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群雄(上)

第十六章 群雄(上)

數年一度舉行拓跋鮮卑族祭天大典的彈汗山之巔,是決斷族中重大事務的場所。實力雄厚的拓跋鮮卑將會邁向何方,全由這場祭天大典的結果而定。雖然東西二部大人面對面的角逐僅僅發生於數十丈方圓的山巔祭台,可自西向東數千里的北疆山川草原上,都如同雷雨即將來臨前的夏日,空氣憋悶,令人心生壓抑慌張的情緒。

從七月中旬起,原本彼此劇liè對抗著、頻繁造成巨大死傷的拓跋鮮卑東西二部就不約而同地止息干戈,屏息以待。雖然依舊彼此虎視眈眈地對峙著,可無論鮮卑戰士、部民、酋長,他們每一個人都明白,再作爭鬥毫無意義,未來的道路將在彈汗山上決定。或者是祿官、或者是猗盧,無論如何,經歷過慘烈內訌的拓跋鮮卑將會迎來新的大單於,而戰士們只需要向著大單於旌旗所指的方向前進。

除了拓跋鮮卑本族以外,還有更多的目光也投注在了彈汗山之顛。

晉陽城裏,陸遙離開時還在大興土木的并州刺史府如今已經基本完工了。一座座巍峨華美的建築在昔日的刺史府舊址上拔地而起,列闕如金城湯池,重樓如雲台高聳,飛閣如長虹經天,實在是氣象萬千。在刺史府東北角的一處樓台上,劉琨端坐主位,數人左右『侍』立陪同。

在如今的大晉高官之中,劉琨是數量極少的具有雄才大略之人。身為并州刺史,他早就對并州北部這強盛的鄰居加以探查,深諳其內情。值此拓跋鮮卑局勢將變未變的關鍵點上,也只有他預做綢繆,千方百計地為中朝謀取利益。

劉琨俯身細細觀看着輿圖,兩條濃密黑亮的眉深鎖著,偶爾展開,又有些躍躍『欲』試之感。他手指在代表着新興郡處輕輕一頓,隨後划向北,經雁『門』轉而向西,至定襄、九原等地而止,輕輕地敲了兩下。

隨着指尖移動,北疆千萬里的山川、原野、河流、城池在腦海中片片浮現,劉琨瞑目深思,許久不言不動。

後漢初年,曾經坐擁萬里草原、與中原政權爭衡數百年的匈奴在大漢王朝持之以恆的軍事、外『交』攻勢之下終於崩潰了。其中部分人眾內附,被稱為南匈奴;而留居漠北的北匈奴最終踏上了向西遷徙的征途。但遼闊的北疆草原並未因此而獲得長久寧靜,短短數十年後,鮮卑族盡收匈奴故地,成為中原朝廷新的對手。

說來可笑,鮮卑人的崛起,其實與漢朝大力資助密切相關。東漢初年,為了驅使鮮卑人與匈奴作戰,朝廷每歲以巨額資財餉之,根據史籍記載,僅僅青徐二州,每年就要為此給付錢幣二億七千萬。在中原政權不遺餘力的扶植下,鮮卑人確實將與匈奴作戰的任務完成得不賴。但匈奴衰落之後,又有誰能夠與鮮卑人抗衡呢?

漢末時,檀石槐、軻比能等雄才大略的鮮卑部族領袖相繼崛起,將諸多分散的鮮卑部落統合成為強盛的軍事聯盟。自雲中、五原以東抵遼水,皆為鮮卑庭。趁著中原板『盪』的時機,數十萬鮮卑鐵騎在涼州、并州、幽州綿延萬里的邊境上不斷入寇殺掠,甚至『插』手軍閥之間的戰鬥,挑起了一場又一場慘烈的戰爭。甚至到了曹魏統一北方之後,鮮卑仍然數次犯塞寇邊。北疆幽並二州軍民因此『蒙』受了巨大的死傷。

魏文帝雖以鮮卑首領軻比能為附義王,刻意優容之,但鮮卑的侵襲並不因此而稍有收斂。當時負責曹魏北疆防禦的并州刺史梁習、烏丸校尉田豫、幽州刺史畢軌都是名動一時的大將重臣,但田豫有馬城之圍,畢軌有陘北之敗,也難免在鮮卑騎兵的威力下受挫。

直至青龍三年,幽州刺史王雄派遣勇士刺死軻比能,又擁立其弟為王。鮮卑人為了爭奪部族聯盟的首領地位,發生了大規模的內訌。數年間,種落離散,互相侵伐,強者遠遁,弱者請服。北疆邊陲這才勉強安定下來。

但鮮卑族畢竟氣候已成,並未因此而衰弱。鮮卑部族聯盟分裂之後,各部族經歷了數十年的傾軋、并吞,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發展,逐漸形成了幾個規模巨大的分支。東部鮮卑以慕容、段、宇文三家為尊,中部鮮卑以拓跋為首,而西部鮮卑則與羌胡『混』居。這其中,拓跋鮮卑人口將近二百萬、能夠上馬控弦的騎士數以十萬計,是鮮卑各族中最為強大的一支。

對於這個強盛的部族,誰也不敢稍有輕忽。自漢魏踐祚以來,魏晉兩朝都對拉攏拓跋鮮卑不遺餘力,贈給拓跋氏的金幣繒絮,歲以萬計,兩家聘問『交』市更是往來不絕。作為回報,當時的拓跋鮮卑首領力微遣其子沙漠汗入質洛陽,深受漢化。而在大晉遭受到由南匈奴末裔所組建的匈奴漢國打擊時,拓跋鮮卑前代單於猗迤更曾舉數萬之眾南下支援并州刺史部,幾次擊敗了匈奴兵馬。這便是前任并州刺史司馬騰如此無能,卻可以在并州維持七年之久的原因。

劉琨入主并州后,也延續了執行多年的國策,對拓跋鮮卑加以安撫,並得到拓跋鮮卑西部大人猗盧的熱烈響應。雖然處在在東西二部爭競的關鍵時刻,西部大人猗盧仍然輕身南下與并州結盟。而當晉陽軍與劉淵大戰時,猗盧更秉承雙方的盟約,發兵援助晉陽,殲滅了左賢王劉和所部的數萬匈奴『精』銳,使得匈奴漢國元氣大傷。

劉琨『性』格孤傲剛矜,自視極高,但他也不得不正視當前的嚴峻形勢。必須承認,如今拓跋鮮卑已成了大晉朝廷在北疆的重要支撐之一,更是自己賴以對抗匈奴不可或缺的憑依。

然而,這樣的局面是否會一直持續下去呢?

東部大人祿官和西部大人的角逐終將決出勝負。擺脫了內耗之後,新任大單於引領下的拓跋鮮卑還會對朝廷恭順如故么?當大晉朝廷的衰微之像已經沒有辦法可以掩蓋,當千萬里沃土、億兆子民和無窮無盡的財富如同毫無防範的『肥』碩牛羊暴『露』在群狼眼前;拓跋鮮卑,這支鮮卑各部中的最強盛者將會向外界伸出強健的爪牙么?

對於這場祭天大典,劉琨已經無數次地權衡推算,也已經做出了許多針對『性』的部署。令溫嶠為使者前往彈汗山觀禮,令陸遙、丁渺經冀州往代郡用兵,都是部署之一,更有許多其它的準備蓄勢待發,隨時可以投入使用。但他畢竟面對着如此龐大的拓跋鮮卑部族,想要以區區一個晉陽的力量來撥動北疆強族局勢,譬若小獸企圖於二虎相爭之時嚙取『肉』食,難免會叫人有些疑慮。

劉琨沉『吟』著,纖長而有力的手指從九原、定襄一帶緩緩回退,重新落在雁『門』郡的位置頓了頓。他沉聲問道:「熙之,你以為此番祭天大典中,祿官與猗盧誰將勝出?」

被喚作「熙之」的,是并州從事、雁『門』繁畦人莫含。莫含雖是文人,卻身形健碩,因為久經北地的風刀霜劍侵襲,面容顯得比實際年齡要蒼老些。他是世居雁『門』的地方大豪,深悉胡族情弊,更兼宗族勢力頗盛。因而有關北疆胡族事宜,劉琨經常向他垂詢。

聽得劉琨發問,莫含恭謹施禮答道:

「祿官本是力微諸子中尋常之輩,數十年來集中『精』力於整合拓跋鮮卑內部,鮮少參與部族以外的事務。然而他近年來不斷擴張勢力,其手段老練而毒辣。甚至有傳聞說,恐怕拓跋猗迤的暴亡也與他脫不了關係。另一方面,此人處事公正、對待部下寬厚而有度量,很擅長收攏人心,得到附從於拓跋鮮卑的許多部落支持。拓跋鮮卑東西二部原本勢力相若,但祿官卻將猗盧死死壓制在下風,招引其部落大批叛離。以當前的勢力而論,祿官距大單於之位不過毫釐之差而已。以我看來,祿官其人彷彿檀石槐、軻比能,若他在祭天大典上成功獲取尊位,只怕北疆今後難有寧日了。」

「猗盧乃沙漠汗之子。其父久居洛陽,深慕漢化,因此遭諸部胡族酋長陷害而死。隨後,沙漠汗二子拓跋弗、猗迤相繼而起,以武力擊敗了各家敵對部落,先後登上大單於之位。猗盧繼父兄之餘威,掌控拓跋鮮卑西部,其部落戰士之驍勇善戰,去年我們們在晉陽城下已然親眼目睹。而更令人戒懼的是,其人引用晉人治政,制定法令、並將兼并部落逐步轉為編戶齊民。這些舉措引起了許多拓跋鮮卑部落酋長的不滿,因此而倒向祿官方面。但若猗盧成功登上大單於之位,將這些制度推向整個拓跋鮮卑部落,則我們們可以斷言,拓跋鮮卑將因此而成為北疆前所未有的強大胡族政權。」

「祿官、猗盧,皆是胡兒之中的英主。而此次祭天大典上的爭奪,必然是一番龍爭虎鬥,誰獲勝了,誰就得到了大展拳腳的機會,誰就很可能會成為我大晉的敵人。因而,我們們所要關注的並非祿官與猗盧之間誰勝誰負,而是怎樣才能維持拓跋鮮卑的分裂局面,如何利用這局面為我晉陽牟利。若拓跋鮮卑終將定於一尊,又該如何化解因此給晉陽帶來的不利影響。」莫含深深作揖:「其實,當前形勢正如主公之前所判定的那樣。我們們所要做的,也正如此前所規劃。」

這個話題,其實劉琨已經和部下們討論過很多次,做出的判斷也早就明確。之所以向莫含詢問,其實不過是想藉此堅定自己的信心罷了。因而,當莫含侃侃而談的時候,劉琨微微頷首,卻並無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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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忙了件大事,前後幾天腳不沾地,對我這個病號來說,簡直是去了半條命了。不過好歹告一段落。各位讀者千萬包涵,小人今天爭取二更,權以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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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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