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彈汗山(八)

第十五章 彈汗山(八)

溫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將那直刺到眉心之前寸許才停下的雪亮刀尖推得稍許偏一點,隨即揚聲道:「我乃并州長史溫嶠。祿官大人,可否聽我一言?」

過了半晌,祿官蒼老而略帶沙啞的嗓音傳來:「拓跋鮮卑的事務,無須晉人『插』手,還請溫長史自重。」

「不然!不然!」溫嶠連連搖頭,籌劃着該怎麼組織言語。

他所在的位置與祿官正隔了篝火,向祿官所站的位置打量,可熊熊篝火之側熾熱的空氣扭曲翻滾,阻斷了他的視線。而大量柴禾在烈焰炙燒下發出嗶嗶駁駁的暴裂聲,似乎也使他聽不清對面有誰在說話。溫嶠有心向前幾步,繞過那座數丈高的篝火直面祿官,但身前數十名武士虎視眈眈,並沒有讓路的意思。

這些人都是祿官蓄養多年的心腹,或者不如猗盧部下那些廝殺漢子兇猛,但也都是『精』干強悍的戰士。雙方對峙了片刻,幾名武士彼此互打了眼『色』,突然從側面奔過去,想要繞過溫嶠,直接斬殺猗盧。

可溫嶠的反應極其快捷,而且完全不顧那些指着他周身要害的刀劍。他一個箭步衝刺,竟然再度用身體擋在猗盧等人之前,迫得這個方向的武士們暫且收刀止步。

轉眼間,這樣的情形接連出現了兩回。祿官的數十名部下將猗盧等人團團包圍,但是卻格於溫嶠的行動,無法肆意砍殺。如果這溫嶠是一名勇武過人的戰士倒也罷了,問題是,隨便哪一個英武的鮮卑勇士都可以像捏死臭蟲一樣,捏死眼前這個文弱的晉人。僅僅由於未得到祿官大人的准許,他們就不能夠舒心暢意地揮出手中長刀!這簡直可笑又可恨,使得許多武士都怒火中燒了。

相比而言,溫嶠更是狼狽。他數次攔截鮮卑武士,幾乎是硬生生從如林的刀劍之中闖出條路來。雖然鮮卑人不敢當真動手,但他的右臂、左『腿』等處都被長刀劃過,五六道傷口鮮血淋漓。

對溫嶠這樣的文人來說,這樣的傷勢實在已經十分痛楚。這樣的危險,更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他的面『色』因為失血而顯得蒼白,也顧不得講求捭闔的言辭技巧,再度迫退幾名鮮卑武士之後,他提氣大聲高呼:「朝廷無意『插』手拓跋鮮卑內部事務,只求留得猗盧大人的『性』命而已!祿官大人,請你令部下們停手罷斗!」

留下猗盧的『性』命?在隔着篝火的祭台另一側,祿官不禁冷笑起來。但他立刻控制住了自己惱怒的情緒,神『色』如常地慢慢踱步,一邊走動,一邊反覆衡量著當前的局勢。

溫嶠會在這時候突然『插』手,確實出乎他的意料。但他畢竟只是個文弱書生,祿官有數十種辦法可以將他制住,徑取猗盧的首級。關鍵在於溫嶠的行動如此莽撞而『激』烈,是否可以說明,朝廷對猗盧的支持也比自己想像的更強些?

而自從拓跋猗迤死後,祿官依靠拉攏、收買、脅迫、威嚇等手段,不斷擴張拓跋鮮卑東部的勢力。短短數年間,他先是迫得曾經強盛的中部分崩離析,只能靠着一個裝神『弄』鬼的『女』巫惟氏勉強支撐局面;又將拓跋鮮卑西部『逼』得『雞』飛狗走,以至於西部大人猗盧必須藏身在獨孤折的部屬中才能潛往晉陽求助於朝廷。

猗盧的實力和手段遠不及祿官,之所以能與祿官爭競至今,靠的便是那次在晉陽與劉越石結盟,隨後南下攻打匈奴,因而獲得了朝廷支持。這名受并州刺史派遣來祭天大典上觀禮的長史溫嶠,便是來替猗盧撐腰的。不過,先前祿官並未將之放在眼裏,皆因晉人歷來孱弱,只有一張嘴皮子功夫壓倒群倫;東西二部大人真刀真槍地廝殺奪位之際,哪怕是鮮卑豪酋、貴人,說錯半句話就有身首分離的危險,那溫嶠更不可能出頭。

誰也不曾想到,猗盧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溫嶠倒頗有幾分血『性』,竟然出面攔阻,不顧一切地力保猗盧的『性』命。

按照祿官的本意,今日必殺猗盧,絕不留下後患。可若是這麼辦了……怎麼處置溫嶠?怎麼向并州的那位劉刺史『交』代?畢竟這些年來拓跋鮮卑與朝廷的關係算得和睦,并州刺史遣使觀禮也屬善意,總不見得當真悍然下手,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這位使者給殺了?須知此刻在場的,乃是拓跋鮮卑八姓國人和三十六國、九十九大姓附屬部落首領,還有一個幽州刺史部的使者、遼西公嫡子段匹磾。這些人身份尊貴,祿官自問未必能輕易壓服,他們那上百張嘴,誰能堵得住。而大晉雖說衰敗之像已現,終究仍是坐擁萬里江山、億兆臣民的龐然大物啊。

祿官皺起眉頭,如此想來,這個溫嶠暫時動不得,似乎就連猗盧也暫時動不得么?

以鮮卑人勇猛好戰的『性』格,絕不會因為將來的威脅而縱放眼前的大敵,換了其他任何一個鮮卑人在此,便是一百個溫嶠也砍了。但祿官卻不似普通鮮卑人。身為拓跋力微諸子之中最不受重視的一個,他經歷了將近四十年才逐漸攀登到了拓跋鮮卑東部大人的高位,距離鮮卑大單於一步之遙。這數十年積累下來的政治智慧,給予了他超乎他人的耐『性』和隱忍,教會了他行事謹慎。

祿官仔細思忖,突然停下腳步。

既然溫嶠力保猗盧,如何處置猗盧就成了個難題。一時間,祿官自問難以做出決斷。但當前最重要的任務是什麼?難道自己為了此番祭天大典耗費這麼多心機,就是為了殺死猗盧?不不,並非如此,自己險些糊塗了。坐上拓跋鮮卑大單於尊位,才是當前最重要的事!若因為猗盧這小兒輩耽擱了時間,豈不聞晉人有云:夜長夢多?

想到這裏,祿官猛地一跺腳,不去理會溫嶠和猗盧等人,轉而以鮮卑語縱聲大呼:「諸位酋長,如何處置猗盧,是件不值一提小事,我們可以慢慢再議。此番爭鬥是我祿官贏了,這卻確定無疑!」

鮮卑人生活條件艱苦,飲食又不合理,偏向油膩,因而普遍早衰早亡,普通族人三四十歲就死去的也很常見。唯獨傳承數十代的大單於一脈普遍長壽,如推演、詰汾、力微等英主,都壽至百餘歲。祿官似乎也繼承了這一特殊的體質,雖然年過六旬,體力和『精』神都仍在巔峰。此刻他大聲呼喊,中氣十足,每詞每句都隨着山風遠遠穿開,居然還隱約有回聲隆隆應和。

祿官環視四周,『逼』問道:「你們說,是也不是!」

這沒什麼值得爭辯的。雖說他驅使儺者奇襲的手段大違常理,令得眾人驚駭,但贏了就是贏了。於是各部酋長渠帥們俱都頷首,一起稱頌:「是!」

祿官旋風般轉身,面對始終默默立在石台上的惟氏,一步踏前:「那麼……我就是下一任的拓跋鮮卑大單於了!」

他睨視着面『色』蒼白的巫『女』:「惟氏,還不準備血酒?」

按照歷年來的傳統,祭天大典的最後一個環節,便是由巫『女』親手宰殺白犢、黃駒、白羊各一,取犧牲之血『混』於烈酒之中,將之賜給眾酋長渠帥們所擁戴出的大單於飲用。這個程序中,巫『女』與天上諸神靈、拓跋鮮卑歷代祖先的意志相通,代表神靈祖先賜下擁有神異的血酒於凡人。千百年來,接受賜予者無不誠惶誠恐,唯有今日的祿官如此強勢。

白犢、黃駒、白羊早早就被捆綁住放置在石台下方,三頭小畜或許感覺到死期將近,突然猛烈掙紮起來。而遭到一眾儺者背叛的惟氏,似乎喪魂落魄了,失去了她溝通與天人兩界的神奇威嚴。在祿官炯炯雙眼『逼』視之下,她堅持了沒多久,便展開如羽翼般的寬大袍袖,盈盈拜伏下去,口中喃喃地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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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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