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尾聲(二)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尾聲(二)

景福殿的中殿與後殿距離約二百七十步,以三條南北向平行的復道相連。其中,居中的復道規模較大,裝飾也很華麗,但通常都封閉着,僅在典禮儀式時啟用;常用的是左右兩側復道。這兩條復道如彩虹般帶着弧線,既體現出建築物的柔美一面,又恰好延伸出岔路通向後殿兩旁的一些廊室。

東海王日常起居和處理政務都在後殿,但諸多相關的簿冊、版籍不可能都放在殿裏,因此臨時將那些廊室都利用了起來。平時這些廊室封閉着,一旦有事,則將之闢作基層文吏的辦公場所。這時候,正有一隊小吏捧著許多捲軸和簡書從右側的復道匆匆經過。當他們看到竟陵縣主時,立即退到復道兩邊,俯首跪倒。而縣主則放緩了腳步,微笑着向他們一一問候,噓寒問暖。見到其中較年長的,還親自將之扶起,嗔怪地命令下次萬勿再如此多禮。

雖然東海王已權傾天下,但幕府中的吏員依舊有許多是來自東海國的舊人。他們對縣主既有仰慕,又有尊重,多年積累下來的深厚情誼,彼此的緊密聯繫,絕非劉輿這樣的後來者所能企及。劉輿本來想要說些什麼,眼看這樣的場景,便即住口。

待到這批吏員退下,兩人默默地又走過一段,眼看着折過下一個拐角將至後殿。竟陵縣主突然問道:「先生此來,想是有要事稟告父王?」

「正是。」劉輿當然知道任何機密軍情在竟陵縣主面前都無隱瞞的必要,於是索性將公文取出,遞給縣主:「苟道將與石勒、王彌會戰不利,現已退兵定陶。王彌另遣副手劉靈急攻甄城,威脅苟道將側翼。這便是甄城守將王贊的求援文書。」

竟陵縣主露出驚訝的神色。她接過公文,卻不打開:「難道石勒竟如此厲害,連苟道將都非其對手么?」

若是在公開場合,朝廷官員自然必須將賊寇們都貶低為烏合之眾。但此刻既是私下談話,劉輿便直率地道:「那石勒乃是河北群盜中的佼佼者,部眾中多有昔日成都王麾下大將公師籓的舊部,堪稱兵強將勇。兼且戰馬極多,往來如風……此人又得王彌相助,深悉中原各地駐軍虛實……咳咳,不瞞縣主,其勢實在非同小可。」

劉輿所說的王彌,乃東萊巨族子弟,汝南太守王頎之孫,因為勇力絕倫而有「飛豹」之稱。王彌雖然家世二千石,卻自幼好亂樂禍。妖賊劉柏根起兵后,他棄家投奔,因他頗具權略,凡有所掠舉無遺策,隨即成為劉柏根的得力副手,率軍擄掠中原州郡。

青、徐、兗、豫四州,乃東海王斷然不容有失的根據地所在。去年仲秋,東海王親率大軍出鎮許昌,一來為了避免與皇帝的矛盾激化,二來便是為了剿滅這股賊寇。誰知半年裏接連派出多支兵力,無一例外地遭到慘敗,二千石以上大員戰死數人;直到年末,才由兗州大將苟純將其部擊潰。劉柏根授首,王彌僅以身免,逃亡深山。然而到了永嘉元年秋,石勒在河北突襲擊潰苟純,強渡大河,直抵中原腹地。這一來,王彌立即死灰復燃,招引群寇與石勒結盟。

這兩名強賊巨寇多年縱橫於河南、河北,一旦攜手,其勢如狂風烈火。兩人合兵一處,旬月之間,就連續進犯泰山、魯國、譙、梁、陳、汝南、潁川、襄城諸郡,所到之處,殺傷軍民不可勝計,被其挾裹的部眾幾達數萬之多。東海王雖領數十萬大軍在手,卻殊少與之野戰的膽略,故而只能坐看着分佈各地的兵力被一一殲滅,漸漸有些應付維艱起來。

「不過……」劉輿終究覺得累了,他弓下腰,依靠着欄桿喘息了幾聲:「苟道將帶領的是兗州子弟兵,素來堅韌耐戰,又依託定陶堅城,想來縱有小挫也無大礙。王贊守把甄城,兵、糧都很充裕,也非流寇所能輕易攻陷。您不必過於憂慮。」

竟陵縣主一時沒有注意到劉輿止步不前,徑直向前,走過了好幾步又折返回來。她望着劉輿,嘆了口氣:「我並不憂慮,只是在想一個問題。」

「縣主請說。」

「石勒肆虐如此,舉朝將帥難有與之匹敵者。可曾經兩度擊敗石勒之人,卻被先生刻意壓制。請恕竟陵蒙昧,實不知先生出於何種考慮?」

詞語一出,劉輿頓時心中揪緊:正如適才所見的,東海國舊人遍佈於幕府上下,無一不是竟陵縣主故交舊友,無一不是她的耳目。而自己在東海王駕前的機密奏對,終究也難逃偵測啊……

劉輿用手指輕輕敲打着石質欄桿,發出有節奏的輕微聲響。沉吟半晌之後,他才徐徐道:「此人武略有餘,然而不知是否忠誠可靠。僅以他擁兵於一隅,虎視幽州的表現來看,至少非是純臣。」

「純臣?」竟陵縣主抿嘴微笑:「東海王殿下用以驅使天下英雄的,本來就無非功名利祿罷了,何須要什麼純臣?先生以此來要求邊疆武人,難道不覺得太過苛求了么?何況……竟陵思來想去,卻不知大晉江山之內還有誰可稱純臣?莫非……是慶孫先生你么?」

世人皆知,這位深得東海王信賴的謀士雖然貌似風度弘雅,其實也曾為了功名權位不擇手段。不僅歷仕於齊王司馬囧、范陽王司馬虓,更曾矯詔迫死成都王司馬穎及其二子,引得天下士人嘩然。以至於東海王招募劉輿時,左右都說:「輿猶膩也,近則污人」。所謂「純臣」云云,用來指稱劉輿,未免像是一種反諷。

劉輿臉色微變,旋即也笑了起來:「縣主真是風趣。」

他邊笑邊搖頭:「可是您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哦?」

「縣主,元康以來,皇帝暗弱,垂拱而治如周天子。因此,天下宗室諸王紛擾,爭奪的乃是挾天子以討不臣的霸主權柄;而我輩奔走呼號於諸王、大夫之間,求的是施展治國主張的機會。此情此景,彷彿春秋。」

竟陵縣主頷首道:「哈哈,慶孫先生原來將自己與諸子百家相比。」

劉輿躬身道:「不敢,只是情勢相似,姑且言之罷了。劉某不才,敢請繼續為您解說當今的大晉局勢。」

縣主將一縷被風吹動的鬢髮攏回而後,不經意地道:「但請說來。」

「如今的大晉局勢,已經不同於昔日。十數載征戰之後,惠皇帝駕崩,諸王凋零。天下權柄俱在東海王之手,而能與東海王抗衡的,唯有手握君臣大義的當今陛下。這般局面不似春秋,而如楚漢。」劉輿一字一頓道:「豈不聞酈生曾言:兩雄不俱立?縣主,你所說的那人卻依違於兩雄之間,是大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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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重闢謠,所謂《尾聲》,是扶風歌第三卷的尾聲,不是全書尾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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