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鷹狼(四)

第六十一章 鷹狼(四)

這幾句言語入耳,猗盧悚然想到了什麼,神情突然間凝重了幾分。他不由自主地壓低了嗓音,語氣甚至隱約有些焦躁:「溫長史,你要說什麼便請直言,不要遮遮掩掩!」

溫嶠並未急着回應,而是漫步向側面走了幾步,選了一塊平坦的大石坐下。他隨手撥弄著身前細長的草葉,緩緩道:「也罷,這月余時日溫嶠在草原上多蒙照顧;今日如果大單於必欲問個分明,我非以平北大將軍長史的身份,而以友人的身份多說幾句。還望您莫要怪我冒昧涉及家事。」

溫嶠此番出使北疆,事先下了番苦功夫去了解拓跋鮮卑的內情。他很清楚,近代以來,拓跋鮮卑部落聯盟的首領都由拓跋力微的後人擔任。但鮮卑族人的權力繼承方式原無一定之規,諸多有實力的酋長渠帥為了奪取大單於之位,掀起了一次次血腥的鬥爭。由其是久居洛陽的拓跋沙漠汗,由於交好晉室、熱衷於漢化,與其諸弟的衝突更為激烈。

作為力微嗣子的沙漠汗在返國途中遭到陷害而死,其弟拓跋悉鹿奪取大權,但沙漠汗一系親族對悉鹿的統治十分不滿,前後掀起多次反抗,以致諸部離散、國內紛擾。面對這樣的局面,悉鹿僅僅執政八年就暴病而亡。

悉鹿之弟拓跋綽雄武好鬥,繼位後向東對宇文鮮卑、向南對大晉北疆各郡國發動戰爭,試圖通過積極的對外擴張來協調內部關係。但這種政策同時也使得沙漠汗諸子勢力日趨強盛。

拓跋綽死後,大單於之位回到了沙漠汗一系,由其長子拓跋弗擔任。至拓跋弗之弟拓跋猗?即位,索性將整個拓跋鮮卑部族聯盟分為東、中、西三部,由沙漠汗幼弟祿官、沙漠汗之子猗?和猗盧兄弟二人分領。這一方面是為了適應部落擴張的現狀,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安撫沙漠汗諸弟中碩果僅存的祿官。

猗?死後,祿官憑藉着東部的力量壓制猗盧,代表着沙漠汗諸弟一系政治力量再度圖謀拓跋鮮卑的最高權力。然而他在彈汗山祭天大典上失敗,將大單於之位拱手讓給了猗盧。沙漠汗諸弟皆亡,諸子唯有猗盧倖存的結局,也使得這場綿延了整整三十年的鬥爭終於結束。

猗盧之所以志得意滿,不僅僅因為此前軍事行動的順利,也是緣於這政治上的巨大勝利。

從此以後,無論從實力、聲望、血統等角度,他都成了獨一無二的選擇,是拓跋力微、拓跋沙漠汗無可爭議的繼承人,理所當然的大單於人選。這場勝利徹徹底底地摧毀了拓跋鮮卑內部的守舊勢力,更使得長期鬆散的拓跋鮮卑聯盟內部諸族達到空前的團結,也是他內心深處敢於覬覦大晉的底氣所在。

「然而……畢竟鮮卑不似晉人那般有成文的繼承製度,祿官死後,果真就再沒有人能夠染指大單於的權威?大單於,您可曾想過,沙漠汗諸弟、諸子之間的爭鬥雖然終止了,但拓跋猗迤諸弟、諸子之間,難道不會產生新的矛盾?」

聽到這裏,猗盧突然雙眼圓睜地跳了起來,他向著溫嶠大跨步逼近,奮力揮拳!

「咚」地一聲悶響,這一拳猛砸在猗盧身旁一株兩三人高的楊樹上。新任的鮮卑大單於體魄強健,膂力絕倫,本來就以勇力自矜,這一拳又是用足了力氣。拳頭落處,那楊樹劇烈搖晃兩下,抖下了漫天飄飄洒洒的樹葉,整塊樹皮都被崩開了,猗盧手背上的皮膚也被蹭得鮮血淋漓。較遠處伺候着的側近們不知發生了什麼,慌忙湧上要替他包紮。而此舉徒然領的猗盧焦躁,他大聲喝罵:「退下!你們都退下!滾!」

侍從們屁滾尿流地又退了回去。

「大單於,您應該已經明白我要說什麼了……」溫嶠的臉色自始至終絲毫不變。他站起身來,深深施禮:「還需要我繼續么?」

猗盧的胸膛劇烈起伏,過了許久才慢慢平靜。「你說!」他固執地道。

猗盧的兄長、前任拓跋鮮卑大單於猗迤,是力微之後跋鮮卑又一位英主。他曾經向西開拓領土,滅國二十餘,又曾經響應大晉并州刺史司馬騰的號召出兵與匈奴作戰,得到朝廷所賜予的大單於金印。在拓跋鮮卑的部民眼中,他是英勇絕倫的統帥、是寬仁大度的領袖,至今猶得追思。許多人認為,若非英年早逝,他也能成就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沙漠汗三子拓跋弗、猗迤、猗盧先後擔任拓跋鮮卑大單於。其中,拓跋弗有子鬱律,但其部屬稀少,早已被排斥在核心以外,甚至根本未能參與彈汗山祭天大典;而猗迤不僅有三子繼承拓跋鮮卑中部的領地部民,他的妻子惟氏,更是拓跋鮮卑族中負責在祭天大典中代表祖先神靈行事、地位崇高的巫女。

「在祭天大典上,惟氏未能掌握部下的儺者們,以至於他們與祿官同謀,一起掩殺您和您的隨從武士。」溫嶠一邊回憶當時情形,一邊緩緩道:「當時的情形千鈞一髮,以至於獨孤折潛來懇求我,要我無論如何出面保住您的性命。現在想來,或許您早就和惟氏同謀,所以無論形勢多麼惡劣,只須拖延到祿官用那柄帶毒的利刃割破手掌,大單於的高位就是您囊中之物了。但您有沒有想過……」

溫嶠注視着猗盧,字斟句酌地慢慢道:「以祿官對朝廷素來蔑視的態度,我能有多少把握使他刀下留情?如果我當時的阻攔未能取得效果,祿官不顧一切地將您殺死,而他自己又旋即暴亡的話……在彈汗山上擁有最強的實力的那個人,將會是下一任的拓跋鮮卑大單於!」

猗盧的神色有些茫然,他順着溫嶠的推論,繼續道:「在彈汗山上,代表祖先神靈的惟氏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可她坐看部下的儺者們與祿官合謀將要殺死我,卻從頭至尾沒有試圖攔阻。我原以為她性格柔弱不堪大事,因而被部下們的背叛所嚇倒……但是按太真的意思……她竟然有意將我和祿官一併葬送在彈汗山上么?她……她竟然想殺我?為什麼?為什麼?她只是個女人啊!」

猗盧喃喃地自問,簡直失魂落魄。溫嶠有些憐憫地瞥了他一眼,隱約猜出了他何以會將惟氏作為奪取大單於之位的最大依靠。胡兒們素有妻後母、報寡嫂的風俗;拓跋猗迤死後,若非窮於應付咄咄逼人的祿官,猗盧早就可以將這位美貌的寡嫂娶進自家氈帳。甚至可以大膽地猜測,這兩人或許早已經私通;至少猗盧對惟氏的情意頗深,所以才會將自己的前途、生死,全都維繫在惟氏身上。

溫嶠嘆了口氣,沉聲道:「這些年來,拓跋鮮卑中部在東部的侵迫下,勢力日趨窘迫,全靠着惟氏作為巫女的地位才得以苟延殘喘。既然惟氏在猗迤死後,能夠一人維持着拓跋鮮卑中部的局面,就絕非尋常柔弱女子,本不該在彈汗山上坐看您陷入危機而無所作為……但是,您有沒有想過,惟氏是前代大單於拓跋猗迤的妻子,她的三個孩子普根、賀侉和紇那,同樣具有繼位為拓跋鮮卑大單於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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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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