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有所思(完)

第一百三十章 有所思(完)

和郁看的清楚,這名疾趕來的騎士乃是自己部下專責收集歸攏各路軍情的記室參軍。因為一路縱馬奔走,他渾身淋漓的汗水將袍服都浸透了,臉上、髮髻上粘著許多塵土草籽之類。看起來有些狼狽,但他的神情卻是興奮的。

雖然和郁入主鄴城時日尚短,也缺乏軍政兩道的實際手段,但在東海王的明確要求之下,他對及時獲取周邊情報這一方面,確實下了功夫。其中尤為重要的是,派遣大量人手,以最快速度恢復了冀州與三魏地區的郵驛體系,從而確保洛陽能夠及時得到關於河北的各種情報。

和郁以征北將軍號鎮鄴城,雖未開府,配下仍設置長史、功曹等幕僚,記室參軍也是參與機密的高級僚屬之一,其下又有吏員四人輔佐。看他親身趕來,又如此匆忙,想必確有重要信息稟告。

代郡又發生了什麼事?那片邊鄙之地實際淪於胡族之手已將近十餘載。民風剽悍兇猛的各路雜胡、鮮卑、烏桓群聚在彼,自相攻殺爭鬥不休,國朝難以管束。對於陸遙擅開邊釁與胡人爭鬥的結果,無論是竟陵縣主還是和郁都不抱什麼期望,適才甚至已經料定他必然因此折損兵力。但看那位記室的臉『色』,卻不像有什麼壞消息……和郁也顧不得飲宴場合的禮數了,連聲招呼道:「快快上來!」

那記室急步登台,自懷裏取出文書奉上,同時稟道:「主公,三日之前,牙『門』將軍陸遙於廣昌與胡兒決戰大勝,斬殺過千,降眾不計其數,已然完全平定了代郡。見有代郡六百里加急文書,遞送來此!」

「什麼?」這個消息使得竟陵縣主與和郁同時吃了一驚。

竟陵縣主霍然起身,幾乎將案幾都踢翻了。她也不顧到處『亂』滾的杯盞,一把奪得文書在手。

「牙『門』將軍陸某,佈告黎民:近世以來,代地賊寇群聚,干國之紀,凶戾肆逆,焚掠郡縣,致禍虐黎庶、兆民泣血。州郡雖『欲』齊力並討,然猥忝時運,遂使桃蟲鼓翼、群醜勢強;中山狡獸,密蓄機心。更劫奪使者,圖謀窺邊,識者皆以為勢將滋蔓。平北大將軍、并州刺史、護匈奴中郎將劉,專命一方,職在斧鉞。已摧破屠各,克定并州,威聲所至,眾賊屏息。遂命平北司馬、牙『門』將軍陸,鼓吹東指,誅夷逆暴……」這是一篇標準的報捷文書,故而開篇是大段宣揚己方正義『性』的文字,更打着并州劉琨的旗號行事。竟陵縣主有些焦躁地跳開了篇頭的詞藻,直接去看具體的戰況描述。

「自晨及昏,弓刀俱碎,斬獲常山賊豆盧稽、楊飛象、吐吉立、烏桓賊烏延、蘿川賊馬服等魁首巨蠹千三百餘人,河水為赤。脅從匪類無不駭然束手,至是匪患廓清,代地悉平。」竟陵縣主皺起眉頭念了幾句,所能看到的,也不過是些描述戰況『激』烈的文字和對戰果的吹噓而已。她連連搖頭:「全是應付文章……」

近年以來,這種由邊疆戰場發回的文告已經不再詳細敘述戰鬥的過程,皆因就算寫了,那些高踞朝堂的洛陽權貴也不會看得懂,反而會造成許多令人難堪的結果。

那些憑藉着家族庇蔭而坐致公卿之輩,總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總是英明果斷、廟算無雙,似乎所有的勝利都取決於他們在朝堂上用濃厚鼻音『吟』詠的幾句麗辭偶語。但若不那麼順利,則必然是因為地位卑賤的士卒們太過無能,不能實現朝廷的高明指揮。

他們對軍事一無所知,卻最愛隨心所『欲』地對前線揮灑匪夷所思的見解,發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指令。大晉開國以來,在東北、西北等多處戰場的失敗,導致局面敗壞的都是他們!一次次血的教訓,使得武人們、甚至實際參與戰爭的地方方鎮都對中樞充滿了疑慮,越來越不願意他們『插』手軍事。無論是青州苟晞、幽州王浚,還是在涼州辛苦支撐的張軌似乎都有同樣的想法,他們向洛陽發送的文告詞藻日趨華美宏麗,內容卻越來越貧乏了。

就連這陸道明,也已經……唉……竟陵縣主嘆了口氣,隨手將文書『交』給和郁,返身落座。

剛剛將因為這份文告引起的不滿拋在腦後,腦海中又浮現出另一個問題。所謂代郡匪患,可不是那些普通攔路劫道的『毛』賊,而是兇惡的胡人!僅僅旬月時日,就將他們完全降服了么?陸遙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如果隨便某位將軍都能帶領着一批剛剛投降不久的俘虜去開疆拓土,那可太滑稽了。

代郡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在她心中,驚訝和好奇的情緒翻騰著,但這位隱藏在東海王幕府中的智囊一向冷靜,很快就摒棄了所有無意義的感慨。

雖然兩人的『交』往僅限於太行深處那短短几日,可她已經切實地了解陸遙是一名經驗豐富的優秀軍人。在那次并州的會面之後,陸遙幾乎抓住了每個建功立業的機會,一次次的勝利使他的地位扶搖直上。大半年前的那名重傷瀕死的潰兵,此刻已經成為獨當一面的大將,並且統領兵馬收復了被雜胡盤踞多年的邊境郡國。

大晉開國以來,對胡人的作戰鮮少有如此乾脆利落的勝利,這足以令所有人駭然。但竟陵縣主並不覺得難以想像,在她眼裏,那個人本就擅長出人意料的奇計。既然如此,代郡戰事的細枝末節就不重要了。

她微微蹙起娥眉,開始考慮後繼的處置。

她對北疆局勢的了解遠遠超過和郁,非常清楚那塊彈丸之地的重要意義。代郡回到朝廷治下,對北疆的安定大有裨益,然而,此刻執掌代郡的是這個陸遙陸道明,考慮到他在鄴城可疑的表現,似乎又叫人有些難以應對。

由於僕役們未得允許,依舊『侍』立在較遠處,和郁只能親自動手,殷勤地將杯盞重新放置就位。那些酒盞耳杯之類在地上滾落之後不堪再用了,他便取了一隻青瓷茶盞,持壺向盞里注入溫熱的茶湯。竟陵縣主接過茶盞,客氣地向這位朝廷重臣欠身致謝。但與此同時,她說的話語則幾乎令和郁脫手把茶壺丟出去。

「那陸遙是我的舊識,去年新蔡王大陵慘敗的時候,我就在并州,是他救了我的命。」

河面上的輕風這時停歇下來,於是縣主的面貌隱藏在了氤氳的熱氣之後,聲音也顯得有些模糊:「所以,我親自邀請他與我同去洛陽。但他拒絕了,在我幾次三番地誠懇邀約之後,最終婉拒了我的提議。記得當時我問他,何以如此固執。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男兒當有奇志,豈能安於苟全『性』命?結果他回答我……」

竟陵縣主噓了一聲,將蒸騰起的熱氣吹散:「他說,人無志向,何異於魚鮓?但他卻不願意被富貴榮華的繩索束縛,讓自己變成洛陽官場中的那些『混』蛋一樣。」

「咳咳咳……」和郁猛地咳嗽起來。這句話太過粗鄙,罵的人也太多了,和郁毫不懷疑自己也是「洛陽官場中的那些『混』蛋」之一。然而如他這樣玲瓏八面的人物,不會隨意與人『交』惡,縱使心中不悅,他仍微笑着應和道:「哈哈,這位陸將軍真是有趣。」

「他不願受束縛!」竟陵縣主用手指敲擊案幾,加重了語氣:「我看得出來,他有着潛藏極深的志向。但他情願在沙場上冒着生命危險拼殺出地位和權力,也不願意成為洛陽城裏那些只能用以裝飾『門』面的將校,更不願意輕易被人掌控、受人驅使。」

「您的意思是……」

「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此人主之法也。陸遙該得的,要儘快給他,但是……」竟陵縣主忽然有些猶豫。

竟陵縣主『精』明強幹,手段非凡,但她畢竟不是無所不知,她不知道,代郡的緊張局勢其實絲毫不曾緩解。代郡報捷文書里隱瞞的細節才是重點所在。

自從進入代郡,陸遙四處攻伐,所向披靡,然而其行動卻全在常山賊大當家慕容龍城的掌握之中。三天前,陸遙與常山賊在祁夷水畔決戰,便因為慕容龍城的設計而陷入了困境。大部分的兵力被戰場正面之敵糾纏住的時候,中軍本陣則遭到了祿官派遣出的『精』銳騎兵襲擊。

陸遙是天生的戰士,面臨着不利的局面,他毫不猶豫地發動反擊,反而用兇猛的攻勢將鮮卑騎兵殺了個措手不及。然而畢竟鮮卑人人多勢眾,勝負實在難以預料。就在此刻,始終坐山觀虎鬥的慕容龍城突然向拓跋祿官的騎兵反戈一擊。他的親信部下們都出自慕容耐余部,雖然久經滄桑卻驍勇非凡。這支部隊突然參戰,立刻就使得鮮卑人崩潰了。

報捷文書上說的一點沒錯,這場戰鬥的勝利,確實帶來了「代地悉平」的效果。但在彈汗山祭天大典即將舉行、拓跋鮮卑東西二部的爭鬥一觸即發的時候,晉人不僅妄圖『插』手期間,甚至突然用兵,殲滅三千名鮮卑『精』騎,從而奪取了緊鄰彈汗山的代郡!這樣的挑釁足以使拓跋鮮卑東部大人祿官掀起滔天怒火。

若是將整個過程完整稟告,只怕洛陽朝廷會因為觸怒了控弦四十萬的拓跋鮮卑而驚恐萬狀吧?陸遙非常清楚,隱藏在那些故作高貴外表下的,是怯弱如『雞』的真實。說不定,有人會提議以自己的首級來換取邊疆安定亦未可知。

陸遙深深吐氣,深深吸氣。拓跋祿官的敵意已經毫無掩飾,而一度通過種種手段控制了代郡大半胡族的遼西公段務勿塵,在初時措手不及之後也終於作出了反應。代郡所面臨的艱難局勢才剛開始而已,能否取得最終的勝利,需要各方面的配合。

所以才有了這樣一份毫無實質內容的文書。這就足夠了,只需要讓朝廷清楚地知道,代郡已經落入自己的手中。至於其它,陸遙會有辦法解決。

陸遙將肩膀處的勒甲絲絛紮緊,隨即雙『腿』夾馬,帶着他的扈從騎兵們從道路側面的坡地上快速掠過。經過一個路口時,他大聲地招呼道:「老薛,我先行一步。你督促后隊儘快跟上!」

「遵命!」薛彤揮手示意,很快又把注意力轉向了麾下的將士們。

一隊隊的士卒扛着刀槍,疾步從薛彤的身邊經過。有的人向縱馬疾馳的陸遙投去羨慕的目光,更多人沉默著,肅然前行。他們兵分幾路,在牧草起伏的原野上井然有序地行進。行列間,一面面寫着主將姓氏、或是繪著猛獸圖案的簇新隨風招展,十分壯觀。

從清晨到午時,這支部隊已經穿過了兩個縣。將士們從代郡的最西端一直往東,迫近上谷郡,強行軍數十里,中間甚至沒有休息過一次。這樣長時間、長距離的徒步跋涉,足以令普通的隊伍崩潰。然而眼前的將士們依舊士氣高昂,在他們整齊劃一的腳步中,甚至可以尋覓到獨特的韻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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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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