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大權(三)

第六十九章 大權(三)

韓信、彭越,都是漢初時戰無不勝、席捲千里的大將。漢高祖最終奪取天下,韓信彭越居功至偉,遂於大漢定鼎后被封為諸侯王。但由於其威望和才幹遭到高祖的猜忌,先後被污衊謀反,最終身敗名裂,甚至宗族俱遭夷滅。此刻陸俊將這兩人並列方之陸遙,指的便是兩人兔死狗烹的凄慘下場。

大晉起自於篡逆,因此開國後集軍政大權於宗室,對於地方上掌握實權的武將十分防備,近年來天下騷亂,執掌軍權的大將能得善終者,更是寥寥無幾。自東海王輔政以來,也嚴格秉承大晉以宗王出鎮的傳統,對地方上的實力派予以大力壓制。

原任兗州刺史的苟晞,為東海王東征西討擊潰無數強敵,更曾與東海王結拜為兄弟,情義不可謂不深,然而東海王一旦決意經營中原,立刻便將苟晞遷離兗州本處,派到東海王經營多年的青州去做了個有名無實的刺史。苟晞尚且如此,陸遙呢?

隨着平北將軍與東海王的實力對比不斷變化,軍府與東海王幕府的關係,本來就漸漸難以處理。哪怕陸遙與東海王殿下份數翁婿、有竟陵縣主居中斡旋,可誰能保證東海王對他的信任,會比對苟晞苟道將略多一些?對於日漸羽翼豐滿的平北軍府而言,遭到像苟晞那樣的對待是絕不可接受的。

陸俊言辭中以韓信、彭越作比,其實陸氏宗族本身,就有深深烙在腦海中的慘痛記憶。當年陸機陸士衡也曾為河北大都督統兵數十萬,威風尚在今日的平北將軍之上。然而戰事稍有挫折,陸氏闔族精英子弟數十人,全成了司馬氏宗王刀下的犧牲品。縱然東海王主政以來,與南土著族關係素來和睦,他討伐司馬穎,移檄天下時,還以陸機陸雲兄弟的枉死為司馬穎罪狀之一,可陸氏族人都會記得,司馬氏皇族絕不可信。

陸遙同樣認為司馬氏皇族不可信,但他不認為這是縱容石勒賊寇的理由。他瞥了陸俊一眼:「因為東海王日後可能猜忌,我現在就該與中原賊寇們言和罷戰?」

陸俊略放緩些語氣道:「如今的中原局勢,完全取決於兄長所在的幽冀聯軍一方與石勒王彌賊寇一方較量的結果,有識之士都看在眼裏。兄長如果是為了建立威望而南下,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然而,在穩定中原局勢之後,您自身就成了東海王的眼中釘、肉中刺。兄長既然無意效法韓信、彭越之流,便遲早會有與東海王漸行漸遠,甚至分道揚鑣的一天。既然如此,此刻又何必為了東海王與石勒互耗實力,徒然給日後增添麻煩呢?」

「麻煩?」陸遙咧了咧嘴,目光中多了幾分嘲笑意味:「我不怕麻煩。」

陸俊應聲道:「是。平北軍府人才濟濟,將領驍勇善戰,步騎甲於天下,勢如旭日之升;與兄長相比,東海王幕府上下都是些冢中枯骨罷了,兄長當然無須害怕任何麻煩。我毫不懷疑,東海王與兄長決裂的時刻,便是兄長施展英明神武的手段,徹底壓制幕府、進而奪取大權的時刻……」

這是什麼話!陸遙幾乎是下意識地打斷陸俊的發言:「道彥,這樣的胡言亂語,休要隨意亂說!」

「兄長,我陸道彥非是信口雌黃之人。這些言語也非胡言亂語!」陸俊不知從哪裏生出了膽量,偏要將話語繼續下去:「近年來,朝廷昏昧、生民塗炭,宗室交相攻伐以致四海鼎沸,更不消說外有異族虎視眈眈,內有狡寇肆意橫行……這是前所未有的大亂世即將來臨的徵兆,也是英雄人物崛起的契機。當是時也,兄長您統合幽、冀二州士馬,南踞大河、北阻燕薊,並有大漠之眾,豈不正是這樣的英雄么?」

說到這裏,陸俊揮臂攘袖,幾乎要亢聲大喝,卻又強自壓低了嗓音:「兄長應當成就大事,何必在此時此地與一群賊寇死拼,無意義地消耗忠勇將士的性命?只消我們與石勒達成默契,駐軍不動便足以逼退石勒、王彌,迎回東海王了。東海王幕府正是虛弱不堪的時候,我們一舉控制幕府,真是易如反掌。再揮師向西去獲取守衛國都的赫赫功勛,如此則名實兼具,天下諸侯誰人能夠企及?到那時,我們挾中樞以制四方、畜士馬以討不庭,天下誰能御之?」

陸遙深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吐出,一時說不出話來。

陸遙崛起的過程雖然迅速,但他一步一步都踏得堅實。從代地、到濡源、再到幽州薊城,都是軍事優勢下水到渠成的收穫,陸遙本人的行事風格並不好高騖遠。自從獲得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的任命之後,原本規模精幹的文武體系驟然擴大,面臨的內外情況也驟然複雜,使得陸遙更加小心謹慎,無論是對各地世家大族、還是對各部鮮卑,都採取了穩健緩慢的應對措施,不輕易生出事端。

此番響應朝廷中樞勤王號召提兵南下,陸遙的目的主要也在於整合幽州內部:若能擊退匈奴、羯賊,便可提振平北軍府聲威、憑藉軍功懾服北疆。能夠與乞活李惲結盟、進而將影響力擴張到冀州,已經是意料之外的收穫。

但陸俊比陸遙想像的還要大膽的多,他所謀划的,赫然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霸道!多年未見的堂弟突然把話說到這個程度,饒是陸遙性格深沉內斂,也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陸遙並非晉室純臣。來自後世的記憶使他再清楚不過:想要扭轉這個亂世、阻止浩劫到來,根本就不能依靠朽爛到了極處的朝廷。可朝廷雖然腐朽,其力量卻依然龐大,明裏暗裏盤根錯節、根深蒂固,陸遙不會妄想能輕而易舉地將之摧毀或取代。不過,陸俊顯然不是這麼想的。

按照陸俊的思路,原來平北軍府距離攫取天下大權,竟然已只有一步之遙了。

從執掌一州軍事的方鎮與控制大晉中樞權柄的強臣之間,距離是如此接近,而需要陸遙做的,僅僅是眼下按兵不動,坐視東海王幕府徹底傾覆而已……這誘惑太大太大,而需要的付出又太少太少!

「可是……」陸遙焦躁不安地猛然揮手,像是驅趕着身邊並不存在的飛蠅:「這樣的話,鄄城軍民如何?」

東海王雖然屢遭敗績,但出鎮中原時搜羅的數十萬名將勁卒畢竟還未盡數潰散,再加上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鄄城的流民,陸遙估計此刻據守在鄄城內的軍民士庶的數量已經龐大到了相當的程度。根據探聽得來的情報,這些人士氣低靡、軍械糧秣都很不足,隨時會成為石勒口中之食。

「兄長您是用兵的大行家,想必不會誤判局面。中原賊寇兵力強盛,摧毀幕府如泰山壓卵之易;以幽冀聯軍的力量想要救援他們,本來就極其困難。何況,石勒也不會給他們多少時間。」陸俊冷酷無情地應道:「東海王出逃之後,鄄城必然大亂,而賊寇們就會趁機發起猛攻。這些人抵擋不住的,全都會死。他們流淌如河川的鮮血,將會是給東海王幕府的最後一擊。從此以後,幕府羽翼盡去、上下崩離,除了我們,再沒有人可以依賴。」

陸遙突然覺得眼前的堂弟陌生起來,他已經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機敏少年了。分別以來,陸俊究竟經歷了什麼?他所作所為的目的是什麼?在戰場上,陸遙無數次身當鋒鏑、破軍殺將,手底下的人命早就數不勝數了,自以為心腸硬如鐵石。但這些文人呢?十數萬、甚至可能是數十萬人的性命,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個數字罷了!

似乎只是猶豫了片刻,回過神來竟已聽得遠處刁斗聲響,到了夜中。陸遙覺得心底發寒,強烈的疲倦感如浪潮般襲來。他揉了揉面龐,慢慢地道:「道彥,你且去歇息。此事非同小可,容我細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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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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