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抉擇(完)

第八章 抉擇(完)

永嘉元年十二月丁亥日晚間,星流震散,天下可見。按劉向《洪範五行傳論》所述,天官列宿,乃在位帝胄皇族、高官顯爵之象;其眾小星無名者,則代表眾庶之類。因此,群星震散乃大大的惡兆,乃天下將『亂』、百官眾庶將流移轉死之象也。彷彿是與這個可怕的天象呼應,就在星流震散的次日,大晉萬里疆域之內,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呼嘯著揮灑而下。從關中到中原,平地雪厚盈尺,數十萬、數百萬黎庶黔首缺衣少食,號哭之聲震天動地、凍餒者日以千數,甚至猛獸、禽鳥都大批餓死,還有闖入房舍與人奪食的。原本就瀕於崩潰的大晉,遭到了來自上天的沉重一擊。」

這場大雪同樣『波』及了河北,但相對來說遠不如中原那樣嚴重。而冀州刺史丁紹又是當時少見的能吏,他在戰『亂』之後迅速收拾政務,雖然大雪不止,但他利用尚未散去的州郡兵日夜不停地搶救庫存物資、修葺危房、搭建臨時棚舍,及至開倉放糧賑濟災民等事,俱都盡心竭力。如此一來,年初時為躲避兵災逃亡三魏地區的冀州流民們,反倒有冒着大雪迴流的跡象。

如果說冀州百姓得以苟全『性』命於『亂』世;那麼幽州各地與之相比,簡直可以稱得上小康了。這當然是因為幽州僥倖少受雪災影響,也有幽州刺史祖逖的功勞,但入主幽州不到兩個月的陸遙所部,亦在其中起了意想不到的正面作用。

陸遙原本就重視行商的作用,領有代郡時,便大力扶持、鼓勵商人往來冀州與代地之間,用代地的牛馬、『毛』皮等換取鐵器、耕具、糧種等急需物資,因此還特意『抽』調人手修繕了連接代地和冀州的白石山通道。此後,代郡又通過衛『操』的濡源晉人集團和方氏三兄弟的大型商隊向幽州滲透,因此當幽州、代地和壩上草原三地統一在平北將軍府治下之後,壩上草原有數之不盡的牛馬牲畜、代地是農耕和水利經營的核心地帶,而幽州有鹽、鐵、漁、林之利,三者互相補充、彼此需求,僅僅兩個月的工夫,區域間的商貿就已進入爆髮式地繁榮狀態。那些幽州的世家大族們雖然普遍對軍府抱有隔閡甚至排斥態度,但巨大的商業利益之下,又不得不與具有官商身份的方勤之、方勉之、方簡之這三兄弟大談財貨互通、經營合作。憑藉着由此而來的意外之財,幽州大族們在應對寒冬的時候,遠比往年多了幾分從容淡定。

另一方面,幽州的普通自耕農和佃戶們,也因為代郡軍的到來而受益。一方面,代郡軍各部分佔諸關隘要塞之所,不僅軍糧大部自給,還攜有大量牛馬牲畜,因此對地方並無特別負擔;另一方面,由於陸遙一向以來慷慨大方的習慣和公正的處事手段,使歷次作戰的豐厚犒賞從來都不會被各路將校截留;因此代郡軍的將士們通常手頭都頗有資財,絕非尋常窮當兵的可比。手上有了錢,難免就得改善改善,他們們每日裏採買飲食酒肴之類,使周邊負責支應的村社賺了個盆滿缽滿。由於事前將士們都得了吩咐,決不允許強買強賣,仗勢欺人,因此甚至有貧民趕了幾十里夜路,只背負着腌菜之類清晨售賣的。哪怕零星落些賞錢,在這隆冬時節已足夠換得一家人幾頓飽食。

數日前,平北將軍府派遣大批吏員奔赴各地,大張旗鼓地宣佈了將對有功將士分配田地、允許蔭庇佃農的政策之後,更令得各地百姓一片嘩然。只消立下斬首一級的功勛,便可以按照男子一人占田七十畝,『女』子三十畝,丁男課田五十畝,丁『女』二十畝,次丁男減半,次丁『女』不課的法子擇取田地;而課田的稅額,只有僅僅每畝八升而已……這可是大晉開國以來,都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善政啊,對於將土地視若『性』命、卻又永遠無法真正擁有土地的淳樸百姓們來說,這簡直就像是老天爺發了瘋病,往地面上灑金子啊。

百姓一開始都在懷疑,天大的好事,怎麼就落到了這群兵卒身上?這究竟是真是假?莫不是那陸將軍胡說八道,用來騙那些蠢笨士卒賣命的吧。然而等了一兩日,聽出營採買的代郡軍士卒們紛紛傳說:有某位將軍治下某軍某隊的某人,已經拿到了哪裏的良田沃土;又有某位將軍治下某軍某隊某人,因為作戰特別勇猛,不僅獲得田土賞賜,姓名還被軍官上報到了平北將軍府,只待陸將軍看后,就要提拔成百人將嘍。又過一日,當真便有軍府下屬的農曹吏巡行至此,開始審核當地拋荒的田土面積、『肥』力,登記高下錄冊。而緊跟在農曹吏身後那群士卒滿面紅光的樣子,那便決然瞞不過人了!

如此一來,百姓們頓時再無疑慮,而農夫中自有生『性』『精』明的,急忙打起了小算盤。

孫瘸子就是百姓之中特別『精』細會算的一個。他祖上是冀州渤海郡的富戶,漢末喪『亂』時家道中落,祖先又被『亂』軍所掠,這才遷居幽州,從此在北疆紮下了根。可惜眨眼三五十年過去,原先的富戶已經徹底淪落成了窮迫農夫,到了孫瘸子這一代,只守着兩片破屋和西山下十幾畝旱田過日子。夫妻倆全靠替人幫傭,才勉強把幾個孩子養大。

哪怕如此,憑藉着從祖輩口口相傳而來的智慧,孫瘸子始終自認為見識高超、遠邁俗流。得知這個消息后,他立刻就賤價將半駝牧草發賣了,急沖沖地回家去尋了老妻商議:「那些代郡將士多半都是單身男子,並無妻子眷屬的,因此就算得了田地,也沒辦法打理。但我家的二丫,可不正當嫁齡么?只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那些田地實際上就落到自家手裏,還找了個代郡軍中有身份的靠山,那今後就萬事不愁啦?什麼?唉,你這個老娘們兒,見識淺薄!兵戶們雖然身份低點,但只要有田,就是生存的保障,何必計較那許多……好吧好吧,臭娘們兒你敢打我……輕點……嘶……別掐!這樣這樣,我們退一步來說,就算沒法給『女』兒找一『門』如意的親事,那些有功將士還能蔭庇佃戶呀!咱們『花』點心思,找個和善寬厚的士卒,與他好好說了,闔家投充過去當個佃戶。佃戶『交』的租稅高也有限,無論明年收成好壞,總不至於餓死了吧……」

孫瘸子算到得意之處,不禁仰天大笑,雙手搓得老繭格格作響,想來當年曹公橫槊賦詩時的志得意滿,也不過如此了。誰知那老娘們兒實在是個碎嘴,沒過半個時辰,就把他的『精』妙謀算傳遍了左近村社。頓時無數人聞風而動,連夜商議,甚至不惜耗費了家中視若珍寶的一點燈油。次日起身一看,闔村上下個個都掛了黑眼圈。

不過一兩天之後,許許多多說和成親的、意圖託身投獻的幽州民戶,幾乎把各處代郡軍駐紮所在的『門』檻都踏破了。隨着一塊塊無主的拋荒土地被切實劃分到有功將士名下,一張張地契被鄭而重之地『交』到新娶的媳『婦』手裏,曾經被視為外來者的代郡軍,瞬間就與幽州鄉土鄉親們完成了牢不可破的結合。

這樣的場景,與代郡將士們比鄰而居,被監管着的幽州軍舊部們自然是看在眼裏。那些原本如犟驢一般抗拒平北將軍府遣人整編的士卒們,頓時大感驚駭和茫然。男兒冒死從軍本是為了功名利祿,眼看着代郡士卒所得如此豐厚,幽州將士們立即生出一肚子的羨慕,更是嫉妒得好似百爪撓心一般難受。

這情況也大大地出乎當地豪族的預料。其實要論資財,地方豪右們莫不是經曆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積累,名下良田不計其數,未必就不如白手起家的代郡。問題是,一時間誰也不願意狠心拿出家族『私』財來與代郡比闊,因而只能督促佈設在軍中的喉舌們多多煽動,將情勢攪『亂』。

「平北將軍對代郡軍的待遇如此優厚,對幽州軍卻嚴苛如俘虜,實在是居心叵測!那群代郡人和我們吃的不是一鍋飯,長得不是一條心啊!這分明是不把我們幽州人當人看!我們定要爭個明白!」薊城郊外的某處營地里,一名幽州大族部曲出身的軍官大聲叫嚷。

圍攏在那軍官身前的有數十名『精』悍士卒。為首一人大約五十來歲,相貌有些衰邁了,臉上帶着一道從上到下縱貫的可怖刀疤,翻起的瘢痕呈紫紅『色』。雖在寒冬臘月,他也只披了件骯髒不堪的短襖,『裸』『露』出青筋虯結的粗壯雙臂。這老卒翻着眼,看看那軍官,吭哧吭哧地嘟囔了一陣。在他身後的其他士卒有的『欲』言又止,也有的『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

那軍官深知這些人都是驍勇善戰而且作戰經驗豐富,特別得他人信賴的老卒,連忙又聲嘶力竭地吼了一陣,這次又着重抨擊代郡人搶掠幽州土地,形同強盜云云,抹了還追加一句:「老宋,你說是不是?」

被稱作「老宋」的刀疤臉老卒掰着手指,眨巴着眼睛聽了半晌。這些日子裏,那些言語他翻來覆去聽了許多遍,總覺得似乎對,又似乎不太對。但他畢竟習慣於聽從軍官的號令了,於是果然有些惱怒,重重地點了點頭。那軍官連忙道:「沒錯,沒錯!代郡人這是拿我們幽州的田地來作好處,當我們幽州武人可欺么?」

老卒一旦示意,身後數十人無不贊同,於是隨那軍官一齊振臂怒罵代人。

正吵吵嚷嚷間,營『門』外一騎馳入。

馬上騎士風塵僕僕,作文士打扮,頭戴小冠,腰間佩劍,身後的背囊里鼓鼓的,似乎塞了許多捲軸之類。他瞥了一眼聚集在一處的幽州士卒們,也不理會,徑自從背囊里取出一道榜文高高擎起,大聲道:「吾乃平北將軍幕府文吏詹望幽,見有陸將軍頒行檄令在此!十五日後,平北將軍將在薊城校閱諸軍,同時設場地大比,允許代郡將士、幽州軍舊部隨意參加比試。將軍有言,只需身手非凡,哪怕寸功未立,也有財帛、官職、土地的厚賞!而已經接受整編的幽州軍舊部,如有中選者,賞賜加倍給予!」

念罷,詹望幽隨手一指:「你,還有你,趕緊過來,將這榜文給貼起來!再來兩個識文斷字的,好好給大家講一講吧!諸位,陸將軍用人一視同仁、唯才是舉,對麾下將士從來都以赤誠相待,眼下就是給將士們送上出人頭地的機會啦!你們拍拍腦袋殼子,想想你們從軍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替朝廷效力,搏個封妻蔭子,還是為人奴役、受一家一姓的驅使?今後該怎麼辦,自己都好好整明白了!」

詹望幽說了這幾句,眼看兩名士卒遵照他的意思,已將榜文高高地貼在營『門』邊的牆上,於是打馬就走,並不耽擱。

這榜文足有四尺多寬,每個字都有巴掌大小,隔着老遠就能看清;文辭也很通俗,顯然是專為普通士卒們準備的。偌大的軍營里,總有幾個能勉強識文斷字的,便有人賣『弄』本事,過去磕磕絆絆地讀了,果然意思便如方才那吏員所說的一般。

士卒們看了看榜文左側鮮紅的官印,又回頭看看軍官驚怒『交』加的臉『色』,不知不覺地就往榜文的方向挪了幾步。

「咳咳,小哥兒,你給再讀一遍。我耳背,剛才又離得遠,聽得不真切!」人堆里有人殷勤地請求。

「有本事,就有好處!就是這麼簡單幾句話,還讀什麼讀?老子要去大比!老子也有一身好武藝,平北將軍的賞賜,怎麼能少了老子的份?」一條高壯大漢暴躁地喊道。

「說的好!咱們不管那些大道理,就去薊城比個高低,誰能贏得賞賜,誰才是好漢子!」許多人吵吵嚷嚷地應和。

嚷了半天,眾人將一腔『激』情都宣洩的差不多了,又漸漸安靜下來。方才叫喊得最響亮的高大漢子稍一側身,卻發現刀疤臉的老宋正默默地站在他身後,頓時腰背猛地垮了下來,整個人憑空矮了兩尺有餘,說話的語氣更是謙恭有禮:「宋叔,您還在啊。」

「嗯……嗯……」老宋很不善言辭,他只低垂雙眼,看看自己的雙手。這是一雙久經沙場的、武人的手,手掌寬闊而堅硬如鐵,十指粗糙有力,左手中指和無名指俱都少了個指節,斷處有嶙峋骨節支棱著,顯示出是被利刃斬斷的。他定定地看着雙手,過了許久才低聲道:「你們去的時候,記得叫上我。」

******

繼續四千字……加油加油:)。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扶風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扶風歌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八章 抉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