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鷹狼(三)

第六十章 鷹狼(三)

?拓跋鮮卑西部與并州的盟約,絕非空口虛言,而是真正的兄弟之盟。一年前,越石公輕騎入並收拾殘局,麾下兵不滿萬,城只晉陽,面對的敵人則是擁十萬之眾威逼洛陽、隱有移鼎之志的匈奴漢國。越石公所面臨的局勢,說是風雨飄搖毫不為過。而這時候,猗盧的拓跋鮮卑西部也被祿官壓制到了勢窮力蹙,各支附從部落幾乎分崩離析的地步,猗盧為了謀取外來力量的援助,親身潛往晉陽面見越石公,這才達成了互助盟約。

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都是兩個弱者的盟約,似乎也很快將會變成兩個失敗者的盟約。但越石公和猗盧的能力,都超過了他人的估計。之後的一年裏,并州與拓跋鮮卑西部聯合作戰,取得了輝煌戰果。在南面,他們擊退了匈奴漢國的大軍,將太原、上黨、新興、樂平、雁門五個郡國牢牢掌握在手,而將曾經煊赫不可一世的匈奴人壓迫到了地域狹促的西河郡以南,這個成果,沒有猗盧那三萬鮮卑精銳的支持是絕不可能實現的;而在北面,猗盧能夠擊敗各路對手,登上夢寐以求的大單於之位,也仰賴於并州大將盧昶固守盛樂,將數萬敵軍碰得頭破血流。

同樣都承受着巨大壓力的并州和拓跋鮮卑西部,形成了兩者彼此需要的同盟。但現在,顯然,兩家都需要認真權衡:這個同盟還值得維繫下去么?即使維持下去,盟約雙方的關係還會象原來那般牢固么?雙方的地位,還會如之前那樣平等么?

拓跋鮮卑對晉陽政權已經沒有任何需要。西部大人猗盧成為了整個拓跋鮮卑部族聯盟的大單於,哪怕拓跋鮮卑因為此前的動亂而元氣大傷,但其實力依然遠遠凌駕於并州半壁之上。從在晉陽政權的角度出發,太過強大的盟友,反而就可能成為威脅;因此,為了整個北疆局勢,無論是晉陽還是代郡都必須阻止拓跋鮮卑的勢力繼續膨脹。陸遙出兵壩上草原,雖非出於越石公事先授意,卻符合越石公壓制拓跋鮮卑的意圖。

但這必然會引起猗盧的反彈。猗盧絕不可能容忍鮮卑人的牧場落在晉人手裏,更不可能接受自己成為一個向晉人屈膝的大單於。如果拓跋鮮卑與己方徹底決裂,這又是已然千瘡百孔的大晉朝廷所無法承受的。

在猗盧大獲全勝的時刻,恰恰是拓跋鮮卑與晉陽的關係最微妙的時刻,雙方對此都心知肚明,只不過溫嶠畢竟曾在彈汗山上誓死維護猗盧,這一層用彼此私人情誼所張貼起的薄紗,暫時沒有人願意去揭破而已。而陸遙在壩上草原的軍事行動,猶如一柄長刀斬落,生生將那面薄紗揮作兩截。

此刻猗盧既然發難,稍有應對不慎,就將會帶來可怕的後果。溫嶠將那捲軸上上下下地看了兩遍,心思急轉,索性敞開了道:「壩上草原雖然豐沃,與萬里北疆想比,不過區區一隅而已。大單於要問的,豈止是代郡陸遙的行動?其實您心中最想要了解的,是今後該如何與大晉朝廷相處吧。」

猗盧深深注視溫嶠一眼,退後了半步。對於這位并州謀主,他始終保持着足夠的敬意。無論是昔日在晉陽城中用數十把強弩擊殺鮮卑勇士,還是在彈汗山上力阻祿官,都顯示出溫嶠確實是有勇有謀的非凡人物。既然溫嶠願意開誠佈公,他也不願過於逼迫。但這位鮮卑大單於雖然未必像晉人的風流名士那般辯才無礙,思路卻清楚之極,並不輕易跟上溫嶠的語意:「既然溫長史以為替我說出了心裏話,索性由閣下一併作答如何?」

溫嶠慢條斯理地將捲軸收起,淡然道:「元康以來,洛陽朝中姦邪迭起,遂使四海紛擾、皇綱解紐,宗室諸王各自圖謀權位、彼此麾兵攻戰。數十年間中原板蕩,又有羌氐諸胡作亂,國勢岌岌彷彿漢末。當是時也,就連衰微百年之久的匈奴人都敢於覬覦神器,以拓跋鮮卑之強盛,怎麼可能長久地安於在草原上放牧呢?」

拓跋鮮卑自從力微之後,歷代大單於都採取對中原朝廷恭順的策略。魏晉兩代期間,都聘問交市,往來不絕,猗盧及其兄長拓跋猗迤也繼承這一政策。但溫嶠突然指出猗盧心懷異志,這句話真是如炸雷在耳邊響起一般,震得猗盧倒吸一口冷氣,猛地瞪大雙眼。潛藏在心中多年的雄心壯志,竟然就被溫嶠這麼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他雖不畏懼,卻不能不徒然生出狼狽不堪之感。

大晉朝再怎麼虛弱,畢竟仍是個龐然大物。猗盧揮臂擺動兩下,想要說些什麼來否認,卻一時組織不起辭句:「這……這……」

溫嶠繼續道:「時世如此,不知多少人意欲圖謀王霸之業。以大單於的雄才偉略,本不會束手旁觀。此即所謂,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也。只是,拓跋鮮卑經歷此番內亂之後,數十年糾合之精銳損傷殆盡,無論是人力物力,都已耗竭。眼下只可休養生息、不宜再起刀兵。」他輕笑了幾聲:「何況,大單於當前所處的局面仍然險惡,『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猗盧很快就從一時駭然中恢復過來。他頗通晉人,聽得溫嶠後來的言語,不禁又有些惱怒,於是搖頭冷笑道:「溫長史,何必以此等無稽言語來威嚇。我乃力微之孫、沙漠汗之子,繼任拓跋鮮卑大單於,本就是名正言順。我又統合四方諸部,麾軍擊退白部鮮卑和鐵弗匈奴,威令所及如臂使指,各路豪酋渠帥無不晏服。請問,蕭牆之內又有何憂?」

溫嶠緩緩道:「大單於可還記得彈汗山祭天大典上的整個過程么?」

「自然記得。我與祿官約定以決鬥定勝負,卻不料祿官買通神巫相助,一時間敵我懸殊,幾乎危殆。好在我早已與惟氏結盟,才藉著這廝急於就任大單於的機會,將他毒殺當場。」猗盧有些不耐煩地回答。

溫嶠突然仰天大笑。

「不錯,不錯。正是這般過程。您之所以在祭天大典上身處絕境,全因惟氏部下的儺者們背叛;您之所以成為祭天大典上的勝利者,是因為惟氏的幫助;甚至連大單於的稱號,也是由惟氏以祖先神靈的名義所賜予。但您可曾想過,祿官既然能夠買通一眾儺者,為何唯獨漏過了惟氏?而那惟氏既然與您私下結盟,又如何竟會對部下儺者們被祿官收買一無所知?在彈汗山上,這位拓跋鮮卑中部的實際掌控者究竟做了什麼,她又想得到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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