

大晉開國以來,從不以軍事方面的成就著稱,縱有混一宇內的事功,絕大多數人也視之為前朝的緒功餘烈罷了。除了部署在北方邊境的少量部隊尚屬強悍,哪怕洛陽的禁軍精銳也乏善可陳。後來諸王混戰時動用大軍動輒數萬、數十萬,其實都是臨時徵召的部曲僮僕之流,更像是烏合之眾多一點。

現在的幽州軍,便是冀州刺史丁紹在任時徵召組建而成。能以半個冀州支撐起十萬人馬,與石勒賊寇鏖戰不休,丁紹確有蒞事克舉的雄才。但如葉雲崢這樣經驗豐富的軍官都明白,冀州軍的作戰素質其實是遠遠及不上賊寇的。那些賊寇以羯人為骨幹,以各部雜胡為爪牙,侵掠如火、來去如風、兇悍如狼、狡詐如狐。僅依靠冀州軍本身的力量,萬難匹敵。就算是後來援引乞活軍諸部將帥來實際負責軍事,也只能勉強維持局面而已,以傷亡數字而言,還吃了大虧。

正是因此,得知將要河南下、與老對手石勒作戰以後,冀州軍的基層將士們心情都有幾分沉重:雖說亂世里人命不值錢,可多活幾年總是賺的,活着總比死了強不是?何況在多數出身於冀州本地的將士看來,保衛桑梓是不得不為,埋骨異鄉可就太凄慘了。這種疲沓的情緒、略顯低靡的狀態,葉雲崢看的多了,習慣了。

與冀州軍相比,作為邊軍的幽州軍自然要強悍不少。通常來說,愈是生活條件惡劣的地區,愈是出強兵勇將,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是也。昔日的幽州軍幾番掃蕩中原,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艱苦的生活磨礪出幽薊百姓的耐性和韌勁,他們上了戰場之後,並無安逸的生活可以懷戀,所以也格外敢於拚命。而眼前的幽州軍還不僅僅如此,他們的求戰**之高漲、勝利信心之充足,是葉雲崢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雖然將要以明顯居於劣勢的兵力對抗凶頑的敵人,雖然遠離冀州、並非為了保衛家鄉作戰,可他們的勇氣和銳氣彷彿全不受影響。他們一舉一動之間,所體現出的紀律性宛如鋼澆鐵鑄,而那種踴躍敢死的氣氛,就像是熊熊燃燒的烈焰,要把每個人都燒起來也似。

能夠如此,將士們對平北將軍的熱誠擁戴肯定是原因之一。陸道明能收攏人心一至於這等地步,真乃人傑也……但僅此就夠了么?葉雲崢不禁問自己:平北將軍究竟有什麼魔力,才能將一支軍隊鍛造成這樣?有一種感覺更不由自主地冒出來:這樣的軍隊,才是真正的軍隊,才是真正的軍人應當身處之所!

就連土狗這等目不識丁的普通士卒,都知道幽州軍確確實實是在與賊寇鏖戰,是在為了挽救大晉的危局而努力。相比而言,自己徒然擁有超出彼輩的見識,卻……葉雲崢無意識地將馬鞭折攏成一團,再猛地放開。他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

「葉兄!葉兄!」似乎有人叫喚著。

葉雲崢猛然從思忖中驚醒,才發現那自稱名叫陸俊之人,不知何時策馬來到自己身邊。此人縱騎平治了半日,很是辛苦,此人卻反而愈發精神。他望着葉雲崢的眼光也有些變化:「葉兄,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請教……」

葉雲崢不太習慣被文人士子這麼客氣的對待,但兩人同行了半日,縱使並無交流,彼此也少了幾分陌生感。於是他點了點頭,鄭重應道:「陸先生,有什麼事但請講來。」

「從濮陽到瓦亭,你一路上都在刻意放慢行進的速度,還不引人注意地繞了幾次遠路。這是為何?」陸俊淡淡地道。

陸俊的話聲並不響亮,卻如同一個驚雷在葉雲崢的耳邊轟響。他失聲驚呼:「什麼?」

這聲叫喊太大了,放在齊整嚴肅的軍陣之間,格外突兀。恰從眾人身旁經過的巡陣百人督停下腳步,手扶腰間長刀冷冷地看了葉雲崢幾眼,這才轉身離去。

不知是因為心虛還是別的原因,葉雲崢突然覺得渾身燥熱,滿頭大汗。或許對於一名戰士來說,這樣的場合比白刃廝殺還要艱難多了。他用袖子抹著汗,半晌以後才猛烈地大笑:「哈哈,哈哈。陸先生,陸兄,我沒聽懂。你在說什麼啊……」

陸俊也跟着笑了:「我雖然不是兗州人士,但多年前就隨父兄宦遊此地,其後又攜書信馳取消息於各地,往來越嶺翻山,常有千里之遙。京師、中原的山川地理、道路河川,我莫不諳熟於胸的。閣下一路上的設計安排,雖然用心,可絕對瞞不住我的,也實在不必做無謂的辯解。」

他搖了搖頭,繼續道:「我原以為,爾等怕是有什麼圖謀,因此一路上都小心戒備……可你們兜兜轉轉的,最終還是把我帶到了這裏,又不想有什麼惡意。哈哈,不瞞你說,我膽小的很,直到身在萬軍拱衛之下,才有膽量問一句……看你和你的部下們不像是姦細,那卻為何……」

「我自然不是姦細!」葉雲崢惱怒地打斷陸俊的話。這時眾騎卒們注意到了兩人的對話,他們望過來的眼神更令得葉雲崢焦躁。他竭力壓低嗓音,重複了一遍:「我不是姦細。」

「那你為何要這樣做?」陸俊玩味的笑容,落在葉雲崢眼裏愈發顯得可惡了:「葉兄,若你不能給我個答覆,到了平北將軍跟前,此事可就難以收場。」

葉雲崢額上的汗水已經如瀑布般滾滾而下,把散亂的髮絲都帶進了眼眶裏。他猛力擦汗、揉眼,咬牙切齒地道:「我……我不怕!陸將軍可未必聽信你的一面之辭!」

「此言差矣。」陸俊微笑搖頭。他轉頭望向平北將軍大旆的方向,慢慢地流露出既自豪、又隱約有幾分悵然的神色:「平北將軍自然會聽我的一面之辭。因為……他是我的兄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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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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