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異客(三)

第六十八章 異客(三)

「令人敬佩?不過是喪家之犬自保性命的小把戲。」方勤之輕輕搖動羽扇,苦笑了一聲:「陸將軍若是有暇,能否聽我為您說個故事。」

陸遙站起身來,提溜著放置在案幾邊的甌窯雞首壺,為方勤之倒了半碗水,示意他不妨潤潤嗓子,慢慢道來。

方勤之看看陸遙手中的雞首壺,輕輕嘆了口氣:「器擇陶揀,出自東甌。這把水壺乃是閩地瓷窯所出的青瓷,釉色呈半通明,色澤青綠如玉,遍佈其上的冰裂紋更是華美無比……此等千里挑一的絕品,足以令草原上的部落酋長們迷戀到發狂,哪怕用數百匹駿馬來換也是尋常。」

身為草原上有數的大豪商,方勤之的眼光自然沒有問題,陸遙被他這段話嚇的手一抖。陸遙也是世家子弟出身,自然早看出衛操給自己準備的這座莊園甚是奢華,所用器物都是精品。但這水壺的價值也未免太叫人震驚了。

陸遙雖然在代郡狠狠打劫了幾家馬賊和雜胡部落,然而這數月來,無論民事、軍事都需要巨大投入,大量財帛物資流水般地嘩嘩潑灑出去,眼看又將他迫成了窮光蛋一個。誰能料到衛操這老兒豪闊至此,僅僅拿出一把水壺就能換取數百匹駿馬?

他趕緊恭恭敬敬地把這雞首壺放回原處,打定主意不去胡亂擺弄。

卻聽得方勤之悠悠道:「自從漢末以後,魏晉兩代皆不尚雄武之風,自本朝武皇帝下詔罷州郡兵之後,北疆各地更軍備廢弛,完全不是剽悍胡兒的對手。然而數十年間,幽並以北的各部胡族竟然大致無事,這得力於兩朝守邊官員對胡族施以不斷的滲透、分化和瓦解。遠的,如前魏并州刺史梁習以互市為手段,驅策胡族為己用、幽州刺史王雄派遣刺客韓龍刺殺鮮卑大單於軻比能,一舉摧毀擁兵數十萬的胡族大聯盟。近代則有幽州刺史衛瓘策動拓跋鮮卑幾番內亂,又派遣衛操深入草原輔佐政事,從而使得拓跋綽、拓跋弗和拓跋猗迤等歷代單於與朝廷友好。衛瓘在北疆時,奏請朝廷分幽州的昌黎、玄菟、遼東、樂浪、帶方五郡為平州。在平州初建時,家父方睿方誌華便受命擔任密諜,以商人身份為掩護往草原深處探聽虛實。這把雞首壺,本來就是家父北上草原時隨身攜帶、用於賄賂胡族貴人的珍玩,湊巧落到了衛德元手中而已。」

方勤之嘆了口氣,繼續道:「可惜家父不服草原水土,僅僅在草原上經營了短短四年年就病逝了。當時我本欲扶靈返鄉歸葬,可商隊上下的宗親、部曲等一力懇求,都說草原上風雲變幻莫測,主事之人不在,家父數年來糾合起的偌大商隊頃刻間就要煙消雲散,眾人都要變作胡兒的奴隸。沒奈何,我只能將父親的棺槨葬在草原上山明水秀之處,守孝一年以後,便一邊維持商隊局面,一邊撫養二弟成人。」

「草原上缺鹽、缺鐵、缺各種物資,獨得牛馬之利;而鹽鐵物資為中原所產,牛馬為中原所需。是以南北通商,利可倍數。然而草原上的胡兒素來兇悍,又毫無法度約束,以劫掠為常事;中原的官員也貪婪暴虐,苛求無度;因此明知商貿享有大利,也罕有人真的敢長期往來於部落之間。好在勤之雖然資質平庸,卻於調度遠近餘缺的經營之法頗有心得,憑藉着家父建立起的商隊,一方面以種種來自於中原的珍寶玩賞之物結好各部酋長,終於漸漸獲得了許多部落的信任;另一方面,也同樣以巨資重賂中原朝廷的大小官員,打通內地物資流入草原的渠道。當然,精鐵、武器之類如果大量流入草原,是倒持干戈也,勤之倒也不至如此。往草原上販賣的,主要以鹽、茶、絲帛和金玉珍玩之類為主。經過十餘年耕耘,大約到了元康前後,我方氏商隊已經成為北疆最主要的大商隊之一,每年經手的財貨價值以百萬計,能動用的部屬也超過五百。衛德元能夠聚集晉人流民在濡源立足,方氏商隊着實出了不少力。」

陸遙知道,方氏商隊崛起的過程自不會像方勤之說的那樣輕描淡寫。太史公在史記中記載,古時的鉅賈白圭自稱「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商場的艱辛雖不如戰場,但其驚心動魄之處也不在少數,更說不定其中有多少腥風血雨在。

「如此說來,方先生實在已是草原上舉足輕重的一股力量,又何來喪家之犬之說?又怎至於憂慮自保性命呢?」陸遙沉吟著問道。

方勤之怒道:「還不是因為朝廷昏庸無能!陸將軍想必清楚,這些年來,大晉朝廷的當權人物走馬燈也似輪番上台,一批批小人、匹夫沐猴而冠,硬生生地將大好江山敗得滿目瘡痍。自從元康以後,北疆胡人愈來愈不將我等晉人放在眼裏,他們在邊境的擄掠燒殺,每年都比前一年更多!而身在北疆的晉人若與胡兒衝突,沒有朝廷撐腰的話,我們拿什麼去對抗?」

他「啪」地一聲以掌拍擊案幾,大聲道:「雖然大晉猶在,我們這些散處北疆各地的晉人,卻已然猶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哪怕身價百萬、富可敵國,落在那些胡兒眼中,不過一頭肥豬罷了!」

「衛操,拓跋鮮卑輔相,執掌掌濡源晉人數萬口,地位何等煊赫。當此時勢,衛德元猶不能自保,何況方某區區一個商人?」他眼神炯炯地注視着陸遙,前傾上身:「將軍新收千里草原,想來正是用人之際,我兄弟雖不才,原盡螻蟻之力,助將軍克定大業。還望將軍不要嫌棄!」

陸遙倒不曾料到方勤之說了片刻,居然直接開口投效。

陸遙的代郡政權草創至今,前後不過兩個月而已,軍府上下就只一支軍隊,別無其它。鷹揚將軍和代郡太守的職務一而二、二而一,其實完全一回事。除了一個邵續竭盡全力整頓政務以外,更沒有其他文化深厚的士人來投。

方氏兄弟雖然是商人背景,在外又表現的憨態可掬,但這位身為長兄的方勤之,必然是個大有本事的。他所掌控的商隊力量,也能給物資匱乏的代郡帶來巨大的幫助。如能用好這樣的人物,必然會帶來千金買馬骨的示範作用,那就更不消說了。

可是,陸遙又難以直接答應。畢竟他在北疆根基淺薄,不明方氏兄弟的底細,萬一納入了某個其它勢力的姦細進入代郡擔任官員,麻煩可就不小。

陸遙想了想,用十分懇切的語氣道:「衛德元的根基在於濡源,濡源既然納入代郡治下,德元公必然要與代郡協調。然則方先生不同,方氏商隊往來北疆各地,隨心意四處遊走,並無阻礙。以方先生之才學、財富,到哪裏都能被奉為上賓。比如方先生想必知道,并州越石公幕府中的別駕從事莫含,就是雁門郡的豪商。晉陽越石公,中山靖王之後,東海王心腹肱股之臣,去歲摧破匈奴,武名揚於四海;幽州王彭祖,晉陽王氏高門嫡脈,經營北疆多年,坐鎮薊城,威勢足以撼動中原。這兩位才是真正的北疆雄鎮,與之相比,代郡相差太遠!方先生何以棄幽州、并州於不顧,獨獨垂青於我這個萬事草創艱難的代郡呢?」

方勤之哈哈笑道:「陸將軍何須這般自謙?代郡之力,雖較幽並不如,但將軍之前途,定然遠邁王彭祖、劉越石二公。我曾遣人特意打探將軍的經歷,一個月前,將軍還不過困守一郡彈丸之地;兩個月前,將軍只不過是領兵一千的并州將佐;一年之前,將軍更只是并州軍敗軍之將而已!」

他展開袍袖,向陸遙深深拜倒:「勤之是商人出身,商人生財之道,無非識人、知機而已。陸將軍身具雄才,兼有了不得的貴人相助,遂得以在一載之內,一飛衝天……此誠勤之之主也!」

貴人相助?陸遙輕笑一聲,下意識地要向方勤之解釋,自己除了得越石公簡拔於敗軍之外,並不曾得到什麼貴人的額外幫助。但他隨着方勤之的言語回顧過去幾個月的經歷,突然發現,此君的猜測未必沒有道理。

自己出身江東陸氏,亡國之人本為朝廷所忌;叔父士衡公、士龍公曆任成都王麾下重臣大將,更為當朝袞公所不容;縱然得到越石公的青睞,得以立功沙場,但直到自己離開并州時,職務也不過是區區牙門將軍、平北司馬而已。然而就在兩個月前、他孤軍北上代郡的時候,東海王特使突然攜來諭令,一舉將自己提拔成了足以獨當一面的方面大員。能夠壓服代郡諸胡,多賴於此任命,東海王的恩遇何其突兀也。

陸遙當然不認為自己與東海王有什麼特別的交情,但他認得那位特使是自己的老熟人、曾經在太行深山中共同對抗劇盜項飛的護衛王德。那麼,在王德身後的人會是誰?他下意識地在案几上扣動指節,深深地吸了口氣,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被深藏許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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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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