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洛陽(下)

第三章 洛陽(下)

除了為數不多的殿前禁衛之外,別無任何可以儀仗的武力,這是皇帝在與東海王爭奪權柄過程中最為痛苦的事。沒有武力憑恃,就代表東海王隨時可以用強力手段獲得他想獲得的一切,隨時可以將皇帝從至高無上的寶座中揪落下地,承受無法想像的恥辱。

要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最簡單的辦法莫過於安心做一個傀儡。東海王畢竟是帝室疏宗,在近支宗室尚有多人在世的情況下,他絕不至於冒天下之大不韙,親自登臨帝位。只消皇帝對東海王言聽計從,那便夠了。

可是,想到之前那位白痴皇帝橫死的下場……無論皇帝本人還是他的親近臣僚們都不寒而慄。誰又能保證,東海王不會在某一日重施故技呢?

為了前途、權柄,也為了項上首級,皇帝和支持皇帝的群臣不得不走上與東海王對抗的道路。那麼,他們所面臨的問題就回到原點:可以依仗的武力何來?越過太傅錄尚書事的職權,對代郡陸遙加以直接任命,便是皇帝針對這個問題所做的試探。

但哪怕是一手制定了策略、並以中書監身份通過詔令的繆播都不曾想到,這個試探竟然這麼快就獲得了結果,而發出響應的,更是兗州刺史苟晞這樣的天下名將!

苟晞苟道將官拜撫軍將軍、都督青兗二州諸軍事、兗州刺史,他擅於用兵,屢破強敵,世人將之與韓信、白起相比,是堪稱為東海王麾下支柱的強大力量。毫不誇張的說,此人去就,足以影響天下局勢。這便難怪皇帝要前倨後恭了。

當下三人重新落座,在燈光昏暗的水榭里低聲商議。

傅宣先為皇帝和繆播講述苟晞主動聯絡洛陽的緣由。

原來,苟晞雖被認為是東海王陣營的有力成員,其實今年來卻並不得意。兗州軍雖有屢次擊敗公師籓、汲桑等賊寇的戰績,但由於汲桑攻破鄴城、襲殺東燕王司馬騰,連帶着苟晞也面上無光。東海王離開洛陽以後,一方面反覆向苟晞示好,並結為異姓兄弟;另一方面卻自領大軍屯駐許昌,聯絡青、徐各州,無形中侵奪了苟晞的職權。

此番中原戰事裏,兗州軍與東海王麾下的青徐諸郡國兵合作不利;隨着戰事深入,各方面矛盾愈發『激』烈。石勒率領河北群盜殺入中原,源於苟晞之弟苟純貪功冒進,未能嚴防大河一線,這使得東海王深感不滿。而在實際作戰環節,苟晞卻又常因東海王麾下諸軍一觸即潰的低劣表現而火冒三丈,更深深懷疑是否東海王有意借賊寇來消耗兗州軍的力量。

就在半個月前,苟晞的中軍本部遭王彌大股賊軍奇襲,被迫退往定陶。以苟晞用兵之能,本可以退得絲毫不『亂』,然而在退兵過程中,本該掩護側翼的東海王所部卻不戰而走,以至於兗州軍措手不及,大將王贊被困鄄城,幾乎不免。這一來,原已猶疑的苟晞再也不能容忍,又聽聞洛陽朝廷授代郡以高管顯位,他立即遣人飛騎與傅宣聯絡,試圖另作保全之計。

傅宣得苟晞囑咐之後,深知東海王耳目眾多,對皇帝結『交』臣僚之事更加警惕,於是暗中聯絡繆播,安排下這場宴會。傅宣猶恐為他人探知,這才選擇躲在裝載衣物的大車中潛近。

聽得這番言語,皇帝與繆播對視一眼,彼此眼中的喜意在昏暗的燈光下都無以掩飾。

「咳咳……」繆播清了清嗓子:「這個這個……久聞苟刺史赤膽忠心,果然不錯。歷年來苟刺史南征北戰,為大晉所立下的赫赫功績,陛下也都一一看在眼裏。」

傅宣惶恐地向皇帝躬身:「此乃天子威靈所指,想來苟道將不敢以此居功。」

傅宣恭謹的態度使皇帝十分愉快,他彷彿想到了苟晞本人正在面前行禮如儀,於是連聲道:「世弘無須多禮,無須多禮啊哈哈哈哈!」

繆播暗中嘆了口氣,連忙接過話頭道:「苟刺史確實謙遜,但若有功不賞,朝廷又何以酬答忠志之士?陛下,以微臣愚見,苟刺史用兵如神、屢破強敵,卻只任區區撫軍將軍,未免有些低了;非唯不足彰顯元戎之威,也不利於中原兵事啊。」

「啊……確實低了!」皇帝反應了過來,他向繆播方向斜過身軀:「然以宣則看來,應當授以何職?」

「道將公乃洛陽東面柱石,我以為,鎮東大將軍的名位最屬妥當。另外,不妨以之為青、兗二州刺史,如此,則賊寇可定,也可為太傅分擔一些重則呀。」繆播『露』出思考的神『色』,頓了一頓,又徐徐道:「另外,以道將公為東平郡公,如何?」

「嗯,此乃朝廷恩德,道將公必然感『激』。」傅宣連連點頭,卻不似先前那般忙着行禮。

繆播心中一動,正『色』道:「當然,世弘兄甘冒奇險前來,這份功績……不不,這份情誼,陛下和我都絕不會忘記!」

「絕不會忘記!」皇帝也連忙頷首。

傅宣這才離席而起,肅容跪拜行禮:「賴陛下天威,必能外催賊寇、內製強臣!」

到這時,賓主皆歡。傅宣為苟晞掙得了權位,自己也從此簡在帝心;皇帝與繆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援,情緒俱都一時高漲。傅宣擔心行蹤為人察覺,意『欲』告辭,皇帝又懇切挽留他再坐片刻。於是三人也不召喚『女』樂,就在殿堂中推杯換盞。

正在繆播持壺,傅宣斟酒,皇帝暢懷暢飲,很是快活的時候,忽聽水榭以外嘈雜人聲大作。什麼人如此大膽?三人都覺疑『惑』,再凝神去聽,又有號令之聲此起彼伏,甲胄鏗鏘之聲四面八方掩來。不知是誰高呼抗辯,隨即就長聲慘呼,顯然被當場誅殺!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皇帝倉皇而起,隨手帶翻了身前案幾,酒水灑了滿地。

繆播比皇帝略鎮定些。他手扶窗欞向外探看,頓見窗外成百上千的火把涌動如『潮』,火光與甲胄武器的寒光相映,晃得雙眼生疼。

「四面道路都被封鎖,這些人是有備而來!」繆播返身道。

說話間,數十名『侍』臣、僕役被那支突然來到的軍隊『逼』迫,紛紛退到水榭里來,將原本寬敞的廳堂記得水榭不通。

皇帝突然惱怒,猛地用力將那些僕從推搡到一邊,自往窗外探看。可他本非雄略之君,立時被火光中隱約的鐵甲弓矢駭得坐倒在地,只能臉『色』慘然地問道:「來的是誰?是誰?難道……清河王這麼急着要坐上皇位么?」

「不是清河王……清河王調動不了這麼多兵力!」謬播搖了搖頭,又轉向傅宣:「來者早有預謀,必是沖着陛下,我與陛下唯有在此等候而已。世弘若善泳,或可由此橫渡河水脫身。」

傅宣略微估算河水的寬度,剛『露』出幾分意動,卻見對岸的東宮舊園也有火把亮起。大批甲士拈弓持弩,俱都瞄準了水榭的方向。

到這時候,已經全然是瓮中捉鱉的情形。傅宣長嘆一聲,盤膝坐下,不再言語。而皇帝、繆播全都臉『色』慘澹,僕役們瑟瑟發抖,只有甲士們齊步前進的轟然踏地之聲,如雷鳴在堂上隆隆翻滾。

又過了片刻,甲士們並未衝進水榭里來,而沉重的踏地聲響也不知何時停下了,唯有恍若天籟妙音環佩叮噹之響由遠及近。一人從水榭外的迴廊上徐徐而來,口中輕笑道,「原來陛下夤夜於此飲宴作樂。如此雅興,倒叫竟陵好一番尋找。」

來者赫然是東海王之嫡長『女』,竟陵縣主是也。

「見過竟陵縣主。」繆播率先反應過來。

中書省地在樞近,為曹魏以來分尚書權柄的新設職位。繆播這個中書監,身為皇帝親信,更素來被東海王一系所敵視。竟陵縣主根本就不理會繆播,徑直來到強作鎮定的皇帝身前施禮:「陛下,我此來是代表家父太傅、錄尚書事、東海王,有三事啟奏。」

「便請說來。」皇帝顫聲道。

「其一,如今中原賊寇勢大,官軍驅逐不易。家父誠恐京師宵小乘勢作『亂』,驚擾陛下,因此派遣司馬王斌率甲士五千人入衛宮禁,保護陛下的安全。」說到這裏,竟陵縣主揚聲喚道:「王司馬,快來見過陛下!」

一名怒瞪雙目、身高八尺的雄壯武將,身披鐵甲,倒持出鞘的繯首刀大步向前,向皇帝行禮。

皇帝被嚇得雙手顫抖,知道從此以後只怕再無自由可言,只勉強道:「如此,便拜託王司馬了!」

「其二,中原『亂』事至今未能解決,難在事權不一,地方諸軍自保實力,不願遵守朝廷號令。這裏有詔書一份,以太傅東海王為丞相、都督兗、豫、司、冀、幽、並諸軍事。若『蒙』陛下准許,便請王司馬隨同回宮,代為用印頒行。」

一名甲士雙手捧著詔書出列,站到了王斌身後。

東海王原任太傅,僅以「錄尚書事」的名義實際『操』縱國政,而丞相則「典領百官,無所不統」,足以徹底架空洛陽朝廷。兗、豫、冀、幽、並五州和司隸校尉部,再加上東海王賴以起事的青、徐二州,更囊括了中原、河北的全部地域。這樣的權柄,距離真正的皇帝也只差一線而已。

皇帝想要取那詔書觀看,卻又不敢,只得喃喃道:「東海王襄贊王事,得此任命也是理所應當。只不過……茲事體大,是否應當於朝堂公議之後再行……」

竟陵縣主冷冷地打斷了皇帝的話:「予代郡之封賜,可曾經過朝廷公議?」

皇帝啞口無言。

「其三……」縣主略頓了頓,繼續道:「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陸遙,所在皆克、功勛素著,唯年近而立而無有家室。請陛下擇宗『女』一人賜婚,以示朝廷恩遇。」

皇帝只道:「好!好!」

轉念又不得不再問一句:「可是,遠近各支的宗室『女』甚多……何人可配?」

竟陵縣主白皙的臉上突然顯出難以察覺的酡紅,她又向前踏了一步,彎下腰來注視着皇帝,指了指自己:「我!」

顧不得驚嘆縣主這般舉動,皇帝頓時心如死灰,只覺得自己與親近臣僚們此前的籌謀好似笑話。相比於東海王的誠意,洛陽朝廷給出那一連串的官職算的什麼?東海王把自己嫡親的『女』兒嫁過去了!他垂下雙眼,喃喃地道:「好,就這麼辦吧。」

縣主滿意地點點頭,又道:「我來之前,另遣一軍緝拿了北軍中候呂雍、度支校尉陳顏。這二人暗中結『交』惠帝皇后羊氏,意圖推舉清河王司馬覃,不利於陛下。明日便斬此二人首級,以震懾京中不法。另外,清河王以被請入金墉城居住,陛下可以放心了!」

說到這裏,竟陵縣主鳳目中黑亮的雙眸微現同情神『色』。她略蹲下身,平視着皇帝,低聲道:「若非丰度別有他意,我們又何至於如此行事?還請兄長放寬『胸』懷,不要強為。」

「丰度」乃皇帝的字。縣主這般稱呼,是以家人身份勸說皇帝,總算還留了一絲香火之情。

可皇帝並不覺得寬慰。自己從此被拘於宮禁,而清河王一系就這麼被摧毀了。洛陽城中試圖與東海王對抗的力量眨眼就被全部顛覆,沒有絲毫還手之力……大勢已去,大勢已去啊!皇帝感覺自己甚至失去了說話的力量,他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恍惚間,看到四周甲士圍攏過來,而竟陵縣主返身將要離開。

昏昏沉沉之中,又聽得竟陵縣主的聲音響起:「你又是何人?……吏部郎傅宣?奇怪,奇怪……你這微末小官,什麼時候有資格與陛下飲宴了?……我看其中恐有不可言說的緣故吧?左右與我拿下了,好好詢問!」

或許是想到如果暴『露』皇帝與兗州苟道將之間的密謀,必然引起更大『波』瀾,繆播在一邊申辯了幾句。可他隨即被幾名甲士另行拖了出去,顯然東海王的部下們絲毫都不顧忌中書監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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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一看居然有四千字!頓時覺得我好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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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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