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怒濤(二)

第八十二章 怒濤(二)

化名作「侯莫陳聲」的朱聲趕着他死去的阿爺傳給他的羊群,沿着山間小路向廣昌縣城前進,沿途先後遇見了三撥胡人,朱聲則無一例外地散播著將有大商隊經過的消息。十幾里的山路,才遇見三撥行人,這實在冷清的可以。但朱聲並不擔心,那些貪婪的胡人已經餓極了,他們會像是聞到血腥氣的狼群那樣聚攏起來的。

「咯咯咯咯……」朱聲呼喝着揮動鞭子,將幾隻精力過於旺盛的頭羊轟回羊群里。一點也不用着急,這個速度,足夠他在入夜之前進入縣城。楚鯤負責偽裝成「侯莫陳聲」的阿干,已帶了數名精幹士卒充作縣城裏邸店新招的僕役。

如果那些胡人對商隊的事情感興趣,自然會趕到城裏去詢問。楚鯤早就準備了滴水不漏的台詞來應付,若是自己趕得太急,反倒顯得可疑。

當然,夥計換了人,掌柜這一關得通得過才行。所以掌柜這些日子突發急病,邸店裏主事的,三天前就已經換成了往日不曾拋頭露面的女掌柜……那自然是胡六娘了。

想到這裏,朱聲不禁有些悻悻。說來自己可是正經的朝廷軍官,而那胡六娘不過是綠林盜賊出身。偏偏從晉陽一路行來,胡六娘除了對陸將軍、丁將軍等寥寥數人還算客氣以外,全沒給過其他人好臉色。那副頤氣指使的態度,簡直就當自己是大族出身的女兒了……嘿嘿,也不知她在廣昌縣的動作可還順利,若是沒能完成任務,只怕引得陸將軍不快。

正想着,遠處又有蹄聲響起。朱聲精神一振,繼續引吭高歌,扮演那個情緒低落的放羊小子。

說起來,朱聲的武勇只比尋常士卒稍強些,在武勇之士輩出的晉陽軍中算不得什麼好手,但他勝在心思靈活、反應很快,故而漸漸成為陸遙看重的骨幹軍官。

可在胡六娘的眼裏,北地馬賊出身的朱聲着實連根寒毛都算不上。胡六娘身為伏牛寨大寨主,曾經雄踞於冀、幽、並三個大州之間的巍巍太行,經手由北疆至中原的無數見不得光的生意,不知與北疆的多少實力人物有往來,論手段、論見識、論人脈,都比朱聲強太多了。

朱聲偽裝成了胡族牧人散步消息,胡六娘手頭的任務,可就更加艱難。朱聲猜的沒錯,這兩日裏,她確實沒有什麼進展,這使得胡六娘很是焦慮。

畢竟她是在溫嶠面前誇下了海口,以「奇人異士」的身份被隆重舉薦給陸遙的。溫嶠延請她襄助陸遙的交換條件,便是動用并州的儲備糧食,救濟伏牛寨中的數百男女老幼。胡六娘從不指望朝廷官吏的憐憫,在她心裏,要獲得什麼,都要表現出足夠的價值。可是這一路上胡六娘都沒能發揮半點作用,在鄴城時還被陸遙救了一命。再這樣下去,昔日太行山上的綠林魁首就要淪落為吃閑飯的了,胡大寨主的顏面何存?伏牛寨上下人等,憑什麼能夠獲得救濟?

她本來就不是個正經開邸店的,這樣的情緒使得她今天一早以來砸碟子摔碗,愈發兇悍了。

此刻,她正帶着楚琨等幾名扮作僕役的士卒,在廣昌縣城裏穿行。

邊疆的城市建設重視軍事作用甚於工商業的發展,許多城池完全就是一座要塞。廣昌縣的縣城便是如此,城裏的里坊牆壁較通常更顯高大,適合巷戰據守。城北的兩個里坊是官員府邸和官署,兩座里坊連接在一起,作為內城之用。城南則有軍營和校場,當然,如今這軍營里早就半個兵都沒有了。

為數不多的居民主要集中在東西兩面。城西的居民一般都是貧民,這從里坊的形制上可以明顯看出來。幾座里坊年久失修,很多地方的磚牆垮塌下來,只用夯土或木板簡單補上,顯得十分破敗。

胡六娘帶人一路急行,從兩座里坊中間的幽深小巷穿過。小巷終年不見陽光,濕熱得很。污水在低洼處久久不退,一行人的腳步踩過,發出啪啪的水聲。

到了巷底再轉幾個彎,便是一處極冷清的院落。

院門虛掩著,一推就開。院落里各種橫七豎八的什物堆滿了當中的空地,瀰漫着一股發霉腐朽的古怪味道。

楚琨笑道:「這地方一看就知道住的都是些城狐社鼠、江湖混混。胡大寨主怎麼想起往這裏來?」

伏牛寨早已被匈奴所毀,嚴格來說,胡六娘已經不是什麼大寨主了。但陸遙依舊這麼稱呼她,於是眾將士也就隨着陸遙的叫法。

胡六娘沉着臉,也不回答,徑自到右側的一間房門前,砰砰地敲了幾下門。

屋裏有個粗獷的聲音問:「誰啊?」

「是我!」

屋裏靜了片刻,有人嘆氣道:「六娘,你別再來了。你現在尊奉朝廷,和我們不是一路人啦……你何必為難我這半截入土的老頭子呢。」

這屋裏人竟然一口叫破了胡六娘的身份和現狀?楚鯤等人面色一變,幾名士卒各自伸手往懷中扶著短刀的刀柄,散開幾步向四周警戒。

「谷二哥,我要走了,以後不會再麻煩您。今天是來道別的……另外帶了些土儀,就當為前幾日打攪您賠罪吧。」胡六娘柔聲道。

屋裏響起桌椅拖動的聲音,過了片刻,屋門開了半扇。

胡六娘向士卒們道:「你們守在這裏,誰也不許出入。」隨即閃身進屋,又將門掩上。

屋裏的光線較之外間要昏暗得多,桌椅拖動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着。胡六娘眯起眼睛,稍許適應了會兒,才看清喚作谷二哥的中年漢子正扶著高几慢慢挪動。漢子右側的褲管空蕩蕩的,原來是缺了一足。

「你要走了啊?走了好……走了好……」谷二哥嘟囔著來到床榻邊。正要坐下來,突然驚呼道:「六娘,你要幹什麼?」

原來胡六娘已從袖中緩緩拔刀。

這把刀乃是她須臾不離身的防身利器,數月前曾在伏牛寨上當着竟陵縣主身前施展,輕易削斷了護衛首領王德掌中上品繯首刀的,端的是一把削鐵如泥的神兵。

這刀的刀身較通常制式刀具要短許多,介於繯首刀和匕首之間;窄身直背,隱約可見「興國」二字銘文,其鋒刃散發着若有若無的青色暈芒。拔刀的時候,刀身與刀鞘相觸,發出金屬摩擦聲,細微卻尖銳,令人毛髮欲豎。

下個瞬間,刀鋒入肉,血光爆現。

谷二哥縱聲慘叫。

胡六娘微微冷笑,收刀入鞘。

谷二哥的慘叫聲漸漸低下來。他看看自己,原來毫髮無傷?

再看胡六娘,她的左上臂被鋒利的刀刃完全刺穿,鮮血從可怖的傷口裏泉涌而出,瞬間就將她半邊衣衫都染紅了。

胡六娘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但說話的語氣卻一如先前那般嬌柔可人:「當年的事情,原是我胡六娘年少無知,仗着父執輩的餘蔭急功近利,這才得罪了諸多同道。現在想來,不過是得了些錢財什物,不值當的很。若是二哥對我尚有不滿,今日且以此賠罪可好?」

谷二哥的神色比胡六娘更加難看十倍。他敏捷地爬到床榻內側,連聲道:「唉,六娘何必如此……何必如此……你先包紮起來,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胡六娘撕下一片粗布衣襟,將左臂草草纏了幾層,隨即右掌一翻,再度拔刀在手。

她向谷二哥逼近幾步:「二哥,敘完私誼,我們繼續談公事。我家將軍有意會見烏桓白山部的難樓酋長,還請你代為通傳。」

「烏桓人的營地到處都是,你隨便找人問一問即可。何必要找我這半截入土的老頭?」

「谷二哥,何必在六娘面前說些昏話?」胡六娘搖了搖頭,蹙起眉頭,露出幾分為難的神色:「我家將軍可不願此事傳到他人耳中。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地聯絡烏桓各部,除了懇求谷二哥,還有什麼辦法?這些年來為他們打點生意的人,不是谷二哥你么?」

胡六娘的言語自始至終很是客氣,但那谷二哥卻隱隱有些恐懼的樣子,他竭力保持鎮定,冷笑道:「六娘,你那將軍乃是并州人,管不得我們幽州的事。我這樣的化外之民更不屑和朝廷中人打交道。你還是算了吧。」

胡六娘連連搖頭:「二哥,你莫要迫我。六娘年少,性子未免有些急躁……何況我這幾天心情本就差的很,萬一有什麼得罪,那可如何是好?」

這話分明便是威脅了。谷二哥強自打起精神,不屑道:「胡六娘,我知道你的名頭,也聽說過你的手段。可我谷某人也是刀山血海里打過滾的人物。這樣的伎倆是嚇不倒我的。」

「是么?前幾日我一共求了您三次了,今天再求一遍……」胡六娘柳眉倒豎,殺氣騰騰地慢慢道:「我家將軍要見白山部的難樓酋長,二哥可願安排?」

回應她的是谷二哥的連聲冷笑。

胡六娘惋惜地搖了搖頭。

這片院落的居民大抵都是些奸巧氓隸,是以胡六娘進屋前,吩咐楚琨領人留在屋外把守。

屋裏那位「谷二哥」似乎在地痞流氓中頗有些威望,片刻后便有若干惡形惡狀的人物圍着士卒們逡巡了起來。有幾個特別兇悍的角色,幾番想要突破士卒的阻礙,都被楚鯤攔阻住了。

楚琨雖年少,卻是久經戰陣的剽悍戰士,他的幾名部下也都是精銳。真要動手,斬殺這些地痞易如反掌。但事前陸遙特地叮囑過,此行須得低調。故而他不敢擅自動手,只與人對峙著,氣氛有些緊張。

可片刻之後,屋子裏爆發出谷二哥的慘叫聲,令得每個地痞的臉色都變了。

這樣的慘叫甚至用撕心裂肺四個字都不足以形容。地痞們都知道這位谷二哥雖然如今有些落魄,可當年也是兇橫強悍的狠角色,這樣的人物竟然會發出如此可怖的號叫……要承受怎麼樣的痛苦才會發出這樣的叫聲,想一想就叫人從骨髓里透出一股冰冷,忍不住要瑟瑟發抖。

慘叫聲響起后短短片刻,地痞流氓們就毫不猶豫地退走了。他們的兇狠只是針對普通民眾的,若是遇見了更狠更惡的對手,審時度勢的本領才更重要。

而呼號聲久久未停。

小半個時辰之後,胡六娘推開門,一股濃烈的血腥氣伴隨着她的步伐噴涌而出。她的神色有些疲憊,但又透出幾分滿足和振奮。

楚琨突然想到,這表情似乎和自己在紅袖招里胡天胡地之後的狀態十分相似,分明是爽到了……剛冒出這念頭,他啪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刮子。楚琨啊楚琨,胡六娘這女人可狠毒著呢。你再敢胡思亂想,難不成不要命了?

「幫忙打些水,我要洗手。」胡六娘吩咐道。

士卒們響應的速度比平時至少快了三倍。

有膽大的士卒偷偷推開虛掩的門戶往裏張望一眼,立刻就扭頭狂奔到牆角,大吐特吐起來。

而胡六娘春蔥般的手指撥動着水波,細細將血跡擦拭凈了,回頭叱道:「幹什麼!那廝死不了的,他還要替我帶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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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應該算是九月二日的第二更。九月三日還是二更,我會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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