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圖南(完)

第十八章 圖南(完)

這時候夜『色』已深,鉛藍『色』的夜幕之上,一輪燦若『玉』盤的明月閃耀於星漢之間。如水月華灑落下來,勾勒出薊城暗沉沉的天際線。北疆的風氣終究不似洛陽朝廷,哪怕是豪奢大族,也鮮有飲宴歌舞通宵達旦的。這個時候,絕大多數居民早就已經熟睡了,只有位於遠處城台的幾處零星燈火還在閃耀。偶有火光往來移動,那是負責守衛城池的將士正在巡邏。

但議事廳里的眾人卻全都『精』神抖擻。原以為只是事務『性』的商議卻延到了深夜,顯然軍府的大政方針將要在此底定,這時候,無論是否贊同方勤之的意見,每個人都凝神靜聽。

「自本朝開國以來,中樞任官有八公同辰、攀雲附翼之譏;而兼理軍政的方伯人選,擇人用人的原則也大抵相似。通常而言,能夠出鎮邊疆大州的無不是成乎棟宇、處乎經綸的重臣。以出身而論,或為漢魏以來冠冕不絕的名族世胄、或為策名魏氏而為皇晉開國佐命的勛貴子弟、或為司馬氏宗室親王……皆因此等人乃是大晉賴以立國的基礎,哪怕毫無軍政才具建樹,也能平流進取、坐至公卿,除此以外者難有仕途可言。」

「主公與彼輩自然大不相同,堪稱本朝封疆大吏中唯一的異數。主公出身於江左亡國之餘,起家於行伍,在中樞諸袞公看來,身份實在卑微;而在建事功於北疆的過程中,也並無家族背*景可為奧援,全憑着過往戰無不勝的威望,才贏得此刻文武英傑雲集景從的盛況。主公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殊為不易;也正因為此,再想有後繼的發展,難上加難。」

方勤之侃侃而談,慢慢分析。

陸遙的仕途中有兩個重要的轉折點:一個是得到并州刺史劉越石的青睞,成為獨擋方面的大將;一個是藉助東海王平衡北方諸強籓的機會,以鷹揚將軍的身份平定代郡。如果沒有劉琨的幫助,陸遙只是個善戰的勇士,千百次出生入死,也不過自保首級、得些金帛賞賜;如果沒有東海王的縱容,陸遙的東征西討都是為并州刺史擴張勢力,根本不可能將手中的軍事實力與代地州郡結合,組建自成體系的政治集團。毫無疑問,平北軍府的崛起既緣於陸遙的英武,也與外部的提攜和幫助息息相關。但這樣的提攜和幫助終究是有限的,畢竟陸遙在中樞看來,只是個出身底層的武夫,不值得太多關注。從朝廷對幽州都督、刺史的分別任命可知,哪怕陸遙即將成為竟陵縣主的夫婿,也已無法從外部得到更多得政治資本了。

脫離了外界的扶持,陸遙和他的平北軍府是安心於幽州一地,坐等局勢變動,還是抓緊時間主動出擊,謀取更上層樓的機會?

陸遙起於并州敗軍之卒微,最終取得幽州權柄的經歷,眾下屬都已經熟悉。破匈奴、退石勒、平代郡、取濡源,他完全是憑藉着一系列軍事成就才爬升到都督幽州的地位。但如果僅憑這些成果,還遠不足讓他具備超越同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底氣。大晉的高官顯貴中固然絕大部分都顢頇無能,可終究還有好些名臣宿將。如并州劉琨、兗州苟晞、涼州張軌等,都曾歷任多個州郡、指揮過十萬人以上規模的大戰,威勢遠在崛起不過一年的陸遙之上。甚至冀州刺史丁紹,論起名望、資歷,也遠非陸遙所能企及;其冀州集團的根基之深厚,也不是平北軍府可比。

方勤之說到這裏,在座不少文武都『露』出悻悻然的臉『色』,有些人意圖起身反駁,卻見陸遙本人微微頷首,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情緒。

在陸遙所熟悉的那段歷史中,盤踞幽州的王浚就是過高估計了自己的力量,才導致了身死國滅,淪為千載笑柄。陸遙可不會自我膨脹到那種地步,他明白,其實方勤之說得還算客氣了。或許平北軍府在軍事力量上擁有一定優勢,但綜合考慮政治、經濟各方面因素的話,實力凌駕平北軍府之上的地方勢力,又豈止並、兗、涼、冀等地?如果眼光不局限於大晉朝廷之內,想想雄踞河東的匈奴漢國、在中原打得東海王狼狽的羯人流寇、割據西蜀的氐族李氏政權、草原上數以十萬百萬計的兇悍鮮卑部落……哪一個不比平北軍府強盛?如果將這些異族納入考量的範圍,平北軍府或許只能算一個二流地方勢力吧。

前所未有的可怕『亂』世即將到來,只憑着二流地方勢力,就一定能站住腳跟,進而力挽狂瀾么?對此,陸遙只能說自己有信心、有決心,但並沒有多少把握可言。

大晉的時局發展到眼下這個地步,有識之士都已深知其積重難返,稍作推想,更可以預料其必然繼續滑向深淵,絕無僥倖的可能,因此或多或少的都已經在為即將到來的『亂』世作準備。方勤之或許在行商時未曾對此通盤考慮,但投入陸遙麾下后,他一方面參預機密、廣泛接觸到了大量情報,另一方面又近距離地接受陸遙對時局的看法,聰明絕頂如他者,自然也會得出同樣的判斷。

今日他兜兜轉轉地說了那麼多,其實便是在反覆地向眾人灌輸一個道理:平北軍府上下,絕不能滿足於幽州,滿足於做太平盛世中的朝廷官吏。而陸遙則必須抓緊朝廷體制尚存的最後一段時間,儘快取得足夠立足『亂』世的聲望。只有聲望高了,才能獲得更加豐厚的政治資本;獲得了豐厚的政治資本,也就擁有更多攫取權柄、地盤、人力、物力、財力的渠道和手段,能夠在『亂』世到來之前,盡量縮短與其餘各地軍政集團的差距!

棗嵩不得不承認,從這個角度去考慮,方勤之的意見確實不錯。謀取更多的聲望,的確是當前的急務、要務。但他沉『吟』片刻,遲疑地道:「想要獲取聲望的途徑多矣……為何非要領兵入洛?此舉的理由何在?若是因此落人口實,恐招縱恣跋扈之嫌。」

「想要獲取聲望的途徑確實很多,但眼下適用的選擇少之又少。」方勤之應聲道:「一者,當前絕非對外征伐用兵的合適時機。軍府發展到了現在的程度,與諸多鮮卑、東胡強族直接接壤,軍事行動萬一失控,造成的後果誰也沒法承受。如果因此被朝中載個擅開邊釁的罪名,那就更麻煩了。二者,從治政角度着手又必然會引發與幽州刺史祖逖的衝突,得不償失。若是外界因此以為主公行事橫暴酷烈,反而不美。更重要的是,主公要的是天下之名望,非局限於州郡之名望也!」

他加重語氣道:「昔日河間、成都二王之難,涼州張軌遣兵三千東赴京師,旋即得朝廷允許盡有涼州之地,遂霸河西。如今中原各地的州郡長官阿附於東海王的羽翼之下,不將洛陽朝廷放在眼裏;而邊疆烽煙四起,方伯們俱都自顧不暇。偏偏河東匈奴為患,中原羯賊橫行,情勢較之當年更顯困窘,主公果能親赴洛陽,足顯滿腔忠枕。主公的大名也必將隨之遍傳天下,不讓張氏專美於前。到那時,曾經困擾我們的各種問題,或許都會迎刃而解亦未可知。」

「這倒也罷了,只是主公在幽州根基未深,貿然遠離基業,沿途千山萬水……未免太險!」棗嵩考慮了一番,重又蹙眉。

「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的職務,既出於朝廷正式詔命,也是主公身當鋒鏑血戰而來,若說危險,這一路走來,哪裏沒有危險?天下間,又豈有惜身苟全於戶牅而能圖謀大事者?」說着,方勤之不再理會棗嵩,轉回身向陸遙下拜:「前往洛陽,不可能絕無風險。但與可期的收穫相比,縱有風險,微不足道!」

棗嵩想要再說些什麼,眼看陸遙雙目略微低垂,『露』出沉思的表情,頓時不敢打擾,只能瞪了方勤之一眼,氣哼哼地落座。

議事廳中一片寂靜,文武數十人俱都等待陸遙裁奪。一時間,除了夜風呼嘯而過的聲音,便只有陸遙習慣『性』地輕輕按壓左手骨節,發出「咯咯」的輕響。

方勤之於術上確有所長,其口才彷彿蘇秦、張儀,又兼有高屋建瓴的眼光,不同於尋常埋首於事務的僚佐。要說陸遙對他的建議不動心,那是假的。但身份到了陸遙這地步,一個決定、一個判斷,都會牽扯到上萬人的切身利益甚至生死存亡;他必須把每一個決定都建立在詳實的情報和嚴謹推理之上,絕不能隨意而為。

陸遙又敏銳地感覺到,隨着軍府勢力的擴張,文臣和武將之間的矛盾、新人和舊屬之間的矛盾、穩健派和『激』進派之間的矛盾也都初『露』端倪。而邵續似乎與方勤之意見相通,卻始終不出言語,分明是拿年輕氣盛的方某人當了槍使……如何將這種暗流控制在一定限度,這更是需要他自己慢慢『摸』索的課題。

過了許久,想了很多,陸遙才慢慢地道:「此事關係重大,頃刻間難以決斷。容我仔細權衡一陣,另行商議不遲。」

此言既出,下屬眾人有失望者,有慶幸者。倒是方勤之神『色』如常,一絲不苟地躬身施禮如儀:「是。」

會議進行到這時候,差不多可以結束了。幾名官員趁這機會又簡單彙報了幾樁細務,待陸遙逐一作出指示,這才各自散去。文官們大多都居住在將軍府左近各坊,倒也罷了;由於城中宵禁,陸遙須得給幾名出城的軍官出具通行文書和開啟城『門』的符令。

待到處置完畢,已經到了子時。陸遙打了個哈欠,轉身往將軍府的後院去。

由於大部分人力都用於營寨、關隘、道路的修繕,這座將軍府邸斷斷續續地整理了一個多月,至今尚未完工。好在有前朝王府的基礎在,又配了雜役數十、『侍』『女』十餘人,所以偶爾住一日兩日也無妨。便如陸遙此刻經過的後院,有頗具規模的園林、水池、亭台之屬。兩名『侍』『女』手提燈籠在前引路,燭光所及之處,縱使深夜,仍顯得景『色』清麗宜人。可惜陸遙顧不上觀賞夜景,才走了幾步,又陷入了思索。

沿着廊道彎彎曲曲地走了一陣,就到卧室。卧室里並無人出來迎接,唯有熏香浮動,重重紗簾掩起,原來胡六娘左等陸遙不來,又等陸遙不來,索『性』先自睡了。這可與《『女』誡》的要求南轅北轍。以胡大寨主的『性』子,本也做不出婉轉『侍』奉的姿態,陸遙反倒喜愛她的爽朗自在。他揮手令『侍』『女』退到外間,自己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便見佳人將大半身子都藏在錦被之下,沉眠正酣;只『露』出一對『玉』腕香腮,好似蓮藕荷『花』相映。耳畔聽得還有細弱的呼嚕聲入耳,愈發顯得可愛。陸遙不由得神魂『盪』漾,幾乎要把滿腔的籌謀盤算都扔飛到天外去。

好容易定了定神,陸遙推了推胡六娘的肩頭,輕聲喚道:「綠蕊!綠蕊!」……胡六娘行六,閨名喚作綠蕊,陸遙也是成婚前後方才曉得。陸遙連喚了五六聲,胡六娘才勉強半醒。她睡眼惺忪地看了看陸遙,旋即將他的胳臂摟進懷裏,心滿意足地又『欲』睡去。

陸遙苦笑着把手臂『抽』回來,扳著胡六娘的肩頭一陣搖:「醒醒!醒醒!綠蕊,我有事求你!」

「啊?」胡六娘懵懵懂懂地睜大了眼,過了半晌才像是忽然驚醒過來那樣,漲紅了臉,有些扭捏地道:「死人……昨天那法子不好,嘴都酸了,還嗆得難受……這事兒你別再求我,老娘不樂意啦!」

「咳咳咳咳咳……」陸遙猛咳一陣,連連擺手:「我說的是正經事,你想到哪裏去了……」

胡六娘愣了一愣,尖叫一聲,鑽進被子裏去了。

「什麼正經事?快說!快說!」她悶聲悶氣地隔着錦被道。

「咳咳……綠蕊……」陸遙想了想,決定換個稱呼:「六娘啊,原先你伏牛寨的部眾里,可有熟悉中原和洛陽情勢、而且忠誠可靠的人才?有適合的話,務必推薦幾個給我,我有要務託付。」

「有。」胡六娘答了一個字,便再也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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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算十月三日的,之後四五六七幾天每天都會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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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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