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深不壽,強極則辱(鳳傾玥)

第九章 情深不壽,強極則辱(鳳傾玥)

永曆二年五月初五,沈青萱再次收到來自邊境小城的一封信。看到上面的內容,她笑了笑。鳳傾璃剛剛下朝過來,便問:「柏雲來的信嗎?」

「嗯。」

沈青萱點點頭,將信給他。

「那年他為了幫我平定朝綱,將外祖母的勢力瓦解大半,自己也受了嚴重的內傷。只是那個時候我心裏憋著氣不理他,況且他自己又是神醫,想來自己休養一段時間就好了。後來他又為我接生,真氣耗損嚴重。我沒想到那個時候其實他的傷還未好,又傷上加傷。如今養了一年,總算好得差不多了。」

她鬆了口氣,「他現在竟然又去管江湖上那些事兒了。哦對了,信上還說他遇上大哥了。大哥還跟他一起抓採花賊,不過貌似打給被誤會了,差點被人送官。」

鳳傾璃將信收起來,眼角彎出笑意。

「你還當他是你大哥?」

「當然了。」沈青萱臉上漾開笑容,「我相信他也討厭自己那個皇子的身份。當初若非姬敏慧一己私心,他也不會去做什麼皇子太子的。」

她嘆了口氣,「以前我和他為敵說起來也是逼不得已,無論如何,如今都化干戈為玉帛了,我還是當他是我大哥。」

鳳傾璃點點頭,「他離開一年毫無音訊,沒想到這次竟然和容燁碰到了。」

沈青萱靠在他身上,說道:「容燁大抵是知道我心懷愧疚,照這個樣子,他應該每年都會寫一封信給我報平安。」

「嗯。」鳳傾璃沒再說話,「別想那麼多了,你現在是雙身子,太醫說了要好好休息,我抱你進去睡一會兒吧。」

「好。」

她雙手環上他的脖子,閉着眼睛緩緩進入了夢鄉。

鳳傾璃坐在床頭看着她的睡顏,手指撫過她的眉眼,又看了看手中的信,眼底有着深深的沉思和疑惑。

自那以後,沈青萱年年都會收到一封信。容燁這些年跑遍了全國各地,做起了他的老本行,有時候看到不平事就順便拔刀相助,有時候也行醫救人懸壺濟世。碰到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兒,也會和她說一說。大抵是怕她呆在宮廷無聊,通過這種方式來排遣無聊的日子吧。有時候也問起她的孩子。

永曆十一年,老鎮南王去世,沈青萱和鳳傾璃去參加葬禮,卻剛好和容燁擦肩而過。那個人,似乎故意在躲着她。有時候想想,其實不見也好。沈青萱和容燁,註定有了一場命定的邂逅,卻無法再延續那樣的美好。如今她兒女成群,夫妻和睦恩愛。容燁見了她,也只會徒增傷感罷了。

永曆二十一年,鳳傾璃退位,長子繼位,改年號為順安。

出宮的第一站,鳳傾璃和沈青萱去了揚州。那是她來到初來這個世界棲息之地,在這兒呆了一年之久。如今再重回故土,沈青萱難免有些感嘆。沈老爺早就在五年前去世,秋老太爺和老太君這些老一輩也都相繼去世。難得的,這揚州的沈府還保持着原樣。

這全都源於外祖父對外祖母幾十年不變的深情如一。

雖然那個人不是她的外祖母,算起來還是她一脈相承的祖姑姑。然而幼年的記憶,卻是深刻而清晰的。那樣一個人,用自己鮮活短暫的生命,來詮釋了她一生所有的愛恨情仇。

拋卻富貴名利,收穫了所有女子都渴望的愛情。那個女子,她是無悔的吧。

走到曾經住過的閨房,屋內的擺設和裝飾都沒有變,這屋子天天都有人打掃。以前外祖父在的時候吩咐了衷心的奴僕天天打掃照看,外祖父去世后就換她來保住這座府邸。

「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嗎?」

鳳傾璃牽着她的手,回頭看着她。十多年過去了,身邊的女子依舊絕美傾國,精緻的容顏上絲毫沒有留下歲月的痕迹,反倒是更多幾分成熟風韻,讓人見之難忘。

「嗯。」

沈青萱撫摸著梳妝台,眼神里有些懷念。

「其實那個時候我過得挺壓抑的,天天要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明知道有人給我安排了一條我不得不走的路,偏偏我還無法反抗。」她靠在他肩上,眼神靜默語氣惆悵。

「初遇你的時候,其實我不是討厭你。只是因為那個時候,你算是我的『任務』吧。我討厭被人利用威脅,所以你這個『任務』也就被我遷怒了。」

鳳傾璃輕吻着她的額頭,呼吸灼熱語氣溫柔。

「好在我還是追到你了,不然我得抱憾終生了。」

沈青萱白了他一眼,忽然又想起了什麼,笑了笑。

「現在還說這些幹嘛?都二十多年了,如今咱們連孫子孫女都有了。那些個陳年往事,不提也罷。反倒是——」她蹙了蹙眉心,道:「諾兒才剛滿十五歲,該等她出嫁后咱們再離宮的,不過就是幾個月而已,你就等不了了。」

「我的夫人,你就放心吧。」鳳傾璃扶着她坐下來,「你看塵兒那麼寵她,一定會給她找個好駙馬的,不用咱們擔心。倒是兮兒…」他似想到了什麼,笑了起來。「當初你還說讓漠兒做咱們的女婿,讓他娶綰兒。如今他倒是做了咱們的女婿,可惜人家看上的是兮兒不是綰兒。還好你當年沒有一時衝動錯點鴛鴦,不然今天可得又出了兩對痴男怨女了。」

沈青萱癟了癟嘴,她也沒想到上官漠會跟鳳君兮走到一起。

「如今兮兒都懷第二個孩子了,你也算給她找了個好駙馬。」

沈青萱瞥了他一眼,「兮兒從小就活潑好動,嫁了人也沒個收斂的。還好當初你給漠兒另闢了府邸,不然跟長輩住在一起,這麼個性子,定然是要招人厭的。」

「誰敢?」鳳傾璃一挑眉,「兮兒是公主,誰敢嫌棄她?再說了,漠兒從小到大都寵着她,恨不得把她當菩薩供起來,你也不用擔心了。兒子女兒們都很好,咱們在宮裏住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出來了,以後的日子,就遊山玩水罷,別去想那些煩心事了,沒白的給自己添煩惱。」

「塵兒可還沒封后呢。」沈青萱又皺了皺眉,「他都二十一歲了,不納妃也就罷了,反正我也不樂意看他娶那麼多女人,身為君王,過分貪圖美色可不是什麼好事。可他到現在都還不娶妻,你讓我這個做娘的怎麼不擔心?你二十一歲的時候可都是四個孩子的爹了。」

鳳傾璃將她抱在懷裏,「行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就別操心那麼多了。塵兒自幼就沉穩懂事,又有主見。他眼光高,尋常女子看不上也是應該的。你不是說你們那個世界男女成婚都比較晚嗎?塵兒二十一歲,也不算大吧。再等等吧,你總不希望看見兒子娶個不喜歡的女人放在身邊吧?」

沈青萱想了想,「倒也是。」她又重新掛上笑臉,拉着他道:「子靖,我們去看看三哥和瑤瑤吧,算起來,我都好久沒見過他們了。反正咱們現在有空了,去三哥的封地住上一段時間,如何?」

「好啊。」鳳傾璃很爽快的點頭答應,「只要你喜歡,到哪兒都可以。」

翌日,兩人就啟程去虞城。三月春來,風景如畫。兩人一路優哉游哉的走着,兩個月才到達目的地。虞城很繁華,比起京都來也不差分毫。

由於兩人姿容太過出色,一進城就引來不小的轟動。因為練功的關係,沈青萱如今三十六歲的年紀,看起來卻仍舊如十八歲的少女,絕美動容,優雅絕俗。鳳傾璃也一樣,還如二十齣頭的少年。兩人並肩走在一起,就如剛剛成婚的少年夫婦。郎才女貌,珠聯璧合。

過往的行人看着滿臉的驚嘆和羨慕。

「看來三哥把這個地方治理得很好嘛。」沈青萱看着欣欣向榮的街道,臉上露出笑意。

「嗯。」鳳傾璃牽着她的手,「我早就給三哥飛鴿傳書,說我們今天回到。本來他是要來接我們的,可是這段時間瑤瑤好像身體不太好,他在府里照顧瑤瑤,我們直接去他的王府就行了。」

「瑤瑤生病了嗎?」

沈青萱蹙了蹙眉,又展眉一笑。

「正好我去給她看看。」

來到衛親王府,兩人表明了身份,立即有管家將兩人帶進去。一路走來,沈青萱發現衛親王府有些沉悶,丫鬟和下人看起來臉色都有些晦暗,整個王府都籠罩着陰雲密佈,彷彿有大事即將發生。

沈青萱皺了皺眉,問管家:「王府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死氣沉沉的?」

「這…」管家嘆息了一聲,「夫人您有所不知,我們王妃病了好些日子了,不知道看了多少大夫了,可都沒什麼起色。王爺為此愁苦了好久…」話還沒說完,就見走廊那邊急匆匆來了一群人,為首的是個中年男子,一身華貴富麗,容顏俊朗而深邃。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迹不是皺紋,而是魅力。

他身後跟着一大群丫鬟,行色匆匆,多遠就喚道:「小七,你們可來了。」

話音剛落,眨眼間他就已經來到近前,一把拉住沈青萱就往回走。

「你快去看看瑤瑤,不知道怎麼回事,只是感染了風寒,就一病不起了。那些大夫都是庸醫,全都無用之極,看了這麼久也不見好轉。」

「三哥你別急。」見他滿臉凝重焦急,沈青萱也沒有了逗弄的心思,忙安撫他道:「瑤瑤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鳳傾璃跟在身邊,臉色卻有些沉重,似忽然了悟了什麼的沉痛和悲涼。這種感覺,早在一個月前聽聞鳳傾瑤身體抱恙就開始了。多年的懷疑和疑惑,似乎在這一刻得到了答案。

二十年了,二十年…

他看着前面急匆匆的兄妹二人,或許端木弘已然隱隱明白了真相,然而仍舊不甘心。而她,卻毫無察覺。

這一刻,他忽然想要帶她離開。不想讓她面對那樣突如其來的真相和絕望。該如何讓她面對這樣的事實?該如何面對那個人多年的善意欺騙?其實他早該想到這一切的,只是當年那個人用最後的生命,對他們撒了個彌天大謊。

不,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還有另外一個人。

早在永曆二年的時候,這個謊言就已經成形。

他腳步沉重,幾次想要拉着她離開,然而終究是放棄了。罷了,有些事,終歸需要她自己去面對。

來到鳳傾瑤的房間,剛跨入大門,就聞到一股子濃郁的藥味。丫鬟們行色匆匆,眉眼暗沉,滿臉的擔憂之色。內室里傳來女子的輕咳聲,「把葯端走吧,再喝也沒用。」

「可是王妃…」

丫鬟的聲音消失在珠簾垂落中,端木弘急急的走了過去。

「瑤瑤,你怎麼樣?」

「我沒事,咳咳…」

沈青萱走進去,幾乎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躺在床上滿臉蒼白形如枯槁的女子。她靠在端木弘身上,微微的喘息,虛弱而憔悴。這哪裏只是感染風寒,完全就像一個病重多時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垂死之人。

「小七來了,她會救你的。」端木弘抱着她,面色痛楚而擔憂,似乎已經隱隱明白她大抵早已經支撐不住了。只是心裏的恐懼和害怕,讓他想要用這種方式自欺欺人。彷彿這樣,她就真的能好起來一般。

「是嗎?」

鳳傾瑤輕咳兩聲,朝沈青萱望過來。

「萱姐姐…」

「瑤瑤。」沈青萱大步走過去握着她的手,「你…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她走過去的時候就要去把她的脈搏,卻被鳳傾瑤不動聲色的躲過了。

「我沒事。」鳳傾瑤虛弱的笑笑,看了眼端木弘。「阿弘他大驚小怪,你別信他。我只是感染風寒而已,沒大礙的。咳咳咳…」

端木弘沒說話,只是滿臉的沉痛。嘴唇顫抖著,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鳳傾璃已經走了進來。看着躺在床上的鳳傾瑤,眼神里也露出一絲痛楚。鳳傾瑤卻已經抬眸看見了他,又笑了笑。

「璃哥哥也來了?真好…」她病得很重,卻仍舊笑着。「阿弘,璃哥哥和萱姐姐好不容易來一趟,怎麼能讓他們在這裏獃著呢?你快好好安排他們住下啊。」

「好。」端木弘的聲音已經沙啞了,「你先別說話,等小七將你治好了,咱們留他們在這裏好好的玩。你們好久沒見面了,定然有許多話要說。到時候我們四個人一起,到郊外賽馬。讓我看看,你的騎術進步了沒有。」

「嗯。」

鳳傾瑤輕輕應了一聲。

四周的丫鬟都低着頭,此時卻有人輕輕的抽泣起來。房間太寂靜,那輕輕的抽泣聲就顯得格外的突兀和清晰,響在這充滿濃重藥味的房間,令人心中發顫而駭然。

端木弘眉頭一皺,低喝一聲。

「哭什麼?全都出去。」

沈青萱怔了怔,端木弘一向好脾氣,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對下人發脾氣的。而此時——

「是。」

丫鬟們忙依次退了出去。

「等等。」

沈青萱霍然站起來,緊緊盯着剛才那個抽泣的丫鬟。

「你留下。」

「小七。」

端木弘抬頭看着她,眼眶裏佈滿了血絲和疼痛。

沈青萱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抑著心頭突然而起的翻雲覆海。

「告訴我,你們的王妃病了多久了?」

那丫鬟跪在地上,只嗚嗚的哭泣,卻不說話。

沈青萱眼神一厲就待發怒,鳳傾璃卻走了過來,拉住她的手,對她搖搖頭。

「別為難她了。」

沈青萱身子晃了晃,回頭看着他,眼睛裏已經有了淚痕。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鳳傾璃低頭沉吟一會兒,自嘲道:「他有心要瞞我們,我也是才知道不久。只是沒想到,已經來不及了。」

「呵呵…」

沈青萱後退兩步,已經怔怔流下淚來。眼睛裏全是不可置信的哀痛和突然了悟的悲涼無可奈何的悲憤和沉痛。

「今天初幾?」

「萱萱…」鳳傾璃去拉她,卻被她躲過,大聲問:「今天初幾?」

「五月初九。」端木弘沉聲回答了她。

沈青萱身子一個虛晃,差點摔倒在地。鳳傾璃連忙奔過去,將她抱在懷裏。

「萱萱…」他眼神里也滿是疼痛,抱着她的手都在顫抖,心裏被莫大的哀涼籠罩。只覺得這一生無論經歷什麼,無論怎樣的疼痛,都不如此刻來得撕心裂肺。

「信呢?」

沈青萱沒有看他,只是輕輕道:「每年他都會給我寫一封信,今年已經遲了一個多月了。」她慢慢的抬頭看着他,眼神里除了荒蕪,什麼都沒有。

「信呢?你是不是藏起來了?」她顫巍巍的伸出手去拽他,聲音顫抖甚至帶着哭腔。「把信給我,子靖,把信給我。我知道,一定是你把信藏起來了對不對?你告訴我,在哪兒?」

「告訴我…」

說到最後,她已經流下了淚水,眼瞳中滿是絕望和疼痛。

「他還活着…」

最後四個字,她說得很輕很柔,幾乎聽不見。然而鳳傾璃卻渾身一震,臉色煞白如雪。端木弘閉上了眼睛,一滴淚水自眼角滑落。鳳傾瑤緩緩伸出手,將他臉上的淚水擦乾,微微的笑着。眼神清澈而乾淨,一如當年。

「阿弘,別這樣。」

「瑤瑤…」看着懷中已經病入膏肓的妻子,端木弘只覺得一顆心緊緊的揪著,似被鋼刀切成了無數片,痛得鮮血淋淋,痛得,他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因為她若知道他在痛,定然會比他痛千萬倍。

「五月初九…二十年…」沈青萱把頭埋在鳳傾璃肩膀上,雙手死死的抓着他的袖子,渾身都在顫抖。

「今天…」她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怔怔的看着鳳傾瑤。「我怎麼能忘,今天…是你三十五歲的壽辰。」

一直微笑着的鳳傾瑤,緩緩收斂了笑容,眼睫垂下,瘦的皮包骨的手指也微微的顫了顫。端木弘緊緊的抱着她,已經痛得無法再開口。

華家詛咒,凡是華家的子孫,男子活不過二十歲,女子活不過三十五歲。

當年的鎮南王妃和皇后,以及那麼多華家的子子孫孫,都沒能逃得過。

「他騙我。」沈青萱還在怔怔的流淚,「他騙我…忘塵騙我,他也騙我。華家的詛咒,與生俱來。二十年前,我以為他們身負的詛咒已經解除了…」她又開始顫抖,「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

她悲愴的大吼,眼神充血,憤怒而沉痛。

那個人,那個人騙了她二十年。每年一封信,讓她知道他還活着,活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裏。每年他會做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告訴她他的存在是真實的。而那些事,也確實是真的。

華家這一代的子孫年長的早就死了,剩下的就只有鳳傾弦。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她當年見過。那孩子先天不足,又遭後天毒害。她給他把過脈,頂多活不過十八歲。所以當年他英年早逝,她並不奇怪。然而時到今日,看到鳳傾瑤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她才恍然驚覺,有個人,對她撒下了一個二十年的彌天大謊。

那麼那些信,那些信。那些信必定是他早就寫好的。可是,可是他又如何能夠未卜先知這二十年來發生的一切?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某個人,在代替他,製造那些事端。然而這樣的事,必定有跡可循的。這麼多年以來,除了鳳傾弦和老鎮南王去世,他未曾踏足京都。

而那兩次,她去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來得那樣無聲無息,走得又那樣急切而匆忙,彷彿,是在掩飾着什麼。從前她未曾多想,如今事實擺在眼前。

她終於恍然大悟。

其實她曾好奇的調查過,那些他存在過的痕迹,沒有絲毫的紕漏。

如今她明白了,是有人在幫他。從永曆二年邊境小城的採花賊事件開始,有個人就已經和他同流合污,聯合他一起,騙了她二十年。

而如今,那個人…

「萱姐姐。」鳳傾瑤忽然低低的開口了,「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咳咳…」她又輕輕的笑起來,笑容中有感嘆也又惆悵更有釋然。

「華家的詛咒,與生俱來,當我們出生之時,詛咒便已經應生。當年你讓忘塵大師解了那詛咒,所以從此以後,我華家的兒女,都不必再受詛咒之苦。但是我們這一輩,同樣逃不過。」

她臉上有種看透生死的漠然,還有幾分不舍。這不舍,是對她的丈夫兒女。

情深緣淺,既然緣淺,奈何情深?這句話在心中回蕩了多少年她不記得了,只記得好多年前,在她偶然明白一切真相的時候。這句話就一直回蕩在耳邊。她也曾無數次的想過,如果知道是這個結局,當初還會義無反顧嗎?

那夜她坐在窗前,看着天空高懸的明月,想起那人多年前曾夜夜入夢。

她微微的笑起來。

是的,會,即便是會痛不欲生,她也甘之如飴。

就如通過,當年的哥哥。

「哥哥,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

「不。」

沈青萱突然大吼一聲,目光充血的看着她。

「不可能,他每年都給我寫信,那些信,那些信…」

低低的嘆息,似來自遙遠的天際,悠悠落下,卻瞬間將沈青萱悲憤的情緒壓抑了下去。她抬頭望過去,門口站着一個人。素衣華服,歷經歲月的面容上寫滿了滄桑和疲憊。看着他的眼神有一剎那的恍惚驚艷,而後又歸於久久的沉寂之中。

多少年了?記不清有多少年沒有見到她了。如今她就站在他數步之遙,看着那張早已印刻在記憶之中的容顏。那張無論多少年都永遠沒有絲毫皺紋永遠年輕貌美的臉,再看自己耳鬢灰白,眼角細細皺紋,都昭示著歲月的無情。

咫尺之遙,這一刻卻似乎天涯盡頭,永遠也跨不過那條時光河流。

「明月。」無論多少年,他還是習慣這麼喚她。

這個世界上,唯有他這麼喚她。這是獨屬於他的稱呼,或許靠着這兩個字,才能填平心底永久的空虛和寂寞。

沈青萱卻看着他身邊那個男子,一身黑衣如墨,臉上戴着銀白色的面具。那衣角袖口有銀絲勾勒,垂在身側,微微閃爍著光芒。露在面具外面的那雙眼睛,清冷而寫滿了多少年偽裝的疼痛和疲憊。

她踉蹌的後退,臉色慘白如雪。

屬於容燁的妝扮,卻沒有屬於那個人的眼神。只憑這一點,就已經說明了一切,她甚至都不需要再揭開他的面具。

他不是容燁,他是替身,是偽裝了二十年的替身。

是那個人,用來欺騙他的謊言。

「為什麼…」

問出這三個字,她聲音嘶啞,淚如雨下,彷彿要將這許多年茫然無知卻在這一刻被沉重的真相擊醒,那些年收到那些信的安心和微微欣慰,都化作了積攢的淚水,在這一刻,頃刻流下。

所有人都看着她,看着這個就算是逼不得已親手弒父也不曾如此絕望沉痛的女子,在這一刻,崩潰的哭泣。不,她沒有哭,她只是流淚。那些眼淚一顆顆如珍珠般墜落,每一顆都寫滿了遲來的疼痛歉疚自責以及無法更改的絕望。

那黑衣人忽然輕輕的嘆了口氣,將臉上的面具摘了下來,露出一張熟悉又有幾分陌生的容顏來。

沈青萱卻如遭雷擊,直直的看着那張臉,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言?」

莫言,當年鳳傾玥身邊的書童。假扮他這麼多年的人,竟然是跟隨他多年的書童。

莫言苦笑一聲,「是我,青姑娘。」

他沒有喚太后,沒有喚沈姑娘,沒有喚鳳夫人,只喚青姑娘。公子臨死前,念念不忘的青兒。二十年前撒下的謊言,二十年後的今天,終於由他,親自揭開。

他低着頭,慢慢的…跪了下來。

「公子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他悲痛的閉上眼睛,淚水從眼角落下。「已經死了…」

沈青萱眼前一黑,幾乎無法接受這個驚雷般的事實。

鳳傾璃緊緊的抱着她,沉默不語。

莫言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給沈青萱。

「這是公子給你的最後一封信,看了這封信,你就會明白一切。」

沈青萱顫巍巍的伸出手,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封信接過來。她低着頭,看着信封上幾個字。

青兒親啟!

每一年,每一封信,都是這幾個字。

她手指在顫抖,鳳傾璃想幫她拆開信,她卻固執的拒絕。一個拆信的動作,連小孩子做起來都易如反掌,然而她卻用了一盞茶的時間,才將那信給拆開。

入目的字跡筆走游龍,龍飛鳳舞,每一筆每一勾都彰顯這獨屬於那人的清傲和風骨。

「青兒,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想必已經知道了所有真相。抱歉,我又騙了你。」

寫到這兒的時候,他似乎頓了頓,字跡凝結了以後才繼續開始執筆。

「似乎我和你之間,存在的永遠都只能是謊言。無論是當初揚州郊外翠微山上的初遇,還是後來寶華寺山腳的試探,亦或者是之後的種種。我的一生,原本就應該是偽裝和謊言。」

沈青萱看着那些字,那些語句,透過那些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看清每個字蘊含的深刻感情。她彷彿都能想像,當初那人,在自己搭建的茅屋裏,坐在窗前。生命最後一刻,或許也如今日的鳳傾瑤,滿臉蒼白唇角含血。然而一身清傲風骨如謫仙臨世。他精緻白皙如雕刻的手,穩定而有力的執著狼毫筆,艷艷其華的眸子碾碎了夕陽透紗的餘暉光斑,凝固在唇邊含着血的笑意上,凄艷而絕世。

「我這一生,唯一遺憾並且也因此慶幸的,就是對你的謊言和欺騙。」

夕陽落下,灑在窗紙上,映出他手指骨節白皙而透明。他似覺得那光線太刺眼,想將窗帘拉下,遮住那光。然而又想起夕陽落山後,他的壽命也到了終點。從此靈魂消散在這世間,無盡的黑夜,該有多寂寞?

微微發怔的空檔,筆尖的墨汁已經匯聚滴落,在宣紙上輕輕發出『啪』的一聲。穿越時光的河流,落在那個女子滿眼淚水的眼中,寫滿了蒼涼與悲痛。

他似乎想要將那紙換掉,然而又怕重新布紙提筆再也無法寫出那些字字句句,從而留下永生的遺憾。因此便將那一滴黑色的印記,永遠留在那宣紙上,也但望能讓她銘記於心。

「我曾無數次的想過,如果當年我拼盡一切留住你。如果那年我發現我一直尋找的人是你后就對你坦白身份,如果我放棄那個諾言。我們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寫到這兒,他又頓了頓。

二十年前的筆跡,她似乎看見那人在信的那頭,微微的笑起來,滿眼的疼痛和哀傷。

「只是這個世界上,永遠沒有如果。」

滴——

淚水打在信面上,很快就暈開,將那凝固二十年的墨跡也模糊暈開,彷彿那人彌留之際唇邊化不開的鮮血,斑斑妖嬈凄艷。

「曾經對你的謊言讓我痛不欲生,然而這一刻,我卻慶幸能用生命最後一刻,對你撒下彌天大謊。至少,可以換你二十年的心安。」

眼淚已經模糊了眼眶,她握著信的手有些不穩,卻仍舊拚命的去讀去品味那個人留在這世上最後的痕迹。

「不要自責,也不要愧疚。七歲那年,聽到父王母妃的談話,我花了半天的時間來消化並且坦然接受這個事實。這些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看遍了三川五海。那些風光和耀眼,那些名利和功勛。該擁有的,我都擁有過了。這短短二十年生命,於這世上許多人來說,比兩百年兩千年還要充實。」

「我曾遺憾,遺憾這短暫的生命,不曾體驗這時間最為神魂顛倒的情愛。」

夕陽又落下一分,天際開始黑沉下來。身體里的力氣漸漸開始消散,他握着筆的手卻依舊穩定如石。有風透過窗扉吹進來,幾絲花白髮絲飄入眼中,在那平靜眼波中點開圈圈漣漪。

他怔了怔,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滿頭白髮。剎那間,青絲成雪。

他盯着那白髮怔了好一會兒,直到先前寫的那些字跡已干,直到鼻尖再次溢出濃黑的墨汁,在那宣紙上暈開。他才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撫摸自己的面容。想要看一看,是否臉上已經皺紋斑斑。然而剛伸出手,他又頓住了。時間如此寶貴,怎麼能將最後一點時間浪費在這無謂的探尋上?

他低着頭,認真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寫。他將所有力氣都集中在右手上,努力不要讓那原本漂亮的字跡變得扭曲不堪。不想在二十年以後,她因這樣醜陋的字跡而聯想到自己如今的模樣,又留下亘古迷荒的愧疚和疼痛。

「然而你的出現,填滿了我人生最後一點遺憾。」

他微微的笑起來,眼神中又飄過那年春天。豆蔻年華的女子,攜著清風而來,看着重傷倒地的黑衣男子,面紗外的眼睛露出好奇和探究的神情。

「死了嗎?」

「其實我一直沒告訴你,如果你沒問出那三個字,或許我真的已經毫不猶豫的,殺了你。」

二十年後拿着這封信的那個女子,滿眼淚水,也似盛滿了那年屬於那個春天,兩個少年少女的回憶。

「你叫什麼名字?」

「你不知道如此冒昧問一個女子的閨名很輕浮么?」

「那你不知道一個閨閣少女貿然救一個陌生男子,很危險也很失禮么?」

「…好吧,那我再把你扔出去吧,你現在受了重傷,把你扔到山上,到時候狼來了就直接把你分食了。就當我沒有救過你了,也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這樣一來,我的名節也保住了,你也不用記恩了。」

她說得煞有其事,對面男子目光愕然。

「你…真夠特別的。」

最後一句,低低的,似繚繞在風中的雲霧,帶着莫名的情緒,纏繞進他內心深處。

「…算了,本姑娘我救過人,可是沒殺過人。我怕晚上做噩夢,反正救你也是意外,純屬醫者的本能。反正你也沒看過我的容貌,說出去也沒人會信。」

「為何不願意留名字?難道你怕我?」

「怕?」她失笑,「長這麼大,我還沒怕過誰呢。」

低低的笑聲響徹耳邊,「你救了我,就不想知道我長什麼摸樣么?說不定,有一天我可以幫助你。」

「不用了。我說了,救你只是醫者的本能。其實你不必感激,因為我已經掏光了你身上所有銀子,足夠你的醫藥費了。你花錢,我治病,公平的交易,我不虧。」

他失聲笑起來,牽動傷口,卻不覺得疼痛。

「你…當真很特別。既有世家女子的高貴典雅,又有江湖兒女的灑脫肆意。我第一次見你這樣的女子。」

她眨眨眼,「千萬不要覺得我特別就對我動心哦。」

厄?他微微紅了臉,只是她看不見。

「你一個女子,為何說話這般…」

「輕浮么?」她輕輕笑起來,「人活一世本就不易,為什麼還要拘謹於那些所謂的禮教束縛?豈非給自己找不自在?我看你也是個灑脫隨意的人,怎的也如世人那般迂腐粗淺?」

「呵呵…姑娘說得對,在下的確迂腐了。」

「好了,不跟你說了,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傷葯我留在你床頭了,我看你的樣子吧,應該是習武之人。過了今夜,你自己上藥不是問題吧?」

「嗯,沒問題。」

「那就好。」她鬆了一口氣,剛欲轉身。就聽得他在背後道:「你給我包紮傷口,也就是說你和我已經有了肌膚之親…」

她回過頭來,揚眉。

「你想對我負責?」

他低頭,看不見神色。

「對不起,我不能。」

……

筆鋒一頓,他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她不知道,當年那輕描淡寫的六個字,幾乎耗盡了他那一刻全身的力氣。疼痛來得那樣突然,隱隱滲透著屬於命定的絕望和悲涼。

他在那一刻品味這人世間最為徹骨琳琳的痛,而她卻輕笑道:「那我可的謝謝你的對不起了。」

他愕然抬頭,「你—」

「不是你說的我很特別嗎?那我就特別到底唄。什麼肌膚之親?你剛才傷得那麼重,我如果不把你的衣服給脫下來傷藥包紮,說不定你現在已經死了。連佛家都講究事急從權,更何況涉及生命之危。再說了,我一個女子,都沒在意,你在意個什麼勁兒?你要真想對我負責,我還不樂意呢。」

這次他沒笑,只是目光隱隱有着深意。那樣的女子,那樣的女子,本就應該是如此獨特的。不屬於他,不屬於,永遠都不能屬於他。以至於在往後那一年的時光里,他日日夜夜畫着她的畫像。畫皮畫骨,難以描繪出她的一分傲骨和心性。她留給他的只有那一雙永遠微笑又涼薄的眼睛。

所以在那以後無數次的深夜裏,每當夢回百轉,醒來后只有那樣一雙帶着笑意的眼睛,陪着他度過了那寂靜的一年,填滿了他人生十七年的空虛和寂寞。

他知道不能沉淪,沉淪就代表着永無止境的痛。

然而他又清醒而固執的想要為此迷醉,哪怕是痛不欲生,哪怕是生不如死,也好過這十七年華,平靜如水的人生。

所以他慶幸,慶幸那一刻感性戰勝了理智,問出了那一句話。

「你的名字,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

那一刻,他的眼神執拗,像夜空中的星辰,璀璨而耀眼,直直看盡她的心底。

她不知道,那一刻他的掙扎和害怕。十七年來,無論歷經任何波折磨難,都不曾有過的害怕和彷徨。

害怕,被她拒絕。

然而下一刻,他聽到這世間最為動聽的三個字。

「沈青萱。」

「沈…青萱?」他低頭喃喃自語,而後又抬頭。

「我叫…」剛開口,他有些迷茫,到底該告訴他自己叫容燁,還是鳳傾玥?一剎那,光明突暗。他的人生,本就是光明和黑暗的交錯點,永遠沒有救贖的可能。然而就這麼猶豫的片刻,她已然離去。

或許,她根本就沒有把他放在心上,又何必知道他的名字?

……

他埋在夕陽最後的餘光里,寂寞而溫柔的笑了起來。

「容燁永遠不能以真面目見人,鳳傾玥的人生永遠只是虛偽的謊言。然而他們至始至終都想給予你最真的真實。只是天意弄人,便是窮盡一生,逆天改命,也贖不盡那些黑暗裏的罪過。註定這一生,我留給你的,只能是…鏡花水月的…謊言。」

橘紅色的光輝透過窗紗照進來,將他一頭白髮也渡上了金輝,恍如在塵世逗留已久此刻該得到飛升遠離這污濁塵世的九天謫仙。

「有些話如果由其他人告訴你,我想你會永遠愧疚,倒不如,由我親自替你解答。」

翻過一頁信紙,沈青萱神情近乎麻木的看着。

「華家的詛咒,與生俱來,我出生的那一刻,便已經應咒。那天我離開京城,去了寶華寺,祈求師父用舍利子延續我壽命三個月。然後利用這三個月,培養一個我。莫言,無言,永遠無法言語,只能做二十年無言的容燁,卻不能做他自己。」

沈青萱手指一顫,看向低頭滿臉悲痛的莫言。

二十年前的那個人,該是如何的神通廣大未卜先知,竟然早早的就安排好這天衣無縫的一切?用三個月的時間,來培養一個替身。容燁從來都戴着面具行走天下,不熟悉他的人,定然認不出來是真是假。而他的武功…

沈青萱又繼續往下看。

「我將一身功力賦予了他,讓他繼承我的所有…」

沈青萱咬住唇,莫言已經開始低低的抽泣,方才身側的手指緊握成拳。無言的疼痛,在胸口翻滾浪卷。

「那個孩子,我對不起他。」

信紙上,二十年前彌留之際的男子發出低低的嘆息聲,眼中寫滿了無言的歉疚。

「我讓他做了二十多年不是自己的自己。」

「咳咳咳…」耳邊清晰的咳嗽聲傳來,是鳳傾瑤的。然而這咳嗽聲聽在耳朵里,通過那些白紙黑字的字跡,沈青萱卻看到,二十年前那男子捂唇低低咳嗽,斑斑血跡灑在白袍上。酷愛潔癖的他,卻沒有時間也沒有力氣去換掉白袍,而是專心的寫下,留給他在這世上唯一眷念的人,最後一封絕筆信。

「我讓他一年後重出江湖,因為你知道我當年為你操勞傷及肺腑,必定要療傷。一年,剛剛好。一年,也剛好讓他,更真實的,成為另一個我。」

「我知道這天下都會在你和阿璃的手中,我知道你們不會殺軒轅逸,我知道他會離開。所以我留下的第二封信,便是在邊境小城中,抓採花賊。」

「其實,並不是沒有採花賊的,只是那一年早就被我殺了。而後面那一個,是假的。是我以天下第一公子的名號,引軒轅逸出來的計。」

「你那麼聰明,如果我很多年都不曾出現,如果我每年給你的信只是一句乾巴巴的故人安好,你定然會疑惑。然而我畢竟身死,無法做到面面俱到,無法瞞過你和阿璃的耳目。莫言,他還年輕,我擔心他不夠沉穩細心,露出了馬腳。所以,借採花賊一事,尋得軒轅逸幫忙。」

沈青萱抬頭看向軒轅逸。

接觸到她目光的軒轅逸,只是微微嘆了口氣。

那年在小樹林里,揭開銀色面具后,露出的那一張臉,讓他在震驚后立即明白了事情真相。待處理好採花賊一事,他便找到了莫言,知道了容燁臨死前安排的種種。

他不得不佩服那男子的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不得不佩服那男子對於人心的估量和把握,分毫不差。這世上,如果還有誰值得他去付出去牽掛,也只有那個女子。

所以,在知道所有真相以後,他毫不猶豫的點頭答應,配合莫言,繼續演這二十年的戲。

「所以那些信里所記載的那些或大或小或驚天動地或付之一笑,都是我給他們安排的任務。只有切合真實的事迹,才能讓你相信,我還在這個人世。在你看不見的角落,那樣瀟灑而自在的活着。」

「這樣的謊言,我準備了二十年。因為我知道,二十年後,瑤瑤三十五歲生辰之際,應咒之時,便是你明白所有真相的時候。」

乾涸的淚水再次從眼眶滴落,將那些自己暈開成一團團黑色的墨跡。已經無法辨別那些字,然而她卻仍舊看得很清楚。

「這一生我無悔,也無憾。當年在揚州城外翠微山中,無意而美麗的邂逅,已經填滿了我人生最後的空虛。哪怕它沒有劃上最完美的句號,我已知足。」

「至少,我愛過。」

咔——

筆落地的聲音,清脆入耳。於寂靜的黑暗中,突兀而驚悚的響徹而起,告別了命運的釋然和終結。墨跡染開,混合著鮮血緩緩在地面暈開出紅黑的花樣。恍如地獄三途河邊,開出的彼岸花。妖艷,而凄絕。

他微微笑着,艷艷其華的眸子最後一刻露出釋然而眷戀的笑容。空氣浮浮沉沉,幻化出那女子嫣然如花的容顏,唇邊一縷笑容綻放如雪。

他恍惚的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去攫取最後一絲芬香。

然而渾身力氣已經散盡,再也夠不著,摸不到。從此,永生黑暗,無休無止…

當天地最後一點光芒消散,他終於疲憊的…閉上了眼睛。呼吸散盡之際,他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呼喚出了那個蘊藏在心底永生不滅的名字。

「青兒…」

最後一刻他臉上的笑容,絕美而微微遺憾。那是在臨終之際,未曾捕捉到曾經心底最為渴望的美麗而遺憾。這樣的遺憾,伴隨着他凄絕妖艷的美麗,永遠凝固在他唇邊。

我從未告訴過你,我愛你,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久到…在那些年我都不敢去觸碰去想念。因為知道那樣相思無法相擁的悲苦與疼痛,因為知道那是屬於命運給我永久的空缺和遺憾。即便是我傾盡一切,也無法填補充滿的遺憾。

我慶幸你不曾如我這般沉淪,我慶幸…你能將那年春天小樹林的邂逅,永遠忘記。然後轉身,投入你想要的幸福懷抱。

別了,我的青兒,我的愛。我的靈魂將消散在這天地間,永遠伴隨你身側。

我,永不再寂寞。

至少,我愛過,那樣…刻骨銘心的愛過。

……

至少,我愛過。

至少,我愛過。

餘下的再也看不下去,腦海里只剩下這幾個字。信紙在指縫間飄散,恍如那年她決然轉身,衣袂被風掀起的弧度。

沈青萱閉上眼睛,渾身力氣已被抽干,癱軟在了鳳傾璃懷裏。

……

一個月後,沈青萱站在一塊墓碑前,墓碑上刻着幾個字。

容子恆之墓。

那是今天早上,她親手刻下的。

四周翠木林立,鳥語花香。翠微山上,景色依舊,然而人,已非當日之景。

那日醒來以後,她只問了一個問題,容燁的墓在哪兒。於是在參加完鳳傾瑤的葬禮以後,快馬加鞭,從虞城來到了揚州。

一路上,鳳傾璃已經告訴了她所有事。

當初在邊關小城中之所以選擇那一家採花,是因為那府邸的主人陸員外。他是那一帶的首富,也是有名的奸商,和官府勾結,欺壓百姓,無惡不作。容燁早就調查好了,所以才會利用那個陸芷雲,給他們一個教訓。

容燁不算是好人,在他眼裏,除卻沈青萱以外,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沒有無辜和好壞之分。所以他下手也從不留情。就讓那個陸芷雲,替他爹還那些罪孽吧。

因被『採花賊』冒犯過,那陸芷雲對軒轅逸一見鍾情費盡心機要找到他。然而真正的採花賊被揪了出來,陸芷雲又以被他抱過已經和他有了肌膚之親不能再嫁他人為由想要霸佔他。最後軒轅逸人受不了她的無理取鬧,遂離去。後來陸家自然垮了,陸芷雲一個失了清白又沒有了後台的女子,嫁給了一個鰥夫。那鰥夫脾氣不好,對她非打幾罵。沒過兩年,她就因貧困的生活和長期的虐待以及與日俱增的痛苦而死。

她留下了一個兒子。

多年後軒轅逸回到那小城,聽說了她的遭遇,想起那女子也可憐,知道她兒子險些被那鰥夫賣去還賭債,便將那孩子救了下來,視如親生。

軒轅逸沒有娶妻,收養那孩子以後就給那孩子取名為軒轅良。但望他日後長大了,懂得寬以待人,善良溫厚,並且將一身所學傾囊相授。

如今,那孩子已經十九歲了。

軒轅逸告訴了那孩子所有真相,索性那孩子是個明理是非之人,沒有責怪他。只是想要見一見,令他義父如此傾心並為之終身不娶的女子,究竟是誰?

那一天,沈青萱收到那封信太過悲痛,以至於沒有注意到站在軒轅逸身後的那個少年。而那個少年,卻看見了她,也終於懂得的了,這世上為何會有納悶多情有獨鍾,為何會有那麼多痴心不悔。最後,他默默的離去。

她不知道的是,那個因為那兩個人對她的情誼而被無意算計在內多年的少年,最後卻與她結下了另外一種緣分。

她心心念念小女兒的婚事,最終落到了那個少年頭上。

鳳君諾,諾兒。當年鳳傾璃給女兒取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是想起了鳳傾玥,想起那人十年如一日的諾言,無論經歷什麼,哪怕失去最心愛的女人,都不曾反悔終結的承諾。他給女兒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她日後能夠信守諾言,做一個誠信之人。

而如今,十六年後。她的女兒,來代替她,還那些歲月河流中,無意之間欠下的債。

承諾,良善。

本就應該是天生一對。

命運對所有人的安排,永遠都是公平而公正的。

遭下的孽,要贖。欠下的債,也必須還。

這世上之事,因果輪迴,理當如此。

今天,她站在這裏,這塊立了二十多年的無字碑面前,看着她親手刻下的那幾個字。想起當年收到他的第一封信,最後兩個字是,子恆。

所以,他生命的最後,想要做的,不是鳳傾玥也不是容燁,是子恆,容子恆。

就像那年,昭陽殿之亂。一片血火廝殺中,他抱着她,親吻她的眉梢眼角,親吻她的臉頰她的紅唇。在那樣絕望而纏綿的親吻中,留下一滴淚水。說,他只想做沈青萱永遠的子恆。容燁可以為沈青萱生,可以為她死。然而鳳傾玥不能,因為他沒任性的資格。所以,他只想做容子恆。即便,『永恆』這兩個字對他來說,是奢望,然而他仍舊渴望。

所以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她給予他最後的成全。

忘不了,忘不了那天莫言跪在她腳邊,堂堂七尺男兒嚎啕大哭,說:「公子得以延續壽命三個月,是用了禁術。禁術有違天德,當年忘塵大師是靠着舍利子才得以活了六百年。然而公子只是*凡胎,要承受逆天之罰。原本身負詛咒,又要承擔這違背天德之罪。代價,便是永生無法投胎,靈魂永遠消散在虛無境內,無法得到救贖。」

她木然的站着,早已聽不見其他。腦海里只回蕩著最後那一句,

代價,便是永生無法投胎,靈魂永遠消散在虛無境內,無法得到救贖。

他,永遠都沒有來生,沒有永世…

那年在寶華寺,離開的時候,忘塵最後的眼神…

她閉上了眼睛,遲來的了悟淚水,再次落下,染了一地的哀傷與疼痛。

莫言在她腳邊悲痛哭泣,「公子說,沒有你的來生,他寧願不要。」

她手指顫抖,本以為早已乾涸的眼眶,再次不受控制的流下淚水來。一滴滴,是無言的傷痛與絕望。

「公子原本要颳了自己的臉,給我做人皮面具。讓我能夠代替他,以真實的他出現在你面前。這樣,你就不會永遠只抱着那些虛無的信來說服自己他還活着。這樣,或許那最後一封信,就不必存在。」他凄絕的哭聲摻雜着悲涼與痛楚,聲聲入耳。

「是我,是我不忍公子一片苦心白費,我不想公子為你付出了一切,甚至連生生世世的生命都搭上只為給你一個安心。而你,卻永遠不知道他的苦,不知道他對你深沉而無悔的愛。所以我求公子,求公子不要那麼做。我甚至對公子說,不想一輩子做一個替身。」

他哭泣著,滿臉的痛苦悔恨。

「所以,所以才有了最後一封信。公子,他至死都不願意你知道真相,也不願意你因此自責而一輩子心結難解。」

她站在台階上,看着天邊夕陽餘暉。想着多年前,那男子是不是也是這樣看着夕陽一寸寸落山,算計著自己還有多少生命。然後再用最後的生命,給他心愛的女人,給他心愛的女人,寫下最完美無缺的謊言?

他在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刻,是否夢見那年揚州翠微山初見。無意救了他令她怦然心動卻連他名字都不願意記住的無情少女?

他是否在無數個夜晚糾結疼痛於那個少女決然而去的背影?

他是否在那些年許下的承諾中矛盾的掙扎著是否要對她坦白身份表明心意然後帶着她遠走高飛,做一對神仙眷侶?

他是否,在知道原本錯過放棄的那個人,是他生命的救贖后,痛徹心扉生不如死?只因,他曾那樣決然的放棄了她。

那些鮮活的片段與回憶,是否暖了他寂寞黑暗多年的人生?

她閉上眼睛,關閉了那一刻眼中翻湧的所有情緒。

不知道了,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隨着那人的消亡而帶走了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痕迹與回憶。

知道后,她悔恨,悔恨沒有給他更多的記憶。而那樣的悔恨,只會傷害更多的人。

「公子死的時候,滿頭白髮,形容枯槁。他趕走了我,說不想讓他那樣醜陋的樣子被人記住。他寧願一個人,孤獨的死去。」

最後一句話回蕩在耳邊,然後鮮血炸開在眼底。

莫言,完成了他的主子給他最後的任務,又自作主張的告訴沈青萱關於禁術的真相,自覺違背了主子最後的心愿,遂服毒贖罪,殉主而死。

情深不壽,強極則辱。

一個人太聰明智慧便會對自己有損傷,過於沉迷和執著的感情不會持續長久,過於突出的人勢必會受到屈辱,君子應該如玉一般的溫潤沉穩,含蓄堅毅,不張揚,卻自顯價值。

鳳傾玥,你是否用永生的壽命,來詮釋了這幾個字?

——番外完——

------題外話------

讀者(憤然):啊啊啊啊啊啊,凝望,你為什麼要虐死我的玥玥,啊啊啊啊,我要殺了你。

作者(抱頭)怯怯道:我面壁,我思過,我該死。但是…我不悔。

讀者(怒火中燒):姐妹們,揍她。

作者(抱頭慘叫):啊啊啊,你們這是造反啊,我要投訴。

讀者:再揍!

各種拳打腳踢下,作者奄奄一息。悲嚎:玥玥,你害死我了。

——

那啥,看在我這麼自覺的懲罰自己的份兒上,玥玥的粉絲們請手下留情哈。介個為毛要虐死玥玥呢,接下來我會寫一個番外完結感言。關於這個文的設定以及男配們的安排和最終結果,都會詳細的述說。親們別急哈,看了以後再罵我吧。

~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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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寵庶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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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情深不壽,強極則辱(鳳傾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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