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白馬(三)

第四十二章 白馬(三)

曹嶷的部下們在半年前還都是些窮苦無依的平民百姓,但在朝廷官吏長久以來的倒行逆施將他們逼迫到了絕路后,那些造反、廝殺、屠戮、劫掠、姦淫,已經將他們的身體內人性的部分消磨殆盡,將他們轉化成了狡詐而兇悍的賊寇。聽得曹嶷和徐邈二將俱都指認那穆校尉乃是朝廷姦細,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發亮,都露出了嗜血的獰惡神情。困居在河岸邊的小小營壘里的日子,對這些賊寇來說太單調了,他們很樂意用晉軍的鮮血來妝點一下平淡的生活,當然,也可以用戰鬥里的繳獲來充實自己的私財。

士卒們如此,身為將領的高粱卻惱怒異常:「這姓穆的小子是姦細?那就早該殺了,怎麼還留他到現在!」

高粱素日裏目中無人,曹嶷和徐邈都與他不睦。徐邈冷哼一聲:「殺了這小子容易,然後呢?」

「什麼然後?然後什麼?」高粱目愣口呆。

徐邈搖了搖頭,徑自問曹嶷:「老曹,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既然朝廷大軍多方籌備渡河,這些日子來投的河北群盜余部之中,怎可能沒有一個姦細?曹某早就密切關注著這些人。這廝渡河來投的時候周身血污,像是經歷連番苦戰,身負重創,可是我將他們安置在營壘外歇息之後,他卻神采奕奕、行動如常,在我去巡視營地的時候,更是好好表現了一番。嘿嘿,此前他若是有傷,那未免恢復的太快;若是本來無傷,他又裝個什麼?若是連這樣的破綻也識不出,我真是枉與朝廷為敵多年了。」

曹嶷頓了頓,又道:「光是如此,倒也不能斷言此人就是姦細。我又連夜急召了王大將軍部下同是出身河北群盜的馬校尉來認……那馬校尉原是十八騎中王陽的部下,頗有些地位。按說石勒在河北時兵力並不充裕,這兩人若同屬石勒一脈,彼此至少應當聽說過名頭才對。」

王彌雖較石勒弱勢,畢竟是縱橫中原的第一等巨寇,手下倒也有幾個出身河北的部屬投靠。曹嶷招了這等人來諮詢,最是妥當不過。

「結果呢?」高粱是個沒長性的,這時又連忙問。

「這姓穆說,他聽說過馬校尉的名聲,但不曾見過;而馬校尉……」曹嶷指了指身後一名身形瘦削的從騎示意,面露笑容:「卻從不知趙鹿的下屬里有這麼號人。」

高粱雙掌一拍:「這可就再明白不過了,這姓穆的果然有詐!」

「既然姓穆的是朝廷姦細,他急着要去接應的對岸來人,想必也有問題了。」徐邈一邊頷首,一邊嘆氣:「老曹果然精明,什麼事都瞞不過你。唉,若是你還在大將軍身邊,何至於……」

曹嶷臉色一沉,重重地咳了一聲:「大將軍只是一時被那羯胡蒙蔽罷了。」

被他們稱為大將軍的,乃是青州賊寇首領、號稱「飛豹」的東萊人王彌。王彌出身於世家高門,自幼才幹非凡,博涉書記,兼且雄武絕倫,少年時遊俠京都,隱者董仲道說他「豺聲豹視,好亂樂禍,若天下騷擾,不作士大夫矣。」果然,惠帝末年,諸王相攻,以至於天下滋擾、民不聊生。王彌乘勢而起,擁眾數萬縱橫青徐二州,一時堪稱中原反晉強豪中的領袖人物。由於他在洛陽時與如今的匈奴大單於劉淵相識,因此去歲得匈奴漢國封為鎮東大將軍、青徐二州州牧、都督緣海諸軍事、東萊公,威勢震動中原。

然而,自從河北羯賊石勒插足中原戰局,王彌和他的部屬們面臨的局勢就完全變了。此人南下以後,立即幫助王彌擺脫了被東海王大軍壓制的不利局面,與此同時,也將桀驁不馴的中原盜匪們控制在了掌心。隨着曹嶷、徐邈、高粱這樣的昔日親信陸續被調離王彌身邊,石勒、王彌二人所掌握的力量差距越來越大。

性格剛矜的王彌本人滿足於石勒對自己畢恭畢敬的表現,對石勒的小動作提不起多少警惕。但曹嶷和徐邈兩人早就看得清楚,也因此對那石勒忌憚非常,他們甚至幾次當面向王彌進諫,可惜王彌並未聽從。

在這兩名經驗豐富的軍人眼中,石勒對王彌所部青徐豪傑的威脅,其實比大河北岸的晉人還要可怕得多。大晉朝廷畢竟已經爛到了根子,就像是一間四面漏風、搖搖欲墜的破樓,只差最後一腳就會轟然倒塌了。在這樣的樓里,縱使砸鍋賣鐵湊起一支強兵又有何用?天下大勢,不是幾個勇猛的武將所能扭轉。

但石勒則不同,較之於王彌,此人勇武善戰過之,收攏人心過之,外示寬仁、內則兇殘好殺的權謀手段更遠遠過之。他藉著匈奴漢國的威名,不動聲色地將異己派上各處戰場送死,同時對有意依附的中原群匪大舉收編。如果一切皆如意料,那石勒率部與匈奴漢國本部兵馬會師洛陽城下的時候,中原群豪也已經盡皆俯首,被他經營成鐵板一塊了。到那時候……嘿嘿……到那時候,真不知繼大晉而起的會是何方神聖了吧。

想到這裏,曹嶷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腰間刀柄:好在大將軍的忠誠部下們尤在,青徐強寇們被石勒借故投閑置散多時,因此反而實力尚存。這次對抗朝廷幽冀兵馬是個絕佳的機會,己方背靠堅城、坐擁天險,無論如何都立於不敗之地;正好利用這不知死活的朝廷姦細帶來一場勝利,從而迫使石勒將北線戰事的實權交還給大將軍,從此便不受挾制!

「那羯賊自領親信攻城略地擴充實力,卻將我們放在這裏,顯是希望我們和幽冀晉軍對耗實力。不過,既然幽冀晉軍來襲,我們據守的沿河防線也就重新成了中原戰事的中心,這穆某來得正好,我恰可以利用這廝給晉軍一個重重打擊,讓石勒知道我們青徐豪傑的能耐!」說着,曹嶷略壓低嗓音,又招手讓滿臉不自在的高粱也湊近些:「看這姓穆的一舉一動,晉軍的打算我也能猜出幾分了,不外乎裝作河北盜匪來賺我白馬津而已。我打算將計就計,如此如此……」

曹嶷身為王彌軍中實際上的第二號人物,素號籌劃深密,一旦他正經發出號令,包括高粱在內,誰都不敢怠慢。

過了片刻,便有數騎飛馬奔回營壘中傳令,隨即整個營壘里一陣雞飛狗跳,軍官的喝罵聲和士卒們的吵鬧聲攪成了一團。原來曹嶷的部屬們殊少紀律約束,在這大河岸邊無所事事地將養了數月,便更加懶散了,結果前些日子突然被驅趕着修築營壘,累得半死;這會兒任憑軍官們呼喝毆打,一時也收束不起來。

曹嶷身在白馬山上,將這景象看在眼裏,頓時氣得半死。他隨手招來一名親兵,解下腰刀予他:「去!拿着我的刀去說,誰敢再拖拉懶散,立斬不饒!」

賊寇就是賊寇,脫不了鬆散習性,曹嶷早就習慣了。因此他倒不是為軍紀而怒,實是擔心這種場景被晉軍察覺,從而提高警惕。好在這時候濃雲密佈,天色愈發陰沉,曹嶷看不清對岸的動靜,對岸想必也是如此。待到營壘里二百餘名精銳騎兵全副武裝地馳出白馬壘待命、各處望樓和女牆后弓弩手也大致就位,曹嶷才拍馬下山,往河岸邊迎去。

隨着距離滔滔河水漸近,一名眼力最好的從騎忽然一指河面:「將軍,你看!」

曹嶷凝神觀望,只見起伏波濤之中,幾條坐滿人的粗陋木筏正從對岸劃過來,領頭筏上一人擎著面旗幟努力揮舞著,奮力將臟污受潮的旗面展開。由於河水湍急,木筏順水而下,來得極快,曹嶷看的清清楚楚,那上面分明是一個大大的「趙」字。

「倒也敬業,連旗幟都備妥了。」曹嶷啞然失笑,揮手向左右示意:「我們再向前去迎一迎,小心莫要露出破綻。」

沒過多久,幾具木筏磕磕絆絆地往岸邊靠攏。筏上眾人等不及到岸,紛紛跳下木筏,在齊腰深的河水裏掙扎著步行上來。這些人個個頭髮和鬍鬚又臟又亂,面頰凹陷;細看裝束,只見他們衣甲破碎,身上到處纏着帶血的衣物繃帶,有些繃帶鬆脫了,將可怖的傷口暴露在外,於是血液便滴滴答答地淌進混濁的河水裏。

曹嶷帶人搶上前去,待要說話,這些人卻露出極其戒備的神情,立即手持刀劍,聚攏成防禦陣形。一時間,幾乎讓曹嶷以為自己的安排被識破了。

但曹嶷並不喝令埋伏在較遠處的部屬們一擁而上,將這些人都殺了。他所謀划的,是一場將計就計的大勝,而非僅僅殺死幾名姦細而已,因此他不顧危險,策馬迫近到數丈開外立定:「我乃漢國白馬津鎮守大將曹嶷是也!爾等是什麼人?渡河過來所為何事?」

那些擺出廝殺姿態的人們彼此對視,並不因為曹嶷自報姓名而鬆動陣腳。稍過了一會兒,才有一名中年漢子越眾而出。這漢子年紀不輕了,由於兩側臉頰深深凹陷,更顯得衰邁,但他的雙眼神采依舊,顧盼間既有決然的氣概,又帶着幾分老兵油子所特有的狡獪:「你叫曹嶷?我這幾個月被朝廷軍馬趕得東奔西走,卻不知白馬津的守將何時換了人……聽說飛豹王彌麾下有一重將喚作曹嶷,莫非就是你?」

曹嶷沉住氣答道:「正是!」

「哈!哈!」那中年漢子舉手示意,人叢中便有兩人一齊提着五花大綁的穆校尉出來,將他猛地推到在碎石橫生的河灘上。中年漢子抬腳踏在穆校尉的臉上,頓將穆校尉的口鼻掩入河灘上積存的泥水中。穆校尉大嗆了幾口,猛力扭動身體想要抬起頭來,卻被那漢子腳下加力,踏得更深了,眼看再掙扎片刻,就要被嗆死。

「曹將軍,我在河北與官軍周旋數月都有驚無險,可適才被混進你部下的姦細所害,差點丟了性命,這筆帳,我們須得好好算算才行。」中年漢子咧嘴大笑。

這時候曹嶷哪還不知事情超出了預想?他皺起眉頭,再度發問:「你又是什麼人?」

中年漢子斜睨曹嶷一眼:「這面旗上斗大的字,你不認識么?老子是趙鹿!」

話音未落,曹嶷身後那名河北出身的馬校尉滾鞍下馬,顫聲道:「趙當家!您老安然無恙,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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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煩心事多,狀態不佳,不過扶風歌還會繼續寫,還會繼續寫好。剛才一時煩躁,在公告卷胡說八道了幾句,各位老爺太太少爺小姐不要當真……螃蟹再拜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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