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九章 良駒(六)

第一百十九章 良駒(六)

陸遙與黃熠又談說一陣。陸遙又發現,此君對本朝的九品官人之法,竟也有幾分研究。而他觀察問題的角度更頗顯獨特,不同於時人徒然抨擊制度本身。

魏晉兩代以來,人才選拔唯以九品官人法為要。這項制度始自於前魏文帝時名臣陳群的建議,起因是曹魏承漢末喪亂,人士流移、考詳無地,所以必須要建立起客觀有效的人才選擇制度,才可以為日趨龐大的朝廷提供人才供給。相對於漢時的察舉制,任命各州郡大小中正,並使之履行職責、查訪與之同籍貫的士人,這是制度上的完善;而明確狀、品、簿伐這三項選拔標準,並以之勘定品級,則是在客觀性方面的重大進步。憑藉這兩方面初實行時,號稱蓋以人才論優劣,非為世族高卑,後世也有讚譽說:「鄉邑清議,不拘爵位,褒貶所加,足為勸勵。」

毫無疑問,這項制度確是針對當時弊端的一項善政。然而正如大晉開國以來無數善政迅速腐化墮落變質那般,九品官人法也閃電般地背離了其創建時的原意。在奢靡腐化的社會背景下,大小中正營私舞弊、士族高門浮華結黨。這群蠹蟲向上攜手蒙蔽台閣選舉渠道,而向下把持了人才輸送的唯一途徑。其後數十年推遷,漸使南郭先生這樣的濫竽充數之輩盈於朝堂,而才高守道之士日退、馳走有勢之門日多。

近代以來,如劉毅、段灼、劉寔、衛瓘等有識之士,都已深深感受到了九品選人之法的巨大弊端。他們先後上書朝廷,希望對此法進行整肅或修改,但在獲取既得利益的世家大族共同反對之下,這些意見無不如石沉大海,旋即渺然無蹤。

然而在黃熠斷言,這些名臣雖有動搖九品官人法的企圖,其舉動卻並無多少實質意義可言。皆因他們本身都是出身於世族,因此對於選官擇人的觀察角度根本就沒有着眼於實際。

「哦?那耀羽兄以為,問題究竟出在哪裏?」這時候夜色已經深了,僕役們點起燈燭,兩人談話的地點也從前廳換到了後堂的坐榻。陸遙實在很不習慣時人動輒同榻而眠以顯親密的作派,因此又端了張小几放在坐榻中間。几上雖只有清茶薄酒,但既遇良才,秉燭夜談亦是快事也。

「我只是微末小吏,不懂得那些大道理。所想的,都由日常所看、所聽、所經歷而來。」卻聽黃熠侃侃而談:「以鄴縣黃氏宗族的經歷來說,我族原籍冀州渤海的南皮縣,非屬本地土著。前魏太祖摧破袁氏、克定河北後計算版籍,着手遷徙南皮人口於鄴城,吾族這才遷居至此。在遷徙過程中,吾族宗長順從於朝廷,多次幫助官軍制服屢有抗拒的袁氏遺民,因此被選為吏戶,得以挑選族中子弟出任本縣吏職。」

本身即為袁氏遺民之一的黃氏宗族,卻以幫助官軍制服袁氏遺民起家,其中究竟有多少秘辛,誠不足為外人道也。原來這一族乃是個帶路黨世家,陸遙心中暗笑,卻也知黃熠坦然說出家族舊事,實在很顯誠意;於是抬手做了個請繼續的手勢。

「陸將軍,我黃氏闔族上下人丁稀少,且自古以來都沒有出過什麼人物,有務農者,有從商者,至多做個家財豐厚的富家翁罷了。漢魏之交的時候,郡縣吏員雖位卑職小,在地方上面對着斗升小民們卻還算尊榮,在冊的散吏職務更常被官員作為籠絡豪族的手段,因此當時得到這個回報,家祖十分滿意。」黃熠嘆了口氣,繼續道:「誰知近代以來,吏員受高官隨意驅使成為常態,以致吏員地位一落千丈。上官但有所求,就連吏戶也受到牽連,往往闔家晝夜奔命,為鄉人所笑。當時宗族中便有意鼓勵後輩就學於縣學,試圖令子弟踏上仕途……當時,我便是那批受宗族派遣、進入縣學的子弟之一。」

陸遙皺眉道:「果然如此,倒是好事。可我聽說,耀羽兄除了精熟國朝律令格式以外,在經義和玄學方面的功底都不算深厚?」

黃熠的年歲算不得青春了,若果曾努力向學,經年累月下來總該有點成就,至少不會落到令蔡謨鄙薄的地步。身為吳人,陸遙少時曾聽聞鄉里傳說義興陽羨人周處朝聞夕改,發奮向善的事迹,與周處相比,黃熠在這方面的表現實在乏善可陳。

誰知黃熠一拍胸脯,正色道:「陸將軍說的沒錯。因為我根本沒去縣學,哪怕一天也沒有。」

陸遙正在喝茶,聞聽幾乎將一口茶湯直噴了出來:「這是為何?」

「我自幼心思比常人細密一些,在進學之前,想着應當明辨師長的喜好、看清今後的路途,以便日後事半功倍,於是特意花了些工夫打探本地官學的實情。誰知打探的結果,很叫我失望。原來魏晉以降數十載,士族家學繁盛,而地方庠序之制無不廢棄。縣學固然早已蕩然無存,州郡官學偶有一二存者,博通經史的大儒獨學而無意傳道授業,年輕後輩也徒以進學為躲避差役徵發的途徑,根本不參與講習。如本地的官學,即是如此。」黃熠連連搖頭道:「我又遍訪本地耄耋,打探洛陽太學的情形,得知不僅州郡官學衰落,中樞的官學也非善地。據說依漢時制度,州、郡、縣官學之上尚有太學以總其成。前漢時,太學生數以萬計,士子學成之後,又可經察舉、徵辟踏入仕途。本朝太學與之相較,簡直有若天壤……太學生至多不過三千,規模不及前代十分之一;其中充溢沽名釣譽之輩,往往百人同試,度者未及十數,朝堂以之為恥;太學之中又設國子學以供高官顯爵之後,寒素欲入無門;太學中教授的學業徒以經術為先,不涉精微玄奧的理義辨析,因而縱然學成,也無法與高門世胄子弟的家學淵源相提並論,得中正定品者更如鳳毛麟角……這一樁樁,一件件,怎不叫人痛心疾首?」

「官學者,本該是王朝立業之基、士大夫所出,兩漢四百年的舊事便是明證。本朝何以待之如此輕蔑?難道朝中名臣竟然慮不及於此?我百思不得其解,期間因為晝夜苦想,還得了一場大病,幾乎喪命。也不知為何,病癒后我便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家學繁盛、官學廢弛,這根本就是朝中無數高門世族共同造就的局面。家學繁盛,則高門子弟得以獨享學問要旨,哪怕那些人個個蠢笨如豬、毫無經世濟民之用,也可以坐致高官厚祿、超邁群倫。官學廢弛,則寒素、貧家子弟無以掌握學問,更斷絕了出仕為官的可能,任憑千方百計,只能眾生為人下僚、受人驅使!」

「九品官人之法本身,未必只為高門士族而設。可所謂州郡官學、太學,在本朝都成了糊弄人的玩意兒,我去那裏做什麼?就算苦學數十載,終究也入不得州郡中正的法眼,難道要去做個只會尋章摘句、絲毫無補於時勢的老書蟲么?」黃熠一口氣說了許多,他不由自主地握緊雙拳,大聲道:「與其如此,還不如埋頭干我的尋常雜吏,再怎麼辛苦,終歸能做些實事吧!」

說到這裏,黃熠似乎有些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情緒。他深深地喘了幾口氣,有些茫然地注視着窗外,突然陷入了沉默。

原應談論九品官人法的利弊,一不留神便扯得遠了。但陸遙愈發覺得眼前這小吏的眼光很不尋常,因此也不打擾他,只是安靜地等待。

許久之後,黃熠突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居然晾了鷹揚將軍許久,不禁有些失措。反倒是陸遙連連表示無妨,更對黃熠的見識大加讚譽。陸遙確不在意這點小小的失禮,事實上,他的心情幾乎可以用欣喜來表述了。

陸遙掃平各路強胡,全踞代地三郡,依仗的是以并州軍人為骨幹、挾裹胡族為肌理的強大軍事力量。但這種力量用以對敵則可,用以治政安民卻萬萬不成。眼下分派各部軍官以軍屯、民屯的方式對代地百姓加以管理,也只能是權宜之計罷了。

以陸遙鷹揚將軍、代郡太守、都督上谷廣寧代郡諸軍事的地位,想要延請士人為幕僚,並非難事。然而陸遙自始至終仰賴的只有邵續邵嗣祖一人,哪怕邵續忙得恨不能生出七手八腳,也沒有大舉引入其他士人襄助。究其原因,一是自知立足未穩,顧忌士族高門彼此勾連,侵奪代地實權,二來,也是因為歷來接觸的世族子弟只堪迎來送往、辭賦酬唱,鮮有具備實際才力的。

今日這場談話卻突然為陸遙提供了一條嶄新的渠道,使陸遙想到,如黃熠這樣出身於寒門的精幹吏員,才是代郡所急需的人才。

彼輩並無文才,是以不好玄虛誇飾;通曉律令格式,恰可為幕府所用;地位甚低,因此對恩賞易於滿足;背後的家族規模甚小,難以上下勾結用事……如此想來,困擾代郡多時的問題赫然迎刃而解。自己方當馳騁北疆之時,竟得天賜良駒以供驅策,實在是好得很!好的很!

陸遙勉強保持莊重的姿態,微笑着為黃熠倒了一盞茶湯:「耀羽兄說了這麼多,想必口乾舌燥。請,請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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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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