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摧鋒(六)

第八十六章 摧鋒(六)

「怎麼會?陸將軍多慮了吧?」桓彝搖頭而笑。

身為丁紹麾下的得力參謀,桓彝親自參與制定了針對石勒賊寇的計謀,深知冀州幕府上下對這一戰寄予了何等厚望。因此,對於陸遙突如其來的斷言,他隱約感覺自己受到了冒犯,雖然保持着客氣的微笑,言辭卻分明是在反駁:「河北群盜源自於成都王司馬穎的部將公師籓所部,初時起兵的意圖便是驅逐東海王的勢力,為成都王收復冀州。公師籓死後,群盜往來轉戰,始終在河北各州郡周旋。石勒繼汲桑為河北群盜大首領之後,各郡縣的山澤湖沼之間,有許多寇盜與之同氣連枝、聲息相應,這才能夠與冀州大軍抗衡至今。若他前往中原,是自棄根基之舉也。何況,此番丁刺史偽作病重,引得賊寇的大軍冒着狂風暴雨直撲廣宗,抵近我軍大營下寨。這不是陸將軍親眼所見么?」

桓彝頓了頓,覺得自己的語氣未免失禮,於是向陸遙頷首道:「賊寇與我軍爭衡數月,已然疲憊不堪。他們所能指望擊敗的對手,也只有同樣疲憊的我軍吧。其實,如果他們主動邀擊兗州軍,反倒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事,兗州軍坐視許久,也該廝殺一陣了……」

陸遙並未認真聽取桓彝有些絮絮叨叨的話語。或許他的判斷正如桓彝所說的那樣破綻甚多,但身為實際統兵作戰的將領,有時候依賴的只是本能的預感罷了。就如現在,陸遙強烈地預感到,石勒絕不會那麼輕易中計,他必然會發動令所有人驚訝的舉措。

陸遙簡單吩咐了幾句,以馬睿為首的扈從騎士們開始整備甲胄兵器。將士們的神色顯得有些凝重,這些幾乎目不識丁的戰士誰也做不到如桓彝那樣言語,但無數次出生入死所帶來的警惕性,使他們也似乎從空氣中嗅到了某些危險的氣息。

苟純說他在聊城擊潰石勒賊寇,其實講述並不完整,數萬人馬參與的重大軍事行動可不是那麼簡單的。

駐紮在茌平的兗州軍觀望冀州戰局已有將近兩月之久,十日前得到丁紹病重的消息,旋即飛報在兗州治所廩丘。苟晞得報后,認為這是難得的良機,遂緊急調動舟船,裝運大軍渡河。五日前,兗州大軍全面北上,動用兵力共計兩萬兩千人,號稱十萬。

這兩萬兩千人都是在苟晞率領下轉戰中原的精銳,是東海王賴以掌控朝局的基本武力。妖賊劉伯根、飛豹王彌、劉靈等強賊巨寇,極盛時都聚眾數萬,聲名不在汲桑石勒之下,但都被兗州軍一一擊敗,足見兗州將士戰鬥經驗豐富,訓練有素。

兗州軍由猛將苟純指揮,渡河后迅疾向河北賊寇發起前所未有的猛攻。負責這個方向守御的賊寇首領乃是支雄。他是石勒部下「十八騎」中的老資格,素來用兵穩健,頗有威名。可畢竟雙方的力量相差太遠,雖然他竭盡全力阻擊兗州軍的步伐,但根本不是苟純的對手。短短三天內,賊寇陸續奪取的平原國西南諸城如高唐、博平、臨縣等重新丟失。支雄丟盔棄甲、狼狽僥倖逃出高唐縣城,沿途收攏潰卒向西敗走。

兗州將士不愧是威震中原的強兵,他們如狼似虎地衝殺屠戮,所經之處並不留俘虜,一千餘名賊寇授首於幾處戰場之上,十倍於此的百姓也被砍下頭顱,用以邀功請賞。

兗州刺史苟晞早已吩咐諸軍,務必在東海王指定下任冀州刺史之前控制冀州南部各郡國,形成實質上的佔領。苟純秉承兄長的意圖,不在地方耽擱,催動兗州大軍掩殺過去。到昨日,由苟純親自統領的前軍精銳在聊城趕上了支雄所部。

說來真是可笑,那支雄面對着數倍的官軍,仍然不知死活地出城挑戰。結果兩軍甫一接觸,賊眾再度潰不成軍。兗州軍繼續追擊,在清河南岸連續擊破九座營壘,取得了又一次大勝。至此,平原國大部落入兗州軍控制,但苟純並不因此而滿足。在他的計劃里,必須儘快渡過清河,抵達冀州治所信都。

作為兗州軍中地位僅次於徵東大將軍苟晞的大將,苟純非常清楚兄長所面臨的局面,更清楚苟晞的目標絕不僅止於區區平原國。

由於苟晞所向無敵的戰績,中原流賊劉伯根、王彌、劉靈等人先後被擊敗,經歷多年戰亂的兗、豫、青、徐諸州漸顯安定。但在這過程中,糾合了強盛軍力的兗州刺史自己,反而成了東海王所忌憚的對象。去年以來,苟晞在任命兗州地方官員時已經與東海王幾次發生衝突。很顯然,東海王殿下與兗州已不似當年那般親密無間,反倒隱約有鳥盡弓藏的意圖。

如果是尋常官員,面對權勢滔天的東海王只有退讓一途。但苟晞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並不打算交出兗州軍政大權、去洛陽做個地位清貴的朝官。在苟晞看來,東海王與自己地位雖有高下之分,卻同為大晉臣子,並無主從之份。如今皇帝在位,廣有賢名,臣僚若有政事異議,由皇帝裁斷便可。可東海王卻依舊把持朝政,更有意操縱朝議,以自家幕府司馬擔任冀州刺史,這叫自己如何看得下去。

東海王如此跋扈,兗州除非自行擴充地盤和實力,否則難以對抗。眼下既然已經擊潰賊寇一部,幾乎據有平原,這是再好不過的開始。

苟純絲毫沒有駐軍休整的意思,他嚴格勒令部屬各軍晝夜兼程,加速向北。在廣袤的河北平原上,千軍萬馬分道而行,自東至西橫跨數十里。白日裏,旌旗蔽日、鑼鼓喧天;而在夜晚,萬千火把搖曳,號令之聲震動山河。

畢竟將士們的體力有限,強行軍一天一夜之後,稀疏分佈在整塊平原上的各路人馬幾乎同時停下了腳步。雖然他們的主帥苟純依舊急躁,親自帶領部下出發哨探,但各路統兵的將領不得不選擇紮營的地點,督促將士們拖着疲累的身軀設壘起寨、埋鍋造飯。根據折衝將軍的指示,至多兩個時辰之後,大軍又要出發,因此眼前這一段休息時間愈發顯得珍貴。

這時候的兗州軍與前些日子大為不同。前幾日冀州各地的暴雨使得所有道路都成為稀爛的泥濘一團,在夜間行軍的時候,這些連綿的泥塘給將士們帶來了可怕的折磨。他們不知滑跌了多少跤,以至於渾身上下都被污泥給包裹着,無論衣袍甲胄都凝成了板狀。為了順利前進,各種槍戟之類的長兵器都被當作拐杖使用,至於有人吃了多少泥土、磕了幾顆牙,簡直都是尋常。

幾支被遣作前鋒的隊伍垂頭喪氣地繼續趕路。有些基層軍官抱怨著,這樣拚命地趕路,還沒有遇見賊寇,反倒要將自家累倒了。而較高級的軍官們都清楚,大軍本不是為了剿賊而來,只是要搶在新任冀州刺史就任之前,攫取更多利益罷了。既然賊寇們不堪一擊,諸軍盡可以倍道兼程,無須顧忌太多。

大軍東西綿延,而苟純的中軍本隊處在兩翼掩護之間的正中位置。這時候,中軍的將士們幾乎都癱坐在地上,任憑將領呼喝着,一時掙挫不起。

兗州軍以步卒為主,騎兵較少,因此少量騎兵都得到最大限度的武裝,幾乎每一騎都擁有馬甲和鐵鎧。這些精良但沉重的裝備是將士們在戰鬥中取勝的保障,但在夜晚的泥濘中跋涉時,就成了令人厭棄的累贅。足足千餘名披甲的騎兵在昨夜的行軍過程中走散了,陸陸續續跟上的只有六七百人,甚至還有人走失了戰馬,只能步行趕路。

由於夜晚趕路艱難,苟純的部將夏侯烈前後往來催馬督促行軍,結果不慎落馬。倒霉的是,他落馬的位置剛好有一從荊棘,荊棘枝條割傷了大腿內側,將皮肉都劃得爛了。對於夏侯烈這樣的老行伍來說,這是小傷而已,但騎馬的時候傷處摩擦馬鞍,頗有些痛楚,反而覺得步行還舒服點。於是他索性將自己的戰馬讓給了一名昨晚跌傷的部下,自己拄了根短矟在手,一瘸一拐地前行。

夏侯烈是譙國夏侯氏子弟,先祖夏侯儒曾任曹魏荊州、豫州都督,后入朝為太僕。因為夏侯儒之兄夏侯玄牽扯進了魏晉之交的政治動蕩,這一宗子弟被屠戮極多,余者流放到樂浪郡。所幸當地監管鬆弛,夏侯烈成年後又逃回中原投靠親族。幾番波折之後,憑藉着一身弓馬本領當上了兗州軍中的騎督,統領中軍的一支騎隊。近年來,他的勇武和指揮能力都得到了許多展示機會,經常擔任先鋒衝殺在前,被視為兗州軍中屈指可數的勇將。

夏侯烈不僅勇猛善戰,治軍也很嚴謹,因此所部是難得還能保持建制的騎兵隊伍。他們尋了一塊開闊的平地紮營,把韁繩一拋,任憑戰馬自去吃草,各自取出隨身攜帶的干餅來吃。夏侯烈嘆了口氣,在部下的攙扶下,依靠着一顆枯樹慢慢地坐倒。

在他的身邊不遠處,幾名士卒汲了水來,試圖搭起火堆來煮食攜帶的米粟。不知怎地,火頭怎麼也點不起來。士卒們又累又餓,罵罵咧咧地將瓦釜敲得叮噹作響,抱怨個不停。

明明是趁勝追擊,怎麼搞得像是打了敗仗似的,個個都灰頭土臉?夏侯烈嘆了口氣,向他們喊道:「先把柴禾曬一曬吧。小崽子們都不細看,這些都是濕透的,怎麼燒得起火!」

士卒們應了,趕緊去找了高坡,將柴禾平鋪開來晾曬。

這時候,西面的天色依然黑寂如寢。但往東面看,原本遮蔽天際的晦暗濃雲似乎有些散開的跡象。朝陽雖然還被層雲阻礙,卻透過雲朵的間隙灑落光芒,將雲層的輪廓燒得透亮,顯出暖洋洋的紅色。

或許今天會是個大晴天吧,夏侯烈有些期待地看着天空。昨日一整天晝夜趕路,卻限於道路條件惡劣,其實並沒有走出幾里,這未免太叫人憋屈了。只要天一放晴,地面很快就能幹結變硬,路就好走了。大家加把勁,說不定晚上就能在清河縣城裏好好睡一覺吧!

可是……不知為何,在層疊的雲層之後,似乎有雷鳴般沉悶的響聲翻滾著。不會吧?難道要下雨?想到雨中行軍的辛苦,將士們面面相覷,無不神情慘然。

夏侯烈將手掌放在耳後,努力辨別着雷聲的來處。沒錯,空氣中確實隱約傳來震顫,彷彿有一尊暴怒的魔神在遠處咆哮著,想要揮臂膀遮蔽天空的雲層撕碎,想要跺足將大地砸裂!

那震顫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漸漸化作轟鳴,化作千萬頭猛獸糾合撕咬般的大聲吼叫。夏侯烈悚然跳起,四面眺望。天色依舊,並沒有雨雲堆積的現象,亮閃的雲層邊緣卻不復初時的暖意了,那一抹抹紅色,竟然像是鋒刃在鮮血抹就的痕迹下閃爍,透出徹骨的冷冽。

夏侯烈一把握起短矟,向四散休憩的部下們猛力揮手。

他想要大喊,喉嚨卻因為過度緊張而噎住了,硬生生地發不出任何聲響。將士們依舊自顧忙碌着手頭的事務,較遠處,有些士卒看着他猶如小丑般地跳躍,發出嘻嘻哈哈的輕聲嗤笑。

但這樣輕鬆的笑聲並沒能持續多久。越來越多人感受到了轟鳴聲響,甚至有人驚駭地發現,架在火堆上的湯鑊突然震動起來,鑊里的湯水晃蕩著,蕩漾出了明顯的波紋。甚至……甚至腳下的地面,也已經發出了恐怖的震動!

夏侯烈用力捶打着胸口,猛地咳出一口血痰來。

「敵襲!」他縱聲高喊。

就在這個時候,北面的平原盡處,那深陷在濃雲籠罩下的陰暗遠方,一群又一群的黑影,已經肉眼可辨!

那是河北賊寇的騎兵隊伍,毫無疑問。

他們沒有指示方向的旗幟、沒有固定的隊列、沒有號令進退的金鼓。放眼望去,只有一群群赤裸上身、披頭散髮彷彿鬼怪的凶暴漢子,揮舞着手中種種奇形怪狀的武器,發出令人心悸地嘶吼,縱馬平治著像是狂怒的蜂群。

他們絲毫都不顧惜馬力,只是瘋狂地衝刺,再衝刺,如潮水般洶湧向前。與他們策馬衝鋒的速度相比,冀州軍的動作是那麼緩慢,各支部隊的軍主、隊主們此起彼伏地大喊著整隊,卻根本無法收束陷入慌亂的部下。

甚至還來不及恢復最基本的組織,賊寇們的騎隊已經衝到了面前。有些特別驍勇的戰士隨手拿起身邊的長槊挺身迎敵,可面對着咆哮衝擊的騎隊,少數人的努力奮戰能夠起到什麼作用呢?偶有數人抱着決死之心,將長槊捅進敵騎的馬腹,其他騎兵隨即從兩側奔過,長刀破空而過,輕輕一抹,立即就帶走了他們的性命。

賊寇們既沒有鐵甲、也沒有皮甲,許多人只帶着最簡單的武器,是純粹的輕騎兵。正常情況下,這種騎兵只能用於遊走偵察,它們根本無法對抗晉軍甲騎具裝的重騎,也沖不破成千上萬步卒所搭建起的牢固戰陣。兗州軍的將士們幾乎每個人都有對付他們的經驗,沒有誰將之放在眼裏。

但此刻,這樣的輕騎數以千計,數以萬計。他們興高采烈地發出尖銳的嘯叫,沒有鎧甲,就用血肉之軀來硬扛晉軍的刀斧,催動戰馬猛地撞入晉人密集的地方。在這樣的戰場上,生死都是瞬息間事,一波衝擊之後,第一批的騎兵零落近半,他們或者被晉人殺死,或者將晉人踐踏至死。而後繼部隊還在源源不斷地殺入戰場,無數鐵蹄踏着屍體深深楔入兗州軍的營地里,將他們搖搖欲墜的隊列撕扯得分崩離析。

絕大部分兗州軍步卒沒來得及列陣。他們在賊寇們的騎兵隊伍面前,就像是面對着狼群的羔羊那樣無助。賊寇們衝鋒蹈陣,往來披靡,盡情蹂躪著混亂不堪的步卒,他們用戰馬衝撞,用長槊砍殺戳刺,用鑲嵌著鐵齒的木棒到處敲打,用弓箭四面射擊,見人就殺,鮮血碰灑在空氣中,化作氣味濃烈的血霧久久不散。

在這樣猛烈而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攻勢下,兗州軍的中軍就像暴露在驕陽下的一捧冰雪,迅速融化瓦解了。

夏侯烈總算及時找回了自己的戰馬。他顧不上招呼潰敗的士兵,也來不及解救陷入敵軍包圍的同僚,只是縱馬掠了半圈,隨即向南猛衝過去。這並非想要逃走,而是憑藉着長期戰鬥的經驗,清楚分析了戰場局勢后的決定:這時候,整支大軍已經完全混亂了,根本沒有反擊的餘地,妄圖憑藉自身勇武正面邀擊敵人是愚蠢的打算。必須撤退,退出相當距離之後,才有可能重整旗鼓!

他橫掠過戰場的時候,許多部下看見了他的身影,立即放棄了眼前的對手,與他匯合到一處。長期並肩戰鬥的經歷,使得每一名部下都對他充滿了信賴,一騎、十騎、百騎、數百騎,這支僅有的能夠保持建制的騎兵隊伍眨眼間匯攏起來,騰雲駕霧般地斜插過敵陣,繞了個彎向後退卻。

四名敵騎仗着馬快,從兩面包抄過來。夏侯烈還沒能看清對手的身影,四條鐵槊已經如同毒蛇般向他刺來。

這是兗州軍騎兵慣常配備的鐵槊,製作非常精良。很顯然,賊寇們殺死了兗州騎兵,然後奪取了死者的武器投入作戰。

夏侯烈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暴怒,他大吼著,舞動短矟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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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覺得這樣的長章節比較好,還是原來那種每天短章節的更新法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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