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大權(一)

第六十七章 大權(一)

令陸俊有些失望的是,這個話題讓陸遙吃了一驚,但也僅僅是吃了一驚而已。

自永平元年起,宗室諸王旋起旋滅,唯有出自帝室疏宗的東海王通過一次次的密謀、叛賣、戰爭、暗算,排除了所有敵人。這數年來,東海王威令所及,四海偃服;驅使皇帝如玩物,視朝臣如泥塑木胎,朝賢素望選為佐吏,名將勁卒充於己府,其專擅威權、圖謀霸業之心昭然若揭。偶有敢於妄動者,幾乎全都做了刀下亡魂。

可惜在這個亂世,講究的是實打實的軍事力量,東海王的威權也離不開幕府下屬數十萬兵馬的支持。在中原戰事不利、東海王幕府損兵折將的情況下,東海王還拿得出多少實力?東海王的威風還延續得了多久?

這個時候,除非有極其強有力的外援加入中原戰局,使幕府在軍事方面獲得新的支撐,否則無論東海王的爵位,抑或丞相、都督六州諸軍事的官位,還是宗室諸王盟主的地位,全都是空中樓閣,隨時會坍塌粉碎。事實上,竟陵縣主暗中策動未來夫婿領軍南下,也正是為了彌補東海王幕府在軍事實力上的巨大漏洞。

可惜中原局勢惡化的速度,還超過了竟陵縣主原來的想像。短短數旬之內,東海王幕府數十萬大軍潰如融冰化雪,只剩下殘兵敗將困守鄄城。基於對石勒的了解,陸遙相信,鄄城在這羯賊的眼裏與一塊軟豆腐並無區別,只需要銳牙利齒輕輕一磕,就會稀爛。兩天前探子報來的信息使陸遙更加確定,當鄄城兵馬向西逃亡的時刻,石勒必將發起雷霆一擊,徹底摧毀大晉王朝在中原的統治。

拿東海王的性命作為禮物,石勒夠驕狂。但他確實有這份驕狂的資格:一來,東海王的性命確實掌握在石勒手裏;二來,陸遙也需要東海王活着。

東海王是如今大晉朝廷中僅存的、具有號召力的宗室,是能夠維繫大晉各方勢力的紐帶。東海王一旦身死,大晉必然陷入四分五裂,每個勢力都會急着攫取自己的利益和機會,再顧不上來勢洶洶的胡人。陸遙不願意見到這種情況出現。反之,如果能夠在即將到來的大潰敗中保全東海王,必將大大提升幽州集團在朝廷的地位和威望。何況東海王還是竟陵縣主的父親,這對於縣主也是一件好事吧。

想到竟陵縣主,陸遙有些莫名地陷入到了淡淡的柔軟情緒中,瞬間又擺脫出來。

問題是,石勒為什麼要將東海王的性命作為禮物送給自己?這個狡詐的敵人,又想藉此達到什麼目的?對此,陸遙暫時沒有答案。不得不承認,曾經隱約記得的歷史,已經與他實際面臨的完全不同,陸遙所能依賴的隱秘優勢,也越來越少了。

無數念頭眨眼之間在心中轉過,但陸遙從來都能將一切猶疑和動搖深埋在心底,臉上的表情並不因此而變化。他只若無其事地應了聲:「……倒是份厚禮。」

「稱不上厚禮,不過各取所需而已。」陸俊應聲而答。他略微向前趨身道:「石勒與東海王的戰事遷延日久,雙方都精疲力竭;作為賊寇主要戰力的各路異族渠帥,更急於安撫族人、暫且休養生息。由於中原一帶屢經兵災,早已十室九空、殘破不堪,為了中原荒蕪之地再與兄長的幽州精銳廝殺,實非上策。因此賊寇中的絕大部分,都希望向東去,趁著苟晞新刺青州、立足未穩的機會,將之擊破,隨後在青徐一帶割據州郡,既可以就食、也可以養兵。」

陸遙笑了起來:「哈哈,哈哈,石勒倒是打得好算盤。可我身為大晉平北將軍、幽州都督,職在討逆平亂、保境安民,我為什麼要考慮這羯賊的打算?如今幽冀聯軍十萬,旌旗所指,無不克捷……難道我就沒有能力援護鄄城,保得東海王幕府安穩?石勒若打算以東海王的安危來威脅我,那可未免太蠢了!」

陸俊緩緩答道:「兄長,如今的大晉局勢,為患最烈者莫過於匈奴。匈奴漢國擁大漠之眾南下威逼洛陽,勢如烈火。朝廷在河東、河內的關隘要塞俱都失陷,國都一無糧秣、二無援兵,真正到了危如累卵的時候。幽冀之兵,已是大晉為數不多的強兵,是洛陽中樞翹首渴盼的希望所在。可兄長若與石勒賊寇在中原糾纏惡鬥,就算能力保鄄城不失,又何時才能抽出手來救援洛陽?兄長縱橫北地、虎視鷹揚,威名震動海內,您這樣的豪傑人物,當然不會畏懼石勒的威脅。但為了一群蠅飛蟻聚的流寇,平白坐視國都危殆、平白給了匈奴機會。這豈是明智之士所為呢?」

陸遙瞥了陸俊一眼,他並不接着陸俊的言語,轉而將方才散落在地面的卷宗慢慢收拾起來,摞整齊;接着把一顆顆顆黑白棋子撿起來,重新放回到腳邊的木罐子裏。一時間,帳中靜謐,唯有棋子被輕輕擲入木罐中,發出嘩嘩的輕微撞擊聲。

看陸遙似乎意動,陸俊繼續道:「石勒乃羯胡,部眾多為牧奴出身,既非匈奴本族,也對匈奴毫無忠誠可言。之所以接受匈奴漢國的官號,是因為在自身處境狼狽之時,需仰賴匈奴聲威統合部眾;一旦自家力量漸漸強盛,便不甘為他人驅使。石勒歷經無數惡戰才終於壓倒東海王的大軍,打得中原腹地遍佈瘡痍,洛陽由此空虛……可若是洛陽輕易落入匈奴之手,彼輩的數年勞碌,又是所為何來?彼輩又怎會甘心坐視匈奴攻取洛陽、形成席捲天下之勢呢?」說到這裏,陸俊放輕聲音,幾乎像是耳語了:「對於匈奴的態度,石勒與兄長其實並無二致。既如此,兩家何不暫且休兵。石勒可以儘快收拾中原局面,舉兵東向;兄長也可稍減後顧之憂,擁東海王鼓行而入洛陽……」

「道彥,我約莫明白你的意思了。」陸遙突然起身,打斷了陸俊的輕言低語。或許是覺得有些氣悶,他猛地掀開了帳幕,於是陸俊便看到帳幕以外黑沉沉的連綿營地、起伏聳立的箭樓哨塔、還有高擎火把列隊巡邏,腳步鏗鏘的精銳甲士們。縱使在深夜,整座軍營之中仍似有肅然殺氣升騰而起,令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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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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